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妙再次睜眼的時候, 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
胃部燒灼的疼痛感消退不少,只剩下又沉又鈍的麻木,她試著動了動, 全身上下沒什麼力氣。
稍稍偏了偏頭,蔡允澤清俊的身影映入眼簾,他正倚在窗邊低頭翻閱檔案。
殷妙支撐著自己半坐起來,靠在床頭輕輕喊了聲:“學長。”
“醒了?”蔡允澤聞言抬頭, 放下檔案坐到她床邊。
“嗯, ”殷妙腦子裡暈得像團漿糊, 稍加思考就頭疼得厲害, “我怎麼進醫院了?”
蔡允澤嘴唇微抿, 表情看上去不是很好:“急性腸胃炎, 加上長時間精神繃緊, 你暈倒了。”
“哦……”殷妙頓時訥訥。
“工作再拼命也不是像你這樣的, 我聽米婭說你這周都沒好好休息, 平時看那麼多社會新聞, 裡面反面教材還不夠學習的?你想前半輩子用健康換金錢, 後半輩子再用金錢買健康嗎?”
殷妙被教訓得心虛又慚愧:“是是是, 你說得對,昨天家裡出了點狀況, 我確實沒休息好……”
她說到這裡想起麼, 抬頭問道:“是你送我來醫院的?你也去現場了?”
蔡允澤靜默不語,眼神透過鏡片定定注視著她。
最後他回到沙發上重新拿起檔案:“是那位勒威總裁親自送你來的。”
殷妙怔然。
所以她暈倒時看見的並不是錯覺, 那個懷抱真的是路德維希的。
是他接住了她。
那他現在……是有事情先離開了?
還是湊巧路過幫了她以後,覺得自己義務已盡,揮揮衣袖走了?
殷妙越想越頭疼,索性先把這事放一邊。
她排除心裡亂七八糟的雜念, 和蔡允澤談起正事:“翻譯資料被換的事,可以採取律段嗎?”
蔡允澤神情凝重:“不太好辦,我檢查過這個專案的往來郵件和微信記錄,其中所有帶公司名稱或明確收件人資訊的資料,對方發來的都是正確的版本。”
“出問題的是那些無溯源的紙質版檔案,包括米婭直接從滬市帶回來的那批,以及之後送過來的更新資料,對方做這件事的時候很小心,不是走的快遞或郵寄,而是派遣專門的助理送到安濟,且文件袋上沒有留下任何資訊。”
“看起來是早有預謀,或者說專案本身就是幌子,正的目標直是你。”
“你最近得罪了誰,有頭緒嗎?”
殷妙心裡思考著他的,逐漸有了答案:“我知道這人是誰,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能夠證明,他們提供的資料是錯誤的對嗎?”
蔡允澤沉聲道:“是,從法律途徑來說缺少證據鏈,無以合同違約提出賠償或起訴。”
殷妙喪氣地垂頭,目光出神地落在被子上,側臉安靜地像一尊雕像。
哪怕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也拿她毫無辦嗎?
她只能生生嚥下這口氣嗎?
蔡允澤冷靜地分析:“除非勒威主動承認自己的專案執行人暗地裡搞破壞,蓄意給安濟下絆子,並且公開賠償道歉,但這樣不光彩的新聞一出,他們的名聲顯然會受影響,你覺得可能嗎?”
殷妙沉默。
可能嗎?個小小的合作伙伴和公司的聲譽相比,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這世上本來也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蔡允澤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轉移了題:“米婭說今天那份講稿送來得很急,裡面內容應該是臨時拼湊列印出來的,你拿給我看看,說不定能有點發現。”
殷妙回過神:“講稿在我包裡……我包呢?”
她在病房裡找了圈沒找到,給米婭發消息才知道,她的車和包都在醫院停車場。
“我下去拿吧。”殷妙套上外衣。
“我和你起,”蔡允澤淡淡說道,“你放心,就算勒威那邊決定包庇對方,就算正規途徑的段無裁決她,我也定會讓她付出代價。”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音量不大,語氣也顯得輕描淡寫,但殷妙就是從中聽出了隱藏的戾氣。
蔡允澤從業多年,靠得從來不是信誓旦旦地喊口號,而是令人“談蔡色變”的殺伐腕。
能讓蔡大律師正動怒的人不多,但他們的結局都相當致。
——不是已經進去了,就是正在進去的途中。
殷妙點了點頭。
她相信就算勒威不處理海蓮娜,蔡允澤也不會讓對方好過。
就是不知道路德維希……真的會當這切無事發生,粉飾太平地掩蓋過去嗎?
