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嶙峋收了扇子，端起茶味品了一口笑道：“衛兄望了，我在北安城開的戲樓，還是這位言先生出的錢。”
是了，情深情淺，相比玉嶙峋是瞭解的。衛設問道：“裕兄知道，不妨說說看，若是我這個當哥哥的錯了，自然給兩個小的賠罪。”
玉嶙峋嘆了一聲：“骨朽心存，恩深緣淺。還是斷了好，當斷不斷，恐怕禍患不止啊。”
衛設深信不疑，用力點了點頭：“可她那個性子，不撞南牆不回頭，撞死了怕也不會回頭。”說罷自己也無奈的笑了。
“是麼？玉嶙峋溫然一笑：“看來你這個哥哥當得不稱職了。”
“這話怎麼說？”衛設側目望著玉嶙峋，問道。
“你知道徐廣立有個兒子，叫徐文應的，他素來和令妹走得很近。”玉嶙峋似笑非笑的望著衛設道：“別人說不管用，他說就一定管用。”
徐文應？衛設知道這個人，前不久自己還高抬手放了他一馬，幫了他的大忙，這個年輕人確實不簡單。衛設覺得不可思議，玉嶙峋的眼光太毒，他嘖嘖舌，笑道：“照這麼說，我還真得求求這個小先生了。”
……
徐文應走進房間的時候，文清正伏在辦公桌上，她的眼淚已經乾涸，唯一種不知所措的心緒鬱結不解。
“他很好嗎？”徐文應問完這一句，默然無話。
“你心目中的好，是什麼樣的？”文清問道。
徐文應是個翩翩君子，他遠遠坐在床邊的一方沙發上，並不靠近文清：“好，就是能讓你感到幸福，即便是不能在一起，也不會給彼此帶來痛苦。”
文清默然無話。
“看來，他並不好。”徐文應話鋒一轉，溫文爾雅的說道：“愛，是一種能給彼此帶來快樂的東西，它是虛幻的，甚至縹緲。但它卻是存在。你和他在一起快樂嗎？除了數不勝數的煩惱，還有解不完的難題，你們究竟得到了什麼呢？愛情是浪漫的，已經乏味的幾乎是痛苦的感情，何必留戀呢？更何況，他是方家的女婿，這一點永遠也改變不了，他註定和白家方家一起，走向他們該走的路，他們已經綁在一起了，但你沒有。”
文清苦笑著搖搖頭，她的眼裡漠然無神，話音裡也沒有什麼感情：“我……我其實和他們是一樣的。”她雙手捂住臉頰：“其實，我和白勁雄血管裡流著相同的血，他是我的生身父親，我是不是也和他們綁在一起了？”
“什麼？！”徐文應驚得站起身來，他有些不知所措：“你說的是真的？你怎麼知道？”
“隨你信不信吧，”文清沒有什麼心情去解釋，她被關在這裡，就像一具沒有感情的行屍走肉，她眉心微顰，望著徐文應笑道：“怎麼你不信？”
“我……”徐文應愕然，半晌，他不可思議的說道：“除非你向你的信仰發誓。”
“你知道的，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文清話音未落，已經覺得鼻子發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對眼前這些執著於信仰的人充滿了敬意，甚至於，她每每想起那群高唱國際歌，慷慨赴死的年輕人，心中就悲壯不已。
她是個沒有信仰，沒有感情的人了，現在連情緒都要被剝奪了，她只覺得自己多餘，多餘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和意義都是什麼，活了快二十年了，這些她完全都沒有想過。
她轉過身去，她寧可讓徐文應誤解自己的心緒，也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肆意流淌的眼淚：“我知道，其實你一直想把我拉進你們的陣營，我都清楚，但你看走了眼，我沒有信仰。”
徐文應一直以來的那個不敢言明的想法被文清一語中的，他登時亂了陣腳，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答應衛設的那些話。甚至說，當文清告訴他自己身世的時候，他就已然亂了。
他慌忙解釋道：“不，你有，只不過你不願意相信罷了，你聽到趙世炎烈士遇害，你會憤怒，聽到陳氏兄弟曝屍街頭，你會痛苦，我黨叛徒輪到你手裡，你不僅不高興，反而憎惡，這還不說明你的信仰麼？”
徐文應的話讓文清更加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徐文應卻沒有停住的意思，他專注的望著文清的背影，款款說道：“如果你今生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不是他，你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你和你哥哥一樣，都是有信仰的人，你現在不過是在用你的感情，折磨你的信仰罷了。”
文清拼命想忍住淚，但徐文應的話卻如一把尖刀，剜心刺骨。
“第一個人很重要麼？”徐文應很想把自己有力的手放在她肩頭，但他卻猶豫了，或許在衛文清心目中，他徐文應並沒有安慰她的資格。他尷尬的把手插進上衣口袋裡：“第一個人或許會刻骨銘心，但他不一定適合你。”
“重要的不是第一，重要的是，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愛的人。”文清掩口失聲啜泣：“如果上天一定要毀滅我們其中一個，我寧可毀滅自己。”
