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一博還以為李守中的話都說完了,已經起身準備想告辭。
見完了老的,他還再去看看小的。
準備去逗逗女兒馮熳。
半年不見,女兒都不認識他了。
進府的時候匆匆一瞥,小馮熳都不敢直視他。
“對了!還有一件事,也與這事有關。”
他剛一起身,李守中卻想起什麼似的。
先嘆了口氣,才道:
“唉!說起來,你半年前擔憂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半年前?
馮一博聞言又坐下,遲疑道:
“恩師指的是……”
說到半年前,他的心裡就“咯噔”一下。
顯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想。
果然,就聽李守中又嘆了口氣,道:
“唉!你走後不久,為了應對邊軍催餉,朝廷又發了不少新鈔,所以……”
不出馮一博所料,正是新鈔的事。
一時間,他的心情有些複雜,苦笑著介面道:
“果然超發了嗎?”
雖然他早就已經做了相應的準備,但內心還是不希望這件事發生。
不然當初馮一般也不會上疏,展示自己那半吊子的經濟學了。
可惜的是,李守中聞言點點頭,也苦笑著回應道:
“如今匯票和新鈔都只能折半兌換,而且還停留在口頭,戶部已經暫停兌付,商量著還想再降一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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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馮一博給他講過的那些。
什麼“準備金”,什麼“超發”等等的後果。
現在已經應驗了大半。
剩下的,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若不是這次的議和條款包含巨大利益,讓朝廷和百官又看到了希望。
估計新鈔和匯票,早就如馮一博當初預言的那樣。
變成廢紙一張!
李守中有時候頗為懊悔,認為這事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覺得,當初自己沒有把徒弟的話當回事。
讓馮一博孤軍奮戰,一個人上疏。
這才導致內閣和皇帝對此不夠重視。
如今造成這樣的局面,他心中難免也愧疚不已。
因此,這件事他才留到最後。
看起來像是剛剛才想起來,實際上是因為他有些難以啟齒。
但這事涉及此次利益之爭,李守中又不得不提。
當初因為不信馮一博,導致了這樣的局面。
如今,他又帶著龐大的利益回來。
李守中總不能再讓他稀里湖塗的上朝,被人吃幹抹淨吧?
“短短半年時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
一聽不止新鈔,連匯票都已經折半兌換。
馮一博的心中也難免有些複雜。
也不知道是該慶幸自己早有佈置,將匯票全部出手。
還是該感慨自己所做有限,沒能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是否貶值取決於信心,增發過快的結果就是蒸發。”
最後,他的慶幸和感慨,都只化作一聲嘆息,又道:
“我早說過,金融就是脫韁的野馬。”
說來,其實這事和他也脫不開關係。
東海郡手裡的匯票,本就體量不小。
再加上還有薛家的推波助瀾……
南京戶部的銀子,差不多就是被他們兩家擠兌一空的。
而匯票每年發行的數量是賦稅的二倍,本來就是超發。
一年一年積累下去,通貨膨脹自然在所難免。
若是按照費紘原本的設計,可能還會慢慢貶值。
但現在有人擠兌,一下就清空了戶部銀庫。
那接下來的崩盤就在所難免。
而且,不僅是匯票超發,朝廷還增發了新鈔。
這一下,超發的數額可就不止二倍了!
馮一博走後,為了讓邊軍儘快發兵。
遼東的軍餉又用了大量的新鈔。
也就是說,今年的稅賦都還沒收呢,就又開始超發紙幣!
對於這樣的情況,內閣也是束手無策。
即使景順帝想起了馮一博的奏疏,可想要亡羊補牢也已經晚了。
最主要的,就是沒有現錢。
透過戶部核算之後,最後只能頂著滿朝文武的壓力。
景順帝和內閣定下了一個減半兌換的法子。
希望能暫時緩解一下擠兌的壓力。
但是,就像馮一博說的那樣。
金融的事,很多時候是和信心有關的。
一旦開始減半兌換,朝野上下立刻就對紙幣失去了信心。
這一下,別說是減半。
就算是一成,也都爭相擠兌。
戶部因此不得不暫停了兌付業務。
若非馮一博的議和條款,及時送了回來。
估計這會兒所有紙幣都要成廢紙了!
