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天下大喪。
那個蒼老睿智的老皇帝走了,我其實還挺惋惜的,雖然我初來乍到,卻親眼目睹了他統治下的盛世景象,他的離去,不知道對這個國家意味著什麼。
我深刻地記得太子從皇帝的靈殿回來的時候,他連連打著哈欠,臉上堆滿了疲憊,除此之外我見不到半點悲傷,反倒有種解脫的輕鬆,這份輕鬆讓我細思極恐。
皇帝的遺體要在靈殿供奉七天才能入陵,他的兒女和嬪妃們輪流守靈。
這天夜裡輪到了太子,我帶著幾個宮人在跟在旁邊伺候著。
按照規矩太子妃應該和太子一起守靈,但太子妃身體一直不好,偏趕上這兩天病重只能免了,於是就換成了玉嬪。
夜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靜,只能聽到靈殿外面的高僧為皇帝超度的經文聲。
太子跪在地上,散漫地打了個哈欠,抬手擦掉眼角溢位的眼淚,他從來沒有熬夜的習慣,到這時候早就睡了。
我躬身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他身後,低聲問道:“殿下,奴婢給您泡杯濃茶?”
他從嗓子眼裡嗯了一聲,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四處望了望。
茶葉是我早就備好的,就知道他肯定熬不住,我叫人拿來茶具,很快就泡好了。
玉嬪跪在遺體的另一邊,幾個時辰裡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只偶爾能聽到細小的啜泣聲,讓我們知道還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我替她也泡了一杯,端到她面前:“玉嬪娘娘,地上溼涼,喝些熱茶吧。”
她沒有看我,只掃了眼那碧透的茶水,輕微搖頭說道:“茶再熱也暖不了心。”
她的聲音十分好聽,纖軟綿柔又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哀慼苦澀,忍不住叫人心生憐意。
看她的模樣還不足二十歲,皇帝駕崩後她該何去何從呢,無非是陪葬和出家兩種結果。我猜想她的眼淚多半是為自己而流,可惜了這般芳華年紀,一生就此終結。
我回到太子身邊,他已經不喝茶了,茶杯捧在手裡,像是在出神沉思什麼。
“殿下……”我伸出手示意接過茶盞。
可他完全沒有反應,身體微微傾斜頭也偏著,目光始終鎖定在一個方向,我有些奇怪,順著他的角度看過去,是玉嬪。
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那雲嬪身披白衫,頭戴綾花,雙目垂淚,隱隱若泣,那模樣確實悽楚動人。
之前太子一直悶頭捱著時間,根本沒注意到對面的玉嬪,守靈一事他本就心不甘情不願。而剛剛玉嬪一開口,那嬌弱哀苦的聲音立即引起了他的興趣。
我真是想不到,在他老爹的靈前,他還能對他爹的女人生出遐想。
終於,他的目光離開了玉嬪,端著茶盞的手向後一轉,我立刻接了過來。
“你帶人都出去。”他輕描淡寫說了一句。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了,心臟好像被鐵錘一下下砸著,劇烈地震盪起來。
他讓我們都趕出去,可想而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只覺得腦子一個勁地發懵。
見我半天沒有反應,他轉頭看向我,抑制著音量吼道:“你聾了麼?”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那樣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
此刻他的瞳孔是放大的,裡面彷彿有一團火焰在燒,那不是慾望,是罪孽。
“啪——”
他終於發怒了。
這一巴掌扇得我眼前一黑,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到地上,剛勉強站穩腳跟,身後就有宮人將我攙扶住,在我耳邊低聲道:“清公公,走吧。”
我任由他們把我拖向門外,我掃了眼這些宮人們,他們都比我會做人,知道識時務,太子是誰,喪期一過他就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而我竟然還蠢到違抗他的命令。
所有人走出殿外,殿門緩緩地掩上,最後一眼,我看到太子已經起身走向了玉嬪……
宮人們一共十幾人守在殿外,卻安靜地針掉地上都能聽見,每個人心裡都清楚裡面正在發生什麼。
大殿很大,殿門也很厚,聲音幾乎不可能傳出來,可我卻似乎能聽得見裡面的聲音,好像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掉入深淵,有種詭異的荒唐感。
很久很久……
突地,殿門上發出一聲脆響,嚇得我心頭一跳,聽聲音像是茶盞摔碎在門上。
“殿下是在喚我們進去?”旁邊的宮人提醒我道。
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想進去。可我也知道,我選擇不了。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掃視一遍每個宮人的臉,說道:“這件事誰敢走漏風聲,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他們異口同聲表示明白。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只能力求把影響降到最小,我不得不看清形勢,畢竟我和太子是一條船上的,就像太子說的他就是我的天,天塌則我亡。