“可他結婚了！而且是和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徐文應幾乎沒過大腦，這話讓他歇斯底里的吼了出來：“你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樣做暴露了他的人品！”
“或許你覺得他這樣做是為了接近權利，但其實不是的。我們的苦衷說給誰，誰都不會理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犧牲自己，我們都是被人利用，用來犧牲的小人物，這就是我們的悲情，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沒有辦法。太多時候我們都在逞英雄，可是英雄總要有人來逞。”
徐文應無言以對，他略有尷尬，勉強道：“好好好，我不和你討論這個，我再和你說，他如果真的愛你，他就會立刻離婚，至少會給你一個名分。但他根本做不到，而且你也不想讓他這樣做對嗎？他要是這樣做了，就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了對嗎？”
文清的笑容透著苦澀，甚至有幾分悽迷，她垂下眼瞼道：“他這樣做，不過想折磨自己罷了，因為他和我一樣，都不想活的太長久，但我們都沒有自殺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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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苦笑著：“我這一輩子無時無刻不在痛苦，但又不得不活著，苟延殘喘……文應，謝謝你，因為認識了你，我才知道我還可以幫助別人，我才知道幫助別人是快樂的，但我……有些執念是放不下的，逃避不了，糾結不清。除非死了，否則永遠痛苦，可我偏偏情願承受，這是自己的心，騙不了自己。”
徐文應無言以對，他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彷彿一株陷落汙泥中的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彷彿周敦頤的愛蓮說就是為這樣的人而作。但徐文應很快發現了她的不同之處，她沒有根，她從來就沒有賴以生存的根莖！
去他媽的白勁雄，去你媽的道貌岸然的君子！你無形中的劣根性，毀了一個青年人。
徐文應心裡暗罵一通後忽然有些慶幸，畢竟自己還有親生父親，就算他們的政見不同，就算他們立場相悖，但自己畢竟沒有從根本上被摧毀。而衛文清不同，白勁雄早就殺了她，就在她被白家丟棄哪一天。
白勁雄用鈍刀子割肉，一點點，一片片，就是個鐵血漢子，忍受二十幾年，疼也疼死了，更何況，她只是個弱質女子？
“那你打算怎麼辦？難道就這樣一直耗下去？”徐文應嘆了口氣，他覺得心口隱隱作痛，他從未這樣心疼過一個人，他們從小玩到大，他只看見了衛文清的笑，卻從沒見過衛文清的淚。她的苦難，都是自己承受的。
“我……我不知道，文應，咱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了，我想聽你說句真心實意的話，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擇？”
徐文應望著文清那般殷切的目光，他隱隱感覺到，衛文清已經把她的全部信任寄託在自己身上。徐文應沉默了許久，他堅定的說道：“相忘於江湖。”
文清合上眼，兩行清淚，順流而下：“曾經我有一個要好的朋友也告訴過我這句話，可，文應，你真的相信，兩個人面對面，可以相忘於江湖嗎？”
徐文應點點頭：“當然。”
“是我哥哥叫你來的？”文清似已經釋懷了，徐文應也心下輕快了許多，他點點頭，應了。
“我哥，準備怎麼處理他？”文清問道。
徐文應露出陽光般明媚的笑意：“你把你大哥想的也太心狠手辣了，他不過是說些氣話罷了，兄妹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開，倒讓我這個外人來*。”文應笑道：“誒？這是不是表示，徐文應對衛家來說，不是個外人啊？”
文清被他逗笑了，點點頭：“你本來就不是外人。”
徐文應收斂了笑意，他平靜的敘述道：“小言長官雖然和我們不知一條路上的人，到底來說也是個仗義君子，朋友有難，十萬美金他自掏腰包，就衝這一點，我徐文應佩服。不過他這個夫人，也真是屏城一絕了，這樣當街辱罵，真不知道她是在打政府的臉，還是在打他丈夫的臉面。”
文清沒有接話，她想起方喻便覺得臉上發燒，那種尷尬輕易是說不清楚的。
“衛大哥已經發了話，掉言處長去給陳參議員當衛兵，那個會議在西子湖畔，據說要開一週。這可是個好差事，不用出力，還能得好，每天不過站崗望望風景，正好躲躲風頭。”徐文應笑道：“衛大哥也算是給他留面子，他是一個小時前的火車，人已經走了。”
“杭州？西湖？”文清想起曾經聽過那個地方的美景，每一個描述的人都面露微笑。
文清嘆了口氣，她總算能平復心情，好好考慮明天的事了：“我哥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