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普沙羅城的生活不同在長安,也不同在大蟒山的樸桑村,沒有山林中的自由自在,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沒有那個人在身邊,有的是愈發喜歡嘮叨的孃親,和見了就頭疼的一對父女,以及喜歡找茬的老婦人。
從正月到三月裡,秋娘經常是早上在千面鬼婆周夫人家泡著,中午回家後同杜氏一起打發時間,她寫字時候杜氏便在一旁琢磨些新花樣,她研讀手稿時候,杜氏就在邊上做繡活,然後半下午,總會有人來串門,不是鄭拾娘便是鄭厲,這對父女都是衝著杜氏來的。
但鄭拾娘喜歡纏著杜氏,鄭厲卻總尋機會同秋娘聊天,說些天南海北的事情,一開始秋娘純粹是應付他,可久而久之,每每同他相談,便會不自覺地深入下去,這男人無甚顧忌,大到國家政事,小到家長裡短,逮著什麼同秋娘說什麼,且各有獨道的見解,頗有借鑑的價值。
白天秋娘過的充實,可一到晚上,人前下來,累了一天,躺在床上,卻睡不著,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那個人,想到甜蜜之處會笑,想到惱火之處,會氣地咬牙,想到他可能會遇上危險,便會擔心的不得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夢裡有一大半都是他,多是在很早以前發生過的事。
從最初在小鎮外樹林的相遇,護送她們母女到龍泉鎮安家,一別三年之後,在萬壽公主生辰宴上的相見,得知恩人常公子原是位高得勢的大皇子。
從入住秘宅為他解毒,一開始的小心謹慎,到後來的漸漸相觸,她為他梳洗按摩,他教她下棋射箭,午後兩人在書房,他處理公文,她便從書架上尋出一本本他事先準備好的異志雜談。每次夢醒後,她都會靠在床頭出神,想最初遇上的時候,怎會想到那沉默安靜的少年,會變成她託付終身的男人。
可是,眼下這男人,卻一去三個月都沒有半點訊息傳回來,叫她幾乎懷疑,臨別時那晚,太過熱切的親吻和擁抱,是從沒發生過的事,她在這邊夜不能寐,他許就半點都不想她。
大月,夜夢過多的秋娘,總算是收到了李淳派人送來的書信,除了隨信附贈的一盒煉雪霜,便只有三個字一一我無恙。
當來送信的劍客向秋娘討要回覆時,她轉身回屋寫了一崔給他,用臘崔了口,除了她再沒人知道,那信上同樣不多不少的三個字,是什麼。
之後,秋娘當天便將當日在長安城發生的事,杜沁去世,杜俊失蹤,杜智身亡,統統告訴了杜氏,杜氏反將鄭厲早把真相說與她聽的事相告,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日,等到第二日,便打起精神,準備了香火等物,在院裡擺了供秦,將杜沁和杜智分別祭奠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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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秋娘將同李淳的事告訴了杜氏,又從她口中問出了她對鄭厲的想法,母女倆又促膝長談了一番,互相明了了心思,這便是再無甚隱瞞之處。心存芥蒂。
"娘是過來人,女兒家的心思怎會看不出,但若你是為了借他之力,去幫你大哥報仇,那終歸是要害了你自己,秋娘,你大哥的事,娘從不管,可你瞧他......"
杜氏會這麼想,全是鄭厲分析的功勞,她這才去央了李淳把秋娘留在普沙羅,好等她想開,莫要為了幫杜智報仇,便走上一條不歸路,一如杜智。
"娘,我同他好,許一開始是同您說的這般,可若我不喜歡這個人,又怎會委屈自己。"秋娘伸手攬住產氏的腰,在她肩上輕蹭了蹭,眼中綻著厲光,"娘,大哥他生是個耀眼的人物,他死了,也該是光明正大的。"
不是背負著殺人犯的罪名被載在卷宗裡,不是偷偷摸摸地葬在山林中,連塊碑文都不敢刻!
"咱們不說這個,"秋娘晃了晃杜氏,"娘,您同我說,您對鄭厲,到底是個什麼心思,您是怎麼想的?"
"娘什麼都不想,只想讓你們兄妹好好的,"杜氏臉上浮出痛色,澀聲道,"許是娘命裡就是個帶煞的人,拖累了你們三個孩子,沒一個命好的。"
說到這裡,她又嗚咽了起來,秋娘心裡也難受,抬手拿袖子給她擦淚,道:"什麼命好命壞,咱們一家大口在一起的時候,過的快活日子,許人家一輩子也得不來,我只覺自己的命已是出奇的好了,有娘、有大哥,有二哥,娘不覺得,這一輩子有我們三個孩子,是足夠了嗎?"
"是啊,娘有你們,這一輩子......便是夠了,"杜氏摟過她的肩膀,哽咽道:"秋娘,你大哥已沒了,你二哥又不知跑到哪裡去,娘只餘你一個,你是大了,娘知道管也管不住你,可你答應娘,莫再出什麼岔子,叫娘跟在你身邊,知道你是裴平安安的,行嗎?"
聞言,秋娘重重地應了一聲,回抱住杜氏,眼裡帶著淺淺的哀傷,可沒有流淚。
......