李守中聽到他的嘆息,只能苦笑著繼續道:
“所以,你這份議和條款回來,除了有很多人眼紅,其實也還是有不少人支援的。”
大多人對於議和條款都是一知半解,沒注意黑龍幣的字樣。
習慣性的就以為是四億兩白銀。
即使是分為四十年,每年也有千萬級的銀子。
有了這樣的利益背書,那匯票和新鈔就有了起死回生的可能。
甚至不少人都後悔,之前低價出手了不少紙鈔。
為此發生衝突的也不在少數。
對於議和條款的巨大利益,李守中自然也難免有些感慨。
只是,想到馮一博即將面對的複雜局勢。
他又難免有些替馮一博頭疼。
“因為他們希望這錢到了之後,就能正常兌付新鈔和匯票。”
聽到李守中這樣話,馮一博頓時更加疑惑了。
他眉頭緊鎖,喃喃道:
“那為何還有人彈劾我?”
話一出口,馮一博又恍然大悟。
“噢!原來如此!”
他不由搖頭失笑,隨即又冷道:
“說來說去,他們不是不同意這個議和條款,只是惦記上了東海郡的錢?”
怪不得,剛才李守中說新黨惦記東海郡。
馮一博還以為他們和開國勳貴一樣,是眼紅其中的利益呢!
搞了半天,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錯,新黨惦記東海郡,大多就是因為這事。”
正是因為如此,李守中才更加無奈。
說到這裡,他不由輕嘆一聲,才道:
“說來,他們也算是為了大魏。”
新黨之中,肯定有很多人單純眼紅龐大的利益。
但作為新黨魁首的內閣首輔張松越,肯定不會單純因為眼紅這麼簡單。
他那個位置上,需要考慮的是不僅是一黨。
而是全域性。
當然,不論是一黨,還是全域性。
最終都是那兩個字。
利益。
“呵!”
馮一博冷哼一聲,嗤笑道:
“好一個新黨!好一個為了大魏!”
他眼神逐漸變得不屑,冷笑道:
“這是‘以愛國之名,康他人之慨’,可真是好算計啊!”
東海郡打生打死,把一半好處都給了大魏。
這些人還不知足?
真是為了大魏,他們怎麼不把自己的身家捐了?
何況,即使把東海郡的利益讓出來,最後不過便宜大魏的官僚階層。
畢竟匯票和新鈔都是大額紙鈔,平民百姓涉及到的少之又少。
為了大魏,苦一苦這些官僚怎麼了?
憑什麼讓東海郡為他們買單?
就如之前說的那樣,馮一博確實對大魏這個中原王朝很有歸屬感。
但他的歸屬感,或者說“忠心”。
不是對一家一姓的封建王朝!
更不是趴在王朝身上吸血的階層!
而是炎黃子孫傳承不絕的華夏文明!
是多元一體的種花民族!
如果有需要,他可以散盡東海之財!
如果有需要,他也可以拋頭顱灑熱血!
如果有需要,他什麼都願意!
但前提,那是在整個民族遇到危機的時候。
而不是那些名宦世家和皇族宗室,幾家幾姓的危機。
古代大多王朝的根基,都是小農經濟。
這就註定了,底層百姓大多自給自足的規律。
匯票和新鈔最多延伸到商人那裡。
再往下,他們可能一輩子都賺不到一張面額最小的紙幣。
甚至,說句不好聽的。
很多百姓連銀子都不一定見過!
雖然,說普通人家每年的花銷在二十兩左右。
但這個二十兩只是一個估值,而不是現錢。
這其中包含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所有的吃穿用度在內。
其中的吃穿就是大頭,也就是米和布的價值最高。
真正見到的現錢,可能就是幾串銅錢。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這句話,適合所有古代王朝!
對於“遍身羅綺”之人,馮一博可同情不起!
李守中見他殺伐之氣又顯露出來,擔憂的叮囑道:
“後日朝堂上,你萬萬不可這般態度!”
