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話又說回來，江歡歪著腦袋，審視謝珩，她之所以能如此敏銳地察覺深埋於桃花林底下的屍骨，概因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與屍體為伍。
但是謝珩不一樣。
他出身書香世家，避諱妄論生死。多年前，那個蘭溪的屍體，謝珩不過是看了一眼就噁心得好幾天都吃不下飯，當時江歡還笑話他來著，如今他是絕對不可能自己看出來的。
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謝珩不解地道：“為何這般看我？”
江歡道：“你們謝氏不是教導子侄要‘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嗎，還說什麼額，凡君子之立世，所以明者，兼聽也；所以暗者，偏信也。如此荒唐的事情，你都未經查實，就這麼輕易的信了？”
江歡不解。
謝珩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她說什麼就能信什麼？謝珩不是蕭紀那種廢物，眼裡只有兒女情長，不管江婉瑩說什麼鬼話都信。
他是心懷蒼生，道濟天下的謝太尉，絕對不會被任何私情矇蔽才對。
謝珩澹澹地道：“事急從權，不必查實。更何況……”頓了頓，他看向江歡，指尖在她眉心的某個位置虛虛一點，道：“你說假話的時候，這個位置會不自覺地上挑。因此，我能分辨得出，你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
江歡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果然，他還是他，永遠清醒，冷靜，公私分明，有自己的判斷。她就說嘛，謝珩是絕對說不出“只要是你說的，我全都信”這種見鬼的廢話的！
一旦她此生再一次與他的社稷黎民站到對立面去，他還是會毫不留情地對她舉起湛盧劍，替天行道！
……
兩人繼續往前走，直至追上楚江一行人，也沒有再交談一句。
毫不意外，楚江又對著刻意與他們拉開距離去說悄悄話的二人，狠狠地調侃了一番。
江歡這次一句話也沒有反駁。倒不是她認同楚江師兄的那些鬼話，她十分期待想象著，等眼前這個“活潑可愛”的六師兄知道他們腳下踩的，是一座屍山的時候，會露出怎樣驚恐的表情，發出怎樣淒厲的尖叫。
謝珩默默看了眼，被圍在人群中，面露譏誚的女孩。
他們相識三生，有太多的心照不宣，他們比自己還要瞭解對方。豈止是謝珩能一眼看穿江歡的真假，江歡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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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小心翼翼的情誼，默然無聲的守候，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只是從不肯相信。否則，方才如何能看不出來，他說了假話。
而那些，所謂“事急從權”，所謂“說謊時眉間上挑”的謊言，大概是他此生丟盔棄甲到如今，唯一僅存的一絲自尊了……
-
眾人找到悠然山莊時，已是夕陽西斜。
大家站在兩三間草廬前，尷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世人皆知陶先生，不慕榮利，躬耕田園。但沒想到陶先生的生活作風竟如此，額，簡樸。
要不是他們的馬車正停在草廬前，然後車伕老陸還一臉憨厚地笑著把他們的行李往茅屋裡搬，他們怎麼也沒辦法相信，未來三天要在此處度過。
楚江道：“小師妹，咱們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
江歡：“……”她也想問這個問題。
“回什麼回啊，來都來了，留下吃頓飯唄……”一道悠閒的聲音從一邊傳來。
他們這才發現，草廬前，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可能大概，也許八成，依稀彷佛，說不準是塊兒菜地？……
菜地中央，有個短褐穿結的小老頭，一手叉腰，一手握著一把不知道是蒜苗還是什麼雜草的東西，笑嘻嘻地朝他們看過來，“你們哪個是陳風垣的徒弟呀！”
眾人：“……”莫非眼前這位，便是傳聞中，真大名鼎鼎的陶玉安，陶先生？
師兄妹四人當即揖手於身前，標標準準地行弟子禮道：“學生楚江，學生郭儒林，學生謝珩，學生江歡，見過陶師叔。”
陶玉安與陳風垣曾是同窗摯友，按輩份，理當稱一聲師叔的。
老頭緊皺眉頭掃了他們一眼，嫌棄地道：“陳風垣怎麼派了你們這幾個廢物點心來，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你們能幹個啥？”
……
一陣沉默後，江歡率先暴跳如雷。
“你說什麼？！！！”江歡怒道，她還是頭一次被人說得這麼一無是處，太恥辱了！女孩握著流光劍的手指“咯吱”作響。
謝珩忙一把按住，炮彈一樣，隨時要炸的女孩。她這一劍下去，這幾間本就不怎麼寬裕的茅屋，只怕是要夷為平地了！
楚江與郭儒林也紛紛上前勸阻道：“師妹，你冷靜點，這可是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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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叔又能怎麼樣！”江歡冷哼一聲，她連陳風垣都不怕，難道還會害怕什麼師叔麼？
“哎幼呵，你這個女娃娃可了不得啊，脾氣那麼火爆呢？”陶先生挑眉，慢悠悠地走過來，相比於江歡的暴躁，他則是一臉的氣定神閒，還挑釁地向江歡甩了甩他手裡的雜草，濺了江歡一身的泥。
“不想待在這裡可以啊，滾滾滾，跟誰願意留你似的。”
江歡急紅了眼：“你個小老頭，你再說一個試試！”
“師妹師妹，冷靜啊！”
“試試就試試，”陶先生也冷了臉，“讓你滾，你沒聽見嗎？”
楚江：“陶師叔，我師妹年紀小不懂事，多有冒犯，還望見諒，但是您也少說兩句吧。”
……
“這是我家，讓誰滾，誰就得滾！”
江歡冷笑道：“好，滾就滾，誰稀罕待在你這個破地方！”說著，她迅速掙扎脫身，然後“刷”地一聲抽出流光劍，砍斷繫著馬車的車轅和套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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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速地翻身上馬，便快馬加鞭地離去了，彷佛多留一瞬都不樂意。
眾人只以為她是在說笑，沒想到竟真的走了，真的不留一絲餘地。
“師妹！”楚江等人追著一人一騎，跑了幾步，發現實在是勸不回江歡，只能無措地對視一眼，往回趕。
看到一臉澹定的謝珩。楚江不滿道：“謝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平日裡，你與小師妹關係那麼親厚，方才怎麼也不說勸她幾句呢？”他來勸，說不準，小師妹一個心軟就留下了呢。
謝珩澹澹地道：“勸了，沒用。”
楚江無語道：“你就那樣拉了她一把，那也算勸？”
謝珩“嗯”的一聲道：“算。”
楚江煩躁地一擺手，“算了算了，小師妹也已經走了，現在說什麼也沒有了。也不知道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獨自一人上路會不會有危險。”
郭儒林：“……”六師兄怕不是對“嬌滴滴”有什麼誤解。他倒是沒有表現得像楚江那般擔憂，雖然也沒有謝珩那般澹然，但他認識的小師妹斷然不是如此莽撞之人。
謝珩目光沉沉地看了江歡離去的方向一眼。方才，他已經趁亂將象徵著謝氏宗子身份的令牌交給了江歡，她憑此可以在謝氏族人的屬地暢通無阻，叫動任何一支謝氏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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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一切還來得急，但願她能在明日清談會正式開始前趕回。此次清談會，屆時全天下仰慕陶先生品性的名士與官員都會慕名而來。
到時，這座屍山之上，很可能會再次屍橫遍野。
……
-
陶先生道：“你們三個！難不成也想滾嗎？”
“不敢不敢，”楚江連連擺手，現在唯一的馬已經被小師妹騎走了，若是他們也被趕走，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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