“貿然來訪, 還請店家莫怪。”老人見到顏珋, 聯絡之前得到的訊息,即知他是客棧主人, 當即推開青年的攙扶,拱手行禮。
“先生不必如此。”顏珋還禮笑道,“來者即是客, 請進。”
青年跟著老者同顏珋見禮,隨後攙扶著老者跨過客棧大門。
顏珋留心觀察,發現老者身上似乎有幾分不對。以他的鬼齡,除非遭到重創, 魂體不會如此不穩。照他目前的狀況, 不能找到穩定魂魄之法, 不出半月魂體就將崩潰。
莫非這就是二人尋上門的緣由?
待兩人在桌前坐定, 顏珋回身走到櫃檯後, 將紅蛟安頓好, 隨即取來一壺鬼茶, 一匣以鬼丹製成的點心。
老人和青年謝過顏珋, 取出兩枚獸丹充做茶資。
九尾掃過一眼,斷定是狼妖一類,道行大約兩百年,沒什麼值得注意, 便收回視線不再關心。至於其他方面,她從洪荒走到現在,見到的古怪事不勝枚舉, 有蜃龍當面,諒也出不了什麼岔子,壓根無需自己插手。
醜六見識不如九尾,發現這一老一少並無戾氣,怨氣都是極少,獵殺妖獸也未沾染血氣,實在有些古怪,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心頭像是貓爪在抓。
“請。”顏珋親自斟兩盞鬼茶,送到老人和青年面前。
兩人再次謝過顏珋,各飲下半盞,用過兩三塊點心,方才話歸正題,道出此番來意。
“今日造訪,實是有事相求。如店家願施以援手,凡我二人能夠做到,必竭盡全力,償報店家之恩。”老者正色道。
顏珋沒有立即應下,視線掃過兩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一下、兩下、三下,待兩人無法繼續保持鎮定,神情中現出不安,方才開口道:“何事?”
老者略微鬆口氣,提起衣袖,現出腕上的一顆檀木珠。
檀木珠外層包裹重重鬼氣,形成黑色屏障。並以白色髮絲纏繞,固定在老者腕上。
在老者提起衣袖的同時,檀木珠突生異變,外層的鬼氣驟然湧動,屏障變得極端不穩,片刻後出現裂縫,怨氣從縫隙溢位,迅速瀰漫開來。
老者大吃一驚,立刻祭出自身鬼氣,意圖壓制檀木珠湧出的怨氣。
顏珋恍然大悟,老者的魂體之所以變得不穩,根源就在這顆木珠之中。
“父親!”縱然經歷過相同的場景,青年也是面露驚色,正想以自身鬼氣相助老者,顏珋卻攔住他,手指輕點在檀木珠上,外層屏障驟然散去,一名身著紅裙的女鬼破珠而出。
老者和青年大驚失色,同時道:“店家,不可!”
顏珋置若未聞,放出鬼魂之後,掌心現出一枚銀鈴,輕輕搖動兩下,鈴舌敲擊鈴壁,聲音清脆悠長。
鈴音不絕於耳,一道道散發微光的靈力盤旋纏繞,交織成半圓形的靈網,對女鬼當頭罩下。
靈網束縛住怨氣和戾氣,越纏越緊,直至女鬼完全動彈不得,只能嘶吼咆哮,一雙猩紅的眸子鎖定顏珋,散發出駭人的兇光。
見女鬼被縛,老者先是神情微松,繼而又現出憂色。他擔心顏珋被惹怒,不肯再施以援手。
出乎老者和青年的預料,顏珋並無半分怒意,反而饒有趣味地看向兩人,問道:“這就是你二人登門的真正緣由?”
兩人對視一眼,老者輕嘆口氣,道:“不瞞店家,確是如此。為壓制她的怨氣,我二人想盡辦法,為免被鬼差發現,數年來東躲西藏。然檀木珠法力將要耗盡,我自身的鬼氣也支撐不了多久,偶然獲悉黃粱客棧之事,這才登門造訪。”
“先生同此鬼有何淵源?”