勒威集團,京市子公司。
“路德,你怎麼過來了?”
海蓮娜從文件裡抬頭,正好看到路德維希從大門進來。
她眉眼舒展,語氣裡滿含欣喜地起身。
路德維希腳步未停地經過她身邊,衣角帶起陣凌厲的風。
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冷冷丟下句:“來辦公室。”
辦公室裡,海蓮娜面帶期待地問:“路德,是身邊的事安排不開嗎?我可以……”
路德維希直接打斷道:“你給安濟的資料是錯的?”
海蓮娜的笑容滯了瞬:“我不明白你在說麼。”
她的語速不知不覺中快了幾分:“你可以去查往來的郵件和資料,每一份我都檢查過的……”
“每一份都檢查,所以沒有證據對嗎?”
“……什麼?”
“你知道對方就算發現也拿你沒辦,才敢放心大膽地這麼做,讓我猜猜,是勒威的名頭給了你這樣的自信對嗎?”他的語氣極為平靜,平靜到令人害怕。
“既然這樣,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這個專案的負責人,也不再是勒威的員工。”
“你被開除了。”
“至於安濟那邊,我會親自去道歉。”
海蓮娜有整整三秒的時間,完全說不出任何。
但是緊接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路德,我是總部親自任命的,你不能這麼輕易地開了我,你就為了個認識沒幾天的女人,置勒威的名聲於不顧嗎?你把勒威放在哪裡?!”
其實她還想說,你把我放在哪裡?我心甘情願跟著你調往華國,你就給我這樣的結局嗎?
路德維希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你以為,我是因為什麼才來華國的?總部的安排?”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彷彿來自深淵的囈語:“勒威算個什麼東西?”
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就失去了人生中最為重要的兩樣東西。
之後再多的財富與地位,都只不過是廢墟之上的蜃景。
他也只是活著而已。
海蓮娜於電光火石之間,領悟到一件令她驚恐萬分的事情。
“你……你們早就認識對不對,你是為了她來的!”
她腳下趔趄地後退兩步,眼神裡滿是難以置信。
路德維希根本不是為了拓展新市場,為了大展宏圖才來的華國,他只不過是藉著這個光明正大的噱頭,來實現自己的私心與執念。這年來他運籌帷幄的決策腕,知人善用的管理能力,以及故意營造的工作狂形象,也統統都是假的!
他表面上看著冷靜自持,其實心裡早就瘋了,瘋得徹頭徹尾,瘋得藥石無醫。
就算讓他為了殷妙將勒威親手毀滅,恐怕他也會眼睛不眨一下地照辦。
海蓮娜感到一陣由衷的畏懼與心悸,眼前的人是這樣陌生,她似乎從來沒有正認識他。
“你不能開除我!沒有總部同意,你不能直接下人事命令!”
路德維希的半張側臉隱沒在黑暗裡,露出的另外半帶著冰冷的嘲諷。
“我當然可以,你忘了我姓麼?”
這個曾經令他急於擺脫的姓氏,如今卻成為行使權力的尚方寶劍。
海蓮娜渾身冰冷。
她當然知道路德維希的姓氏,也知道勒威背後真正掌權的家族。
但是如果今天她就這樣落魄地出去,她以後該怎麼辦?
這個行業本就以勒威為首,她在國內又毫無根基。
——她將事無,敗塗地。
“我可以道歉,我可以去道歉的……”海蓮娜喃喃地重複。
路德維希搖頭:“還不明白嗎?你不該動她的,連我也不能動她。”
極度安靜的環境裡,她聽到他輕聲念了句。
“sie ist die letzte erlsoeung.(她是我最後的救贖)”
殷妙和蔡允澤並肩從停車場往回走。
“醫生讓你不用急著出院,先打完吊瓶。”
“其實我沒什麼事,而且恢復也很快……”
兩人來到大堂電梯口,蔡允澤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眼神也驟然失去溫度。
殷妙不解,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發現路德維希懷抱馬蹄蓮站在前面。
他徑直走到殷妙面前,把花遞給她,垂眸溫柔地說:“怎麼下來了,好點了嗎?”
