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馳見父親這般, 就知二人還有話要說,便施禮退了下去。
商鐸才繼續對林如海道:“你肯幫襯賈家大房也無妨, 但也要留心他的人品,別再做了東郭先生——賈雨村的事兒還在眼前呢。”
如今賈雨村的官位節節攀升,已從應天知府補授了大司馬, 協理軍機參贊朝政。
在寒門官員中, 他這個升職速度簡直駭人聽聞。
林如海想起賈雨村的為人就覺得鄙夷厭惡, 深覺連聽都髒了耳朵。
賈雨村入京後, 不是沒有過登林家的門, 表示攀附的意思, 然林如海只是不做理會。
賈雨村心下含恨,然又無可奈何,聽說林如海與岳家鬧翻,他索性就棄林家而去結交四大家族。
商鐸隨手翻著戶部的公文, 口中道“賈雨村現在跟榮國府賈存周好的跟親兄弟似的, 天天恨不得收拾了鋪蓋住在榮國府。”
“更是為著省親的事跑前跑後, 比賈家正經爺們都忙,不知道的, 以為他才是賢德妃的親爹呢。”
“也難為他公私兩不耽誤,朝上也不忘一味看著聖人的臉色說話,什麼是非道理,全都是不講的。”
林如海嘆道:“如此鷹視狼顧欺下媚上之人,聖上居然還要用他。”
商鐸笑道:“那是聖上心疼我,你瞧現在背後罵我的人是不是少了許多?橫豎我在上頭看著, 賈雨村也做不出什麼禍國殃民的大事來——頂多禍害一下榮國府。”
兩人再閒聊幾句後,商鐸便道要去皇上跟前回話。
林如海點頭,不免囑咐道:“萬壽節將至,聖上心情不愉,便是你與聖人情分不同,回話間到底也要小心些。”
伴君如伴虎,林如海一向覺得商鐸御前奏對太隨意了些。
隨意到哪天皇上計較起來,真要降罪,都是不虧的。
商鐸知道這是他的好意,也就答應著。
但心裡卻明白,如果他跟旁人一樣,對皇上恭敬畏懼,皇上才會失望。高處不勝寒,皇上也並非金身神像,而是肉/身凡胎,怎麼能不寂寥。
所以,他的小心謹慎是在心裡,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面上卻從來輕鬆隨意,常跟皇上玩笑兩句,也算是哄皇上高興了。
商鐸從戶部西華門處一路入宮,因還有幾日就是萬壽節,宮中早已鋪陳擺設,無不妥帖。
當真是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處處是皇家太平氣象,富貴風流。
正如林如海所說,皇上的興致很不高,一張臉陰沉沉的。前來給皇上回稟各省督撫進呈貢物的商鐸,心裡很明白皇上在不痛快些什麼。
然只做不知,甚至開始不疾不徐地朗誦禮單。
片刻後,皇上先忍不住打斷:“舅舅,你怎麼不問朕為何不愉?”
商鐸笑道:“皇上心情不好嗎?臣倒沒看出來——這些瓶瓶罐罐還都完好無缺,說明皇上心情也不算太糟。”
皇上負手站在窗前:“也只你會跟朕說些真心話了。不比外頭,人人面上對著朕都是恭敬萬分,心裡肯定都在說朕是個傀儡皇帝。連四十歲的壽宴都得壓制規格,不得與歷代帝王舊例同處。”
太上皇尚在,皇上的四十聖壽就有些尷尬,總不好越過親爹當年去,只得低一等,最後弄得半皇上半太子的。
最苦澀的是,皇上還得主動提出來,不敢與太上皇四十聖壽比肩,自請降等。
禮部終於松了口氣,不用夾在兩座大佛間左右為難。
禮部是解脫了,但皇上本人很痛苦:這樣不倫不類,在他看來,就是在他的龍臉上抽了一掌,讓天下人看笑話。
商鐸很明白皇上的心情:皇上之前那樣大做文章,奉太上皇往潼山一行,又給足了老臣之家的體面。
就是想著哄太上皇高興,能主動開口,許他的萬壽節按照歷代皇帝的舊例辦,好有個光輝體面。
誰知道太上皇在這件事上宛如得了老年痴呆,打死不開口。
最後還是皇上主動低頭,自請降等,太上皇連客氣一下都不曾,就答應了。
皇上的心情,正如那三九天飲冰水,險些沒當場寒心而亡。
太上皇的獨斷專行,越發厲害了。
若說從前朝局只是亂如麻團,犬牙交錯。那現在簡直就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
商鐸很能體會皇上的苦悶,將手上的禮單擱下,輕聲道:“勸慰的話臣已說過許多,今日臣便不勸了,由著聖上盡情發作一番吧。”說著親手遞上一個鬥彩松鼠紋葫蘆瓶。
“今日臣也不挑便宜的,就請皇上挑貴的砸。”
畢竟御書房之地,皇上還是整的鐵桶一般,就算他將這裡砸個粉碎,也不會傳到太上皇耳朵裡。
人總是需要一個發洩的途徑,不然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
皇上接過葫蘆瓶,神色鬱郁:“朕拿這些死物出氣有什麼用。”當然口中說不要,身體還是很誠實,當場就把那可憐的葫蘆瓶砸了個粉碎。
聽著這清脆的聲音,果然心情略微好轉了些。
皇上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影:“人都說外甥像舅,可見朕的脾氣不好也是有原因的。倒不知舅舅素日若是惱了,除了登門鬧事外,還有什麼排解的法子?”