“我名馮增壽,此女名為馮夏,是我的曾孫女。她生前遭遇歹人,費盡艱辛脫險,歸家後才知父母遭逢大變,又遇流言蜚語,一念之差含恨自盡。”老人聲音微微顫抖,看著被困住的女鬼,沉痛道,“我身為遊魂,無法干涉生者之事,只能看她受盡苦楚,卻毫無辦法。”
老人說話時,女鬼突然不再掙扎,在靈網下艱難轉過身,血紅的雙目盯著老人,尖厲嘶吼:“你不能幫我,為何要阻止我,不讓我報仇!”
“小夏……”
“別叫我!別叫我!”女鬼用力撕扯靈網,不顧怨氣和戾氣被侵蝕,不顧燒灼魂魄的銳痛,大聲道,“你知道,你明明都知道,你知道那些畜生怎麼對我,你知道我被逼到絕境,你知道我父母是怎麼死的!你為何要困住我,為何不讓我報仇,為什麼,為什麼?!“
女鬼懷抱怨恨而死,死後化成厲鬼,身上衣裙盡染鮮紅。臉頰額頭遍佈黑紋,雙眼猩紅如血,渾似一雙惡獸之瞳。
老人神情哀痛,嘴唇顫抖著不知該如何解釋。青年扶住老人,對女鬼皺眉道:“父親就是在幫你。你化身厲鬼,如再傷害人命沾染血氣,別說投胎轉世,連鬼都做不成。”
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女鬼瘋狂大笑,聲音尖銳淒厲,幾乎能刺穿聞者耳骨。
“我不在乎,你聽清楚沒有,我不在乎!”女鬼瘋狂嘶吼,“我不要投胎,不要輪迴轉世,我不要什麼來生,不要什麼下輩子,我只要報仇!我只要讓害我的,辱我的,逼我上絕路的人不得好死!我要活生生撕碎他們,讓他們陪我一起魂飛魄散!”
女鬼陷入瘋狂,不斷撕扯靈網,周身黑氣湧動。漆黑鋒利的指甲接連折斷又很快長出,刮擦在靈繩上,聲音刺耳,猶如刀刃切割青石。
看到女鬼這副樣子,老人愈發哀痛,心知自己和青年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哀求地看向顏珋,口中道:“店家,如能讓她消除執念,去地府投胎,凡我所有盡可取走,我絕無二話。”
“父親!”青年焦急道,“之前不是定好,我來……”
老者搖搖頭,推開青年的攙扶,站起身向顏珋拱手:“店家,還請相助。”
“可以。”顏珋虛托起老者,同時祭出一道靈力,穩住老者的魂體,隨後將目光轉向女鬼,道,“你要報仇,我可以幫你。”
女鬼不肯相信,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顏珋索性抓來困住女鬼的靈網,兩指併攏點在女鬼額心。
狂湧的黑氣驟然縮減,女鬼扭曲的五官也逐漸變得正常,猩紅的雙眼不再充斥瘋狂,終於閃過幾分清明。
“我可以幫你。”顏珋收回手,再次說道。
女鬼被靈網困住,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顏珋。哪怕恢復幾分清醒,表情中仍滿是怨恨和不甘,聲音異常尖利,話中更帶著嘲諷。
“我只想殺人,只想報仇!你能幫我?”
“為何不能?”
顏珋彎下腰,提起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白尾,白皙的指尖輕輕撓著他的下巴。說話間,周身湧動蜃龍之氣,不單是三隻鬼,包括九尾和醜六在內,都不覺繃緊神經。
明知道不是針對自己,仍會感到恐懼。
這就是蜃龍的恐怖之處。
白尾縮成一團,小心蜷在顏珋手中。六尾跳上九尾的膝蓋,儘量藏進親孃懷裡。此時此刻,她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先前有多蠢,對蜃龍的認知有多淺薄。莫怪孃親說她蠢笨,她當真是在找死!
待到顏珋收斂氣息,老者和青年心頭劇顫,滿面悚然,態度變得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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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則截然不同,雙手抓住靈網,不顧怨氣被蠶食,也不顧魂體愈發不穩,顫抖著聲音道:“您真能幫我?”