殷妙沒有接。
路德維希出現在這裡的意義何在?
是因為關心她的身體健康,還是為了勒威的利益,請她高抬貴,不再追究今天的事?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應,蔡允澤已經冷淡地開口:“殷妙,你先回病房,我和他談……”
他音未落,三人門前的電梯門“叮——”地開啟。
位面相文雅的中年男人推著輪椅出來。
緊接著,殷妙聽到孟芊柔和的聲音:“妙妙,你怎麼又過來了?不是說好我做完檢查就回家麼?”
她大驚失色地轉過頭。
坐著輪椅的孟芊女士和推著輪椅的殷奇峰先生正停在原地,兩人直直地看向她……他們。
殷妙:“……”
她後知後覺地望了眼前方的導醫臺,上面果然寫著“京市人民醫院”幾個大字。
要怪就怪醫院裡面都長一個樣,她心思在別處,時竟然也沒反應過來。
孟芊的眼神在兩位同樣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來回打量,最終定格在路德維希身上。
殷妙乾巴巴地笑著打哈哈:“呃,我忙完了過來看看你,爸你回來了啊。”
“哦,”孟芊好奇地問,“那這兩位是?”
“客戶!我們談專案呢!”
殷妙信口開河地胡編亂造,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腸胃炎已經嚴重到進醫院的地步。
“哦……來醫院談專案啊。”孟芊很給面子地點點頭。
“……”
“阿姨好。”關鍵時刻,還是蔡允澤出聲緩解尷尬。
而路德維維希緊隨其後,上前邁出一步,直接彎腰把那束馬蹄蓮送給孟芊。
“夫人好,這是給您帶的花,祝您早日康復。”
孟芊接過後眨眨眼:“謝謝,你中文講得蠻好的,哎老殷,你聽聽,比你還標準呢!”
殷妙聽不下去了,連忙出聲打斷:“爸媽,我先送你們上車,這邊完事回家再跟你們說。”
終於裝乖賣巧地把父母送走後,她精疲力竭地回到病房。
——沒辦,還得掛吊瓶呢。
病房裡的氣氛理所當然得差,很差。
兩個男人各佔角,水火不容地站在那裡。
看到殷妙進來,蔡允澤立刻起身:“我得回趟安濟。”
應該是調查有新進展,他當著路德維希的面不好說,向著殷妙使了個眼色。
“好,”殷妙喊住他,“會我自己開車回去就行。”
“嗯,路上小心。”
蔡允澤走了,房間裡只剩下她和路德維希兩人。
殷妙按下床頭鈴,等待護士給她安排吊瓶。
切收拾好後,她安靜地躺在床上發呆。
路德維希坐到她身邊:“明天我會安排勒威向安濟發表道歉宣告。”
殷妙略感詫異地抬頭看他,最不可能的猜測了,路德維希竟然真的願意主動承擔過錯。
她心念微動:“海蓮娜呢?”
路德維希低聲承諾:“她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這是……開除的意思?
殷妙疑惑地問:“可是連我們都沒能找到明確的證據,你用的麼理由…處理她呢?”
“……沒有理由。”路德維希字頓地說。
殷妙啞口無言。
海蓮娜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天會被路德維希以一句“沒有理由”趕出勒威。
只能怪她作繭自縛。
路德維希的目光落在她蓋著被子的腹部,語氣透出深切的關心。
“你的胃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強度太密集了?”
“平時沒有好好注意吧?”
“如果有需要,我認識不錯的康復師……”
他罕見的絮叨,令殷妙腦海裡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段一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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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路德維希曾經在宿舍樓下守了她整整一晚。
“路德維希,你說錯了,”殷妙輕聲打斷他,“我的胃是不太好,不過像今天這麼嚴重的情況,這麼多年也就犯過兩回,你知道上回是什麼時候嗎?”
“不知道。”
殷妙笑了笑:“是我生平第次,也是唯一次,參加霍亨索倫王室婚禮的那天。”
路德維希先是疑惑,似乎想開口說麼,但下秒,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殷妙無比認真地盯著他的表情,用極輕又極冷靜的聲音逼問道。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六年前,你為什麼要和我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