我緩緩推開殿門,這殿門好似比平時沉重了很多。一進門我就看到皇帝高懸的畫像,這畫像那樣逼真,真的就好像是皇帝本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殿內發生的一切。
這一刻,我只覺得很噁心。
殿內的氣息有些詭異,我走近太子,他正盤坐在坐墊上,前襟敞開著,臉上的表情已經心滿意足。他抬眼慵懶地看了我一眼,卻沒吩咐任何事。
我轉頭尋找玉嬪,她蜷縮在皇帝的金絲楠棺下面,她的樣子太狼狽了,那身白衫已經被撕扯的衣不蔽體,臉上淚水更多了,而且還多了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拿身新白衫,打盆水來。”我吩咐宮人道。
我幫玉嬪換上衣衫並重新梳理了頭髮,我儘量拉高她的領口,遮住脖子上那一顆顆殷紅的痕跡,她臉上的巴掌印也很重,沒有一兩天是消不了的,我只好在留下一縷碎髮掩在臉旁,能擋多少是多少。
玉嬪已然像是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任憑我怎樣,她都沒有反應。
我默默做完這些,走回到太子身後。
他似乎對我做的一切還算滿意,回頭看了我一眼,說道:“你先回東宮吧,臉都腫了。”
他這樣一說,我才想起了不久前我也被他扇了一巴掌,只不過臉上的刺痛感完全被心裡的陰寒掩蓋了。
“謝殿下。”我麻木地行禮。
剛走出靈殿,迎頭走來幾個人,很快我就認出走在最前面是穆王。
我快步迎上去,向他行禮。
還沒等我彎下身子,他就伸手將我扶住了,微微低身看著我問道:“臉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傷得有多嚴重,此處燈光不算明亮,居然一眼就被他發現了。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我不能撒謊,也不敢說實話,生怕他問皇帝為什麼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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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敏如他,自然知道是誰打了我。他沒有再多問,一下子拉住我手臂,向來路走去。
“王爺?!”我驚愕不已。
一路未停,他竟然直接把我拉回到昭露殿。
剛進入內殿,還未落座,他就急急地吩咐道:“冰塊,清淤膏。”
拿來了冰塊,他用手帕包住,輕輕敷到我臉上。
“多謝王爺,奴婢自己來就行了。”我十分不好意思,想要去換他的手,他卻並沒放手,我直接握到他的手,心頭猛然一跳只得鬆開。
“頭暈麼?”他輕輕問道。
“不暈。”我忽然想起他剛剛去靈殿,應該是有事,於是問道:“奴婢沒有耽誤王爺的事吧?”
“沒什麼,已經是下半夜了,我擔心六哥熬不住,想去換換他。”
“奧。”如果他早一點到,撞到太子和玉嬪,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但看來是我多慮了,他能把你打成這樣,體力完全不輸我。”他輕笑一聲,帶有一絲譏諷意味。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忍不住苦笑起來。
冰敷之後,他又親自給我塗上清淤膏,涼絲絲的感覺舒服多了。
我十分感激,讚揚他道:“王爺對下人呵護備至,難怪受人擁戴。”
他合上清淤膏,看了我一眼,道:“除了你,你見我對誰呵護備至了?”
我愣住了,看著他,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他對我確實有點太好了,儘管我想過很多次也想不通。誰能給我信心讓我相信他是因為喜歡我,一個太監。
“王爺,奴婢欠您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可奴婢還是想不通,王爺究竟為何……”
“你是我徒弟嘛,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殊榮。”燈火照在他側臉,在直挺的鼻樑旁留下淡淡的陰影,那陰影下是他那精緻的嘴唇,似笑非笑。
聽他這樣說,不知怎地,我心底倒有些隱隱的失落。
我笑了笑移開目光,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感覺那是一種像罌粟一樣的東西,令人著迷而又十分危險,我有點害怕,害怕自己淪陷其中。
“有沒有後悔?”他突然說道。
“啊?”我剛從沉思中驚醒,完全沒有參透他話中之意。
他正視著我的眼睛,清晰地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本可以不挨這一巴掌。”
我沉默了,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知道,而事實確實如此,我本可以不捱打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後不後悔,也分不清臉痛和良心痛哪個更難熬。
見我發呆了好一會,他平淡地說道。“你什麼也改變不了,只會讓自己受傷。”
他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就刺中了我的心窩,我們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誰都不再說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