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以來，這是文清第一次跟哥哥去祭奠父親，眼前那小小的土丘，嶄新的石碑，空空如也的棺槨，荒涼的環境，無一不是兩個人心頭的悲哀。“爸爸，我和小妹來看您了，我們過的都挺好的，您呢？”衛設開啟一瓶衛甫潛喜歡的陳釀杜康。
文清跪在哥哥身邊，把一張一張雪白，麻黃色的紙片放在火中燃燒，火舌舔食著柔軟的紙片。
“原諒我，父親，原諒我未能及時報答您對我的恩賜。父親，我很痛苦，無論我現在做什麼，都無法洗刷我對你的愧疚。”
“妹妹，你用不著這樣，”衛設咬咬嘴唇，他說：“人是為自己而活著的，不論你同這塵世有多麼格格不入，都犯不著沮喪，你若這樣做了，只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衛設拍拍文清的肩膀道：“爸爸在天上會保佑我們。”正說著，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在枯草叢生的的土丘上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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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誰？”文清問道，她說著便要站起來檢視，衛設也回頭去尋找。
那個人的樣子真可怕，活像在地獄深淵中掙扎爬行的醜陋的鬼魅，他的皮肉焦黑一片，破氈帽破麻布衣服，說是衣服，其實只是幾塊殘破的布片，他不會說話，口中嗷嗷的叫著，像野獸；他張開雙臂，兩根胳膊從破布中伸出，他沒有手。他緩緩地向文清驚愕衛設走來，口中的哀鳴越來越哀婉，越來越響亮。
“你是誰！不要過來！”衛設拔出槍，把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他站住了，歡快的見了幾聲，文清才看清他的五官，他沒有眉毛，眼眶深深的扣進去，眼皮像兩張一扇一扇的枯葉，他的嘴巴處有塊長長的疤痕，看起來很恐怖。
“走開!不然就要你的命！”衛設揮動手槍嚇唬他，他仍舊站立不動。衛設見他不怕，便在他腳邊打了一槍，蹦碎的沙石在他腳邊跳躍，他仔細瞧了瞧，並不怕，仍舊望著文清和衛設。
“哥哥，算了，你看他沒有惡意。”文清說道。
文清的話剛說完，他突然嗷嗷的揮動手臂跳了起來，弓起腰，像野獸覓食般跑進了草叢中。
“其實，我們的國民，和他不過是同樣的狀態罷了，在地獄深淵中同苦難掙扎。未來掌握在有志向的人手中，妹妹，我們要做的並不是揪住小家的仇恨，而是以小見大的發現那些冷酷到不能包容的人，把他們從我們的世界中像驅蟲一樣消滅掉，這是才是我們要做的。”衛設握緊文清的手，凝重的對我說：“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妹妹，你能幫助我麼？”
文清愕然，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被命運驅使著迸發出一些旁人不具備的潛質罷了。
“如果您認為，我能為您做點什麼，”文清說道：“我非常樂意效勞，哥哥。”
枯草叢中那個人影還在搖曳，彷彿從未離去。
同哥哥談了幾次話以後，文清發覺自己同言則鴆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而那些他們曾經的共同交集的朋友們，彷彿也換了另一種存在的形式。文清不想同他產生隔膜，畢竟在這世上，除了她自己，沒人能像他那樣瞭解文清，同時不被文清反感。他也意識到這一點，轉而用一種纖細的痛苦來面對文清，時常面對面的走過來，就像兩個陌生人。
轉眼就到了同徐文應約定了的日子，文清安排好的偵緝處人員調動，留下一個交班的漏洞，為了讓他能夠更加順利的把貨物運出城區，文清打算一整天都在他商隊的附近秘密的保護著。在他進貨的藥店對面喝咖啡，在他商隊的左側的街道上行走，徐文應遠遠望見了文清，微微點頭向她示意。孟伯傑也在他身邊，用狐疑而怨恨的眼神打量著文清，她投以單純友善的微笑，這讓他打了個寒顫，別過頭不敢看文清。
商隊正要經過城門口的時候，言則鴆的突然出現打破了平靜。“車上是什麼？”言則鴆顯然是守株待兔，他臉色帶著奸計得逞的得意笑容。“是藥材，長官。”徐文應冷靜的應答道：“您要找什麼？”
“為什麼要運送藥材，往哪裡運送？”言則鴆用一把匕首劃破了麻布袋子，往裡摳了摳，裡面也是藥材。
“做生意，長官。”
“跟誰做生意？”言則鴆詭譎的笑道，同時得意洋洋的撇了一眼站在馬路對面的我。
“和我一樣的生意人。”
言則鴆一揮手，身後帶來的士兵呼呼啦啦的把徐文應的商隊圍在當中：“除了人以外，所有的東西都扣押到偵緝處的倉庫裡。”