他雖然在朝中沒有表態,但心裡其實也希望東海郡能讓出這份利益。
說來說去,李守中也是這個時代官僚體系的一員。
他為人端方,忠心於大魏。
理所當然的會為大魏朝廷著想。
自然不會像馮一博那樣,真的將家國民族分的那麼清楚。
他的思想裡,都是宗法社會的根基。
家是小國,國是大家,父為家君,君為國父。
也就是所謂的“君父同倫,家國同構”。
這樣的格局不能說不對,只能說是時代的限制。
所以他其實擔心的,根本不是龐大利益的歸屬。
而是這個徒弟為了東海郡,會和朝中各方勢力叫板到什麼程度。
先前聽他說,東海郡可能會獨立。
李守中對此很是糾結。
他既怕徒弟硬來,以後在朝堂再無立足之地。
又不想東海郡被逼反,從此脫離大魏。
這樣的糾結,也是他兩次強調“態度”的原因。
其實,馮一博的殺伐之氣確實很重。
但卻與利益劃分無關。
可若馮一博的態度重了,最後可能就不好收拾了。
朝中無數勢力都關注著此事的進展。
可以說,除了新貴那邊。
所有人都期待著,能分潤這旁大的利益。
只要能全都歸國庫,最後受益的就是他們!
可馮一博此時,卻似乎並不擔心。
聽到李守中的叮囑,他還笑了笑,才道:
“恩師放心,我心裡已經有數了。”
李守中盯著他良久,最後還是忍不住道:
“不登高山,不知山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什麼意思?
馮一博一聽,不由微微皺眉。
這是警告我別不知天高地厚?
好在李守中又繼續道:
“凡事親歷是好的,但不能為了丈量山高地厚,縱身一躍。”
這話連起來,乍一聽。
像是告訴他,遇到凡事不要著急。
不知道山多高,就去登山。
不知道地多厚,就去臨淵。
但不要急於一時,縱身跳下去丈量。
可實際上,卻又是在說。
不知天高地厚不可怕。
但為了丈量天高地厚,把自己搭進去就沒必要了。
不管是哪一種意思,都是恩師的教誨。
馮一博聞言,就笑對道:
“做一個‘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方不負夫子教導。”
“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出自《論語》,說的是一個守門之人對孔子的評價。
李守中一聽,就知道他心意如鐵。
當他嘆息著擺了擺手,不再多言。
有時候,有些事。
親如師徒也只能點到為止。
師徒倆最後的話,聽著像是在打機鋒。
實則就是不想讓對方下不來臺。
李守中是良師,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該說的資訊都已經說了,該勸的也都已經勸了。
再說下去,對師徒倆都不好。
馮一博也是好徒弟,自然也明白恩師苦心。
兩人都已經表明了心意,他就起身告辭。
這邊的秘談結束,馮一博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以他的聰明,自然聽出了李守中的弦外之音。
他也明白,後日朝堂之中。
必然要面對群情鼎沸。
情勢不容樂觀,還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紙幣超發的事,與議和條款的事聯絡起來。
還是讓他稍稍有些措手不及。
這兩件事一旦聯絡起來,可能導致的後果就是。
皇帝和內閣也大機率會偏向於吃掉所有利益。
內閣是新黨為主,顯然是想吃幹抹淨。
不然恩師不會對他說那麼多。
就是不知道,東海郡在景順帝心裡的份量。
若是他將東海郡,還有這次議和吞下的胖子島。
這些海外飛地當做他開疆拓土,可以名垂青史的大功。
那馮一博覺得,這事還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最後應該很容易達成一致。
可若景順帝寧願放棄海外,也要先吃下倭國的全部賠款。
那這事解決起來就會很麻煩。
不過,他也只是有些擔憂。
但不管景順帝怎麼想,馮一博也不會坐以待斃。
管他是紙幣超發,還是單純覬覦利益。
只要是想從自己嘴裡奪食兒,就要看看他的牙口好不好了!
一邊走,心中還在盤算著這些糟心事。
不知不覺間,馮一博就到了尤二姐兒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