六詔的普沙羅城,冬季終年無雪的大城,迎來了今年最後一場暴雨,從半夜下到天明,城中的積水已覆腳躁,街上不見幾個行人,幸而城內鄭舍多是斜頂的防雨構建,又鋪有毛氈,不然這樣大的雨,放在一些小城,許會家家戶戶漏雨連連。
精修的三層小竹樓上,鄭厲坐在橫簾半卷的窗前,手握開啟的書卷,看著窗外逆向的傾盆大雨,靜靜地思索著。
"爹,這麼冷的天,您還開著窗子做什麼。"鄭拾娘端著茶進屋,放在桌上,便伸手去關窗子,被鄭厲出聲止住。
"總覺得今日有些心神不寧,你去添件衣裳,咱們到你娘那裡去看看。"
"可是這麼大的雨--"鄭拾娘見他皺眉,便將剩下的話咽在喉中,聽話地去拿了披風,父女倆穿戴上雨蓑後,便匆匆出了門,朝三條街之外的小院趕去。
等到了地方,鄭厲沒先進院子,而是衝著街角兩頭抬手比了比,便有兩個穿著雨蓑帶著鬥豎的白蠻人跑了過來。
"可有什麼動靜?"
"有異狀,半個時辰前,有兩個路過躲雨的白蠻人進了夫人的院子,在裡面待了一刻便出來,您有言在先,屬下便裝作路人上前碰撞,果然發現,當中一個人是掉包了的,看身形,是杜小姐無疑,因夫人不在其中,屬下便照您的吩咐,沒有攔阻,在那之後,便無人再出入小院。
鄭厲抬手摸著下巴,望著小院中半隱的竹樓,眼皮跳了幾下。入秋後,他暗地裡便派了人手在杜氏和秋娘身邊,不怕這母女倆私自離開,就怕一去未返的年輕廣陵王,會派了人將人偷偷帶走,可守株待兔到冬末,也未見來人,他不但沒有放心,反而加派了人手防備,今日可算是有獵物上鉤。
眼下秋娘使出這李代挑僵的把戲,是他的預料之一,可她沒帶上杜氏,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自年初被鄭厲擺了一道,秋娘也不知在杜氏面前說了什麼,叫這婦人變得軟硬不吃,在不傷害杜氏的前提下留下她,鄭厲並非沒有更好的法子,可需要等待時機,眼下看著,這時機是來了。
"拾娘。"鄭厲領著鄭拾娘走到街邊屋簷下,在她耳邊低語幾句,而後便伸手招來一名屬下。
"劍呢,"他伸手要過一人腰上長劍在衣袖上摩擦著水痕,道:"速去準備行囊,叫咱們的人在城北集合,兩刻鐘後,啟郭。"
"是。"
......
杜氏坐立不安地在屋裡等著,床上放了兩隻輕簡的行囊,都用皮子裹著,能防水防雨,她又檢查了一番行禮,從床邊鍍步到窗下,不敢露頭,只貼在窗邊辨別著暴雨中的其他動靜。
"咔噠"一聲之後,一連串急促的腳步,夾雜著男子含糊不清地低喚聲,在樓中響起,叫杜氏變了臉色,她沉住氣,掏出先前秋娘留給她的小刀子握在胸前,輕手輕腳地躲在屋門內側。很快腳步聲便近了,在隔壁的門被人推開後,那夾雜著低喘的人聲也近了:
"嵐娘,嵐娘......"
杜氏握緊了刀子,瞪眼看著推門而入的人影,正待厲喝出聲,卻先瞄到他半身鮮紅的血跡,臉色發白地伸手扶住他,緊張道:
"你、你這是怎麼了?"
"紅莊的殺手找來了,咱們的行蹤洩露了,咳咳,"鄭厲咳嗽,唇邊溢位血來,"快、快同我走。"
杜氏驚地瞪大了眼睛,慌張道:"可小、秋娘她--"
"娘!"正說著話,便聽一聲喊,門口多了一道匆匆跑來的人影。
"秋娘。"杜氏看見門口套著厚重的雨蓑,依舊被大雨淋得溼漉漉的秋娘,扶著受傷的鄭厲,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秋娘目光掠過他衣上的血跡,還有蒼白的面色,皺眉道:"鄭厲,你這又是怎麼了?"
"咳咳,"鄭厲氣息不勻道,"紅莊追殺的人找來了,我的手下們正在拖延時間,你們快同我離開,城北有人接應,等他們找到這裡來,就糟糕了,你們同我有關,就是不殺,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們母女。"
秋娘臉色一變,猶豫道:"可是--"
"沒什麼可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鄭厲打斷她的話,反手環住杜氏,待要去拉秋娘,可手指還未碰到她雨蓑,腿一軟便朝前傾倒。
秋娘一愣之後,搶先伸手撐住他,"唉,鄭厲?"
"你怎麼了?"杜氏叫了一聲,慌忙上前去幫著扶撐。
秋娘左右為難地看著暈倒的鄭厲,正待出聲,餘光掠過杜氏壓在她手背上的一抹紅光,一瞬之後,便僵住了神色,抬頭看向杜氏,澀聲喚道:
"娘,您......"
......
普沙羅城城北
大雨中,一輛馬車連同七八名騎著高頭大馬的烏蠻人在城門外等候著,一刻鍾過去後,有人先出聲道: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回城去接主人。"
話說完,當中一人就駕著馬朝半開的城門內跑去,剩下的幾人都扭頭望去,頭上的鬥籤擋不住雨水被風刮在他們臉上,卻不妨礙他們視物,眼見那人在城門前墜馬,下一刻就見一匹匹馬載著身披雨蓑的人從城門躥出,直直地衝他們奔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