言則鴆早已經看見坐在對面的文清，他這樣做除了對於敵人的直覺之外，更多的是慪氣。徐文應不得不向文清投以求助的目光，我去玩緩緩站起身走過去：“你沒這個權利！”
文清對他說：“國民政府沒有商人不能販賣藥材的規定，你侵權了，中校。如果你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是不法商人，你必須放他們走。”
徐文應也插言道：“長官，我們是合法商人。”
言則鴆並不搭茬，直接一揮手：“都給我帶走！”
“誰敢！”文清指著身邊的士兵：“都給我退後！”
正僵持著，葉傳一的汽車停在了旁邊，他開啟車門，亮出一張政府的證明。“言處長，這是副市長簽發的檔案，要求你當即釋放合法商人。”
沒有王雲羽的庇佑，言則鴆的突然感到困難重重，他從沒有遇到這樣錯綜複雜的權利交織網，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兒來，他緩緩把槍收回槍匣：“收隊。”接過了那張雪白的印著青天白日的檔案，疊好，裝進上衣口袋。
文清並不是很理解衛設為什麼會選擇幫助徐文應，當文清問及他的時候，他笑著說：“做對人有益的事兒是不分國共的。我願意看到這樣的人在屏城的地面上，並且會盡力保全。”
白勁雄的兒子白御城終於在三十歲的時候定了心性，他準備迎娶一位富商的女兒。他的父親為了慶祝他這一人生轉折點，為他舉辦了盛大的舞會，邀請了屏城所有的體面人。所謂體面人，大到政府官員，折中是衛文清和言則鴆，葉傳一這一類不重要也離不開的角色，小到商人。
白公館的徹夜狂歡似乎把人們關於享樂的追求徹底燃起，三腳鋼琴被肆意灑脫的敲擊著，發出流水般輕柔流暢的音符，錄放機上悠悠的唱片如舞池中大跳華爾茲的女士身上飄逸的裙襬。眼花繚亂，紅男綠女，燈紅酒綠。望著眼前一片奢靡，文清不禁想起一句唐詩，“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白勁雄這樣的人物不佔少數，難怪國軍的名聲差到了家。
“衛，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循聲望去，是葉傳一向自己走來，他雖然沒有穿軍裝，確掩飾不住他的軍人本色，他總是目視前方，挺胸抬頭，雙腳成丁字步站立。“你怎麼不去跳舞？誒？你跟誰來的？”他四下望了望，沒有看見我的男伴。
“我一個人來的，湊熱鬧而已…”文清是跟衛設一起來的，這會兒衛設正在進行他的社交，文清一個人坐在這裡除了吃東西無事可做。葉傳一看看文清，她穿著簡單爽利的女士西裝，確實不像來跳舞的，他便在旁邊的位子坐下，並不邀請。
“言先生身旁的那位女士是誰？”他湊過來，指向方喻的方向。文清順著他的手指指向瞟了一眼：“北安城方大小姐，言太太。”
葉傳一的神情有些失望，像是被人半路接胡一般。半晌不禁感慨：“真是一完人，舉手投足都帶著高貴氣質。”這話聽著耳熟，楊建時也說過同樣的話，楊建時是了得的情場浪子，他說這話是他的脾性，葉傳一平日裡何等嚴肅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被美人傾倒。
“看來，男性見到美人的反應都差不多啊。”
“誰說的？”一個瑞蚨祥的包裝袋在文清眼前晃動著，徐文應從背後現身：“女士，在下誠懇的邀請您能賞光…”他捏著嗓子，像西方騎士一般鞠了一躬，葉傳一望著他的樣子，也在強忍笑意。“你看我穿的，就不是來跳舞的嘛。”文清笑道。
“帶了。”他抖抖手中的袋子：“絕對光彩照人。”
“我不會…”
“下場裝裝樣子也比坐在一邊強…走吧。”徐文應拉著文清便要走，文清只得跟葉傳一說了聲失陪，他也禮貌的笑了笑。徐文應帶來的衣服確實堪稱“雍容華貴”，除了新娘身上的那一套，就數這件最華麗。
文清雖不大好意思，但還是換上了，難得有機會學習如何做一個女人。這件豔麗的晚禮服是用絲綢搭配著細紗縫製的，並鑲嵌了大大小小的珍珠和粉鑽做裝飾。把頭髮解開，大大的波浪卷鬆散的披在肩頭，戴上細紗和彩色羽毛裝飾的髮飾，幾串細細的銀色絲帶垂在髮鬢，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包裝袋裡還有口紅眉筆和香水，簡單的做了裝飾。
文清挽著文應的手臂，這位副市長親自證明的“合法商人” 首次帶著他的女伴參加如此正式的場合，彬彬有禮的同滿座高朋交談。大廳裡燈光瑩瑩，耳邊錄放機播放著歐洲音樂家的協奏曲和奏鳴曲，在場的每一位來賓都儘量的表現出自己的優雅和紳士。望著徐文應那被燈光模糊的面孔，一種熟悉的心潮澎湃的心情在不停翻湧。
“你知道你和方小姐的區別在哪裡麼？”文應偏過頭，悄聲問道。文清雖然詫異，卻不動聲色的悄聲問他：“為什麼要同她對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