商鐸心中一動,這或許是個坑二皇子的好機會。
然他面上只是輕鬆怡然,想了想道:“朝中事多,尤其前陣子春闈與殿試,可是聖上登基來的第一科,臣自然是一點都不敢馬虎。”
表揚了下自己後,保寧侯開始轉入正題。
“案牘勞形,難免煩躁疲累。好在有兒女體貼:馳兒那孩子自己也是千頭萬緒不得閒,但素日裡還是不忘教導關愛弟妹,給臣省了好大的心。而駿兒驥兒也常來書房勸臣歇息。”
“說起孝心,尤以嬋嬋那孩子古怪。有一回將她那只肥頭大耳的貓抱了去,非叫臣摸一摸,說什麼何以解憂,唯有摸貓。結果那貓竄了出去,還打翻了臣的筆架。”
“又有一回,臣在家裡動怒,她居然捧了扇子匣過來請臣撕了消氣,只說千金難買一笑,今日她就貢獻出自己的扇子來,撕扇子換保寧侯一笑。”
商鐸這是不知道,商嬋嬋直接用了賈寶玉哄晴雯的專利來哄自己,還在這裡對皇上推薦道:“不過撕扇子確實消火,與皇上的砸花瓶異曲同工,皇上下回也可以換個花樣,免得單砸東西無聊。”
他說的輕鬆風趣,這些人又都是熟悉的親眷,皇上嘴角就也就忍不住含了笑,眉目舒展起來。
商鐸見此,心道:好了,鋪墊結束,正文可以開始了。
於是笑道:“臣只有三子一女,都覺得解頤,皇上膝下諸子,各個純孝,自可解憂。”
“大皇子貴為嫡長,向來愛護弟弟們,上回在潼山,四皇子身子虛弱,不能支撐,聽聞大皇子屢屢派人送藥,十分妥帖。而其餘殿下也多次探候,可見兄友弟恭,和睦非常。”
這簡直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幾位皇子背後敲悶棍的手腕都快使出來了,談什麼兄友弟恭。
皇上起先還笑著,後來面上便淡了:“謹兒自然是長兄風範,旁的幾個小的也都算乖巧省心。”
“唯有誠兒,從前朕那樣疼他,如今他卻只在父皇跟前討好賣乖。你可知前日父皇吃藥,誠兒都是親口嘗過才奉上請父皇用。呵,他對朕都沒有這份心思呢。”
商鐸精神一震:來了,可以上眼藥的時刻終於來了。
他不是無的放矢,隨口亂說的。而是在聽商太后說過二皇子親口嘗藥的壯舉後,才特意提起兒女之事來。
正是想看看皇上對二皇子此舉的態度。
不出所料,皇上並不高興。
商鐸略微挑眉,並不直接說二皇子的壞話,反而帶著笑道:“從前聖上還在王府時,臣來往便宜,倒是常見幾位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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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記得那時皇上最疼愛二殿下,常常親手抱在膝上教他認字。反倒是大殿下,雖是嫡長子,皇上卻只是一副嚴父狀,更曾因一個字寫錯了,就罰才七八歲的大皇子抄了一夜書。連臣看著都心疼呢。”
皇上想起往事,不由更覺得蕭誠令人寒心:這些年自己不顧他母家出身低微,這樣疼愛他,如今卻換來他天天在太上皇跟前俯首帖耳,親口嘗藥!
其實尋常人家,孫子孝敬祖父,也是正當。
然皇室從來不是正常人家,皇上跟太上皇都徹底離心了,在他看來,蕭誠這個兒子簡直就是叛徒,背棄了自己。
敵人不是最可恨的,叛徒才是最可恨的。
皇上只覺得從前十幾年的慈父情懷都喂了白眼狼。
於是咬牙道:“舅舅都記得朕從前待他的好,他卻渾忘了,簡直是不孝!”
商鐸並沒有繼續落井下石,竟然開始為二皇子說話:“二殿下倒不至於真的不孝。皇上別怪臣說話直,二皇子吧,為人實在不甚機靈。”
“他也未必是想著擇高枝,奉承老聖人有所圖謀。估計就是一時糊塗,想著在您這裡失了恩寵,便去祖父那裡討好。”
商鐸原先跟二皇子是有齟齬的,所以並沒有刻意說二皇子好話,否則跟他人設不符,也太假了。
保寧侯向來是走快意恩仇路線的。
所以皇上才格外喜歡跟他說話,一點兒都不累。
如今這話就很合適,皇上聽多了讚揚皇子龍駒鳳雛的話,驟然聽商鐸直白的說出了二皇子的為人秉性,也就跟著點頭:“是了。誠兒雖然性子焦躁,為人愚鈍些,但應當不至於不孝,甚至背棄朕。”
商鐸笑著應了。
今日的不落井下石,是為了明日更好的落井下石。
他深知皇上的脾氣,這些事頂多是個疑心深種,但不會讓皇上徹底斷了對二皇子的指望。
所以今日商鐸便以父子之情動之,面上替二皇子轉圜,實則卻是埋下了更大的隱患。
皇上此時已經覺得自己寬宥了一回二皇子,若來日再發現這個兒子的失矩,則會兩重失望交雜,再不能忍了。
而商嬋嬋聽了二皇子親口嘗藥的故事,也很無語。
都不是他們家要挖坑給二皇子跳,而是這位大哥親手給自己挖墳挖的不亦樂乎!
這就好比在職場上,你一個小職員,不討好直屬上司也就算了,居然還蹦躂著越過直屬上司去討好最大的上司。
如果說職場上越級彙報是大忌,那越級抱大腿就是大忌中的大忌。
何況在兩位上司正在神仙打架,這種亂抱大腿的人,不是炮灰誰是炮灰!
二皇子本身就是個□□包,商鐸則細心為他架設了引線,只等一點火苗,就可以將其點燃,徹底炸開。
這個火苗,商嬋嬋並沒有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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