“我能。”
待女鬼主動收回怨氣和戾氣,顏珋也撤去靈網,讓她與老者青年同坐,新斟一杯鬼茶。
“若要我幫你,需定下言契,付出一魂一魄。”顏珋道。
“好。”女鬼沒有任何猶豫,只要能報仇,她願意付出一切,三魂七魄都拿去也無妨。
應下條件,女鬼飲下整盞鬼差,隨後放下茶盞,遵顏珋所言,將自己遭遇的一切娓娓道來。
“我名馮夏,死時二十一歲……”
女鬼陷入回憶,臉頰上的黑紋不斷蔓延,眼底猩紅閃爍,周身瀰漫怨氣,神情卻不再如先前瘋狂,怨恨背後湧出更多哀傷。
哪怕成鬼多年,被怨恨纏繞,陷入越來越深的瘋狂,她仍清楚記得那個夏天,她即將大學畢業,在招聘會後得到三家公司的面試通知,並在面試之後成功取得一份工作。
同寢室的姐妹知曉她的家庭狀況,都為她感到高興,特地訂蛋糕為她慶祝。
馮夏給家中打電話,興奮地告訴父母,她有工作了,很快就能賺錢,能幫忙支付爸爸的醫藥費,媽媽不必再那麼辛苦。
馮父早年是建築工,在工地上砸傷脊椎,癱瘓在床。縱然有醫療保險,各項費用加起來,對這個本不富裕的家庭也是天文數字。
在馮父受傷住院,工程負責人留下四千塊錢,隨後就不見蹤影,再沒有露面。縱然有法院判決,他的家人也是拒不執行,更想方設法轉移財產,明擺著欺負孤兒寡母,更惡毒地當面告訴馮夏,就是要將馮父耗死。
“想要錢?實話告訴你,沒有!一家子不要臉的乞丐,訛上我們了是吧?”
“逼你們去死?好啊,去死啊,等你們死了,我給你們燒幾個億,讓你們在地下好好享福!”
礙於對方家裡有錢有勢,寧肯花錢打點也不肯出醫藥費,馮夏一家求告無門,只能生生嚥下這份苦楚。
更讓人心涼的是,馮家的親戚三天兩頭上門,口口聲聲說馮家得了大筆賠償,馮父治療用不了那麼多,要借一兩萬應急。
一兩萬不是小數目,虧他們說得出口!
馮母不得不剛強起來,不顧對方的辱罵將人趕走。回過身來獨自落淚,淚乾又得起早貪黑幹活,只為能多賺點錢,確保馮父不斷藥。
家中實在太過困難,馮夏生出退學的念頭。
馮母知道後,自幼沒動過她一根手指,重話也沒說過幾句,這次竟狠下心來,手用力拍在馮夏背上,隨後將她抱在懷裡,用力得讓馮夏幾乎喘不過氣下。
“不許再有這個念頭,不許,你聽到了嗎?”
“媽……”
“你得讀書,好好讀下去,就算是砸鍋賣鐵,你也必須讀下去!”
馮父聽到母女倆的對話,用力捶打不能動的雙腿,四十多歲的漢子,淚水橫過臉頰,卻不敢哭出聲音,生怕被妻女聽到。
等馮夏返回學校,馮母守著馮父,端來溫水給他擦拭身體,口中道:“老夏,你得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咱家女兒懂事,就盼著你能好起來,別讓她失望,成嗎?”
“我是個廢人。”馮父單手捂在眼前,沙啞道,“我拖累你們母女,我要是死了,咱家……”
“不許說!”馮母將毛巾摔在盆裡,不顧四濺的水花,用力拉開馮父的胳膊,哽咽著聲音道,“老夏,你再不許這麼說。說什麼拖累,我還能幹能賺錢,一定能讓你治好!咱一家三口齊全,這才是個家。你不能再說這樣話,尤其是不能當著夏!”
馮母用力捶著馮父的肩膀,哭著道:“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馮父流著眼淚,將馮母抱在懷裡。夫妻倆痛快地哭了一場,隔日起來,馮父坐上輪椅,和馮母一起去菜市場出攤。
他的腿攤了,手還能動,不能繼續躺在床上做個廢人。
隨著馮父振作起來,馮夏找到工作,馮家的生活終於有了盼頭。未承想,貌似生活轉好的同時,一場災難卻悄然降臨,將短暫的幸福砸得支離破碎,使這個家庭徹底毀滅。
始作俑者正是工程負責人的妻子,不肯出馮父的醫藥費,惡言逼他們去死的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