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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敢問蒼天(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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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靜靜的從渭水岸吹到高原,蘆葦中隱隱約約露出的水面,在夜色的籠罩下,閃耀著璀璨的金光。

恰是夜深,遠遠望去整個大營都籠罩在黑暗的天幕下,只有點點浮動的燈火還有往來巡查的士卒在走動著,隱約的說話聲卻在更遠處的地方,沉浸在黑暗輪廓中的竊竊私語隨風而來,遍佈朦朦朧朧的火把燈光。

諸葛亮佇立良久,神色淡然,仰首向天一會兒,卻禁不住嘆息一聲:“如此景色也不知還能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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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多久我陪著相父便是。”劉禪在旁邊輕輕揮了揮袖子平靜道。

“許是今日真的歡喜過頭了,陛下可否再容老臣放肆一回?”諸葛亮繼續緩緩相對。

“相父直言便是”劉禪嚴肅以對。“但有所請,我必當許諾。”

“那老臣就不忌諱什麼了……”諸葛亮微微嘆道。“四件事而已。”

遠處眾人屏聲息氣。

“老臣那個兒子,今年方才八歲,只是怕他過早成熟,將來成不了大器,但畢竟是老臣的兒子,私心總是有的,還望陛下屆時看顧一二,妥善處置。”有些意外,但卻不足以讓劉禪感到驚訝的是,此時此刻,這第一件事諸葛亮卻並無什麼古之英雄志氣,而是開口給兒子討要身後待遇。

這是標準的託孤了,而聽得此言,之前便已哀傷的眾人卻都是紛紛落淚不止......畢竟是丞相託孤啊。

“這是自然。”劉禪本能握住對方一隻冷冰冰的手,幾乎是毫不猶豫便開口應道。“思遠自小聰明伶俐,又有相父言傳身教,長大後必定是我大漢重臣。”

聞得此言,諸葛亮蒼白的面上泛了泛紅,手上也微微有了點力氣,卻又勉力來笑:“他哪裡能成得了什麼重臣?渾渾噩噩了一輩子,到頭來的這點私心只想他安穩長大便行......陛下。”

“相父,我在。”

“你可還記得當年先帝去後的事情?”

“當然記得。”劉禪沉默了一下,隨即應聲:“當年曹魏趁先帝去日,朕立足未穩之際,興兵五路來攻。”

“可還記得哪五路?”

“第一路,曹魏以曹真為大都督,起兵十萬,取陽平關;第二路,乃反將孟達,起上庸兵十萬,犯漢中;第三路乃東吳孫權,起精兵十萬,取峽口入川;第四路乃蠻王孟獲,起蠻兵十萬,犯益州四郡;第五路乃番王軻比能,起羌兵十萬,犯西平關。”

“局勢危否?”

“惶惶不安,傾國之危,迫在眉睫。”

“那陛下覺得今日我去後,局勢危否?”

“......”劉禪明顯一怔,他從諸葛亮言語中聽到了一些別的意味,隨即稍稍有些醒悟,拱手道:“自是大危大險。”

“陛下聰明,心中有數便好。”

出乎劉禪預料,諸葛亮在聽到劉禪的話後雖然點頭卻並沒有做另一番佈置。

他居然是選擇了相信......

“這便是第二件事情了。”諸葛亮再度開口,卻是氣喘更短更促起來:“第三件事情便是這原上的十數萬大軍了,還望陛下看在他們有功於社稷的份上,妥善安置。”

“這是必然。”劉禪即刻應聲。

他現在徹底反應過來了,諸葛亮根本不是在記掛自己兒子的官位,這位武侯所指的第一件事情,是要借自己兒子的事情提醒劉禪,面對著他手下的這群驕兵悍將,他這個天子的身份可能沒有那麼好使。李正方是一步好棋,但也只是一步棋了,其人哪怕任尚書令,一時半會的這蜀國局勢還是攥在相府一系的人手中,而劉禪此前又是出了名的不管事,所以一定要保持高壓和威嚴,不然他們是真能生禍的!

只是這種話即便是以諸葛亮的身份也沒法說出口,只能就著自己兒子借題發揮暗示罷了。

而第二件事情和第三件事情,便是反過來提醒劉禪,魏軍司馬懿一定會趁著他去世的時候起兵來攻,而在這個基礎上,這些人威壓歸威壓,該用還是要用,蜀國不能淪喪這才是根本。

回到眼前,如此乾脆便將此事交代利索,諸葛亮反而失笑:“今日不知為何,似與陛下心有靈犀一般。”

劉禪也終於勉力再笑,卻又旋即肅然。

“那便只剩最後一件事了。”諸葛亮收起笑意,正色相對:“老臣冒昧,敢問陛下今後之國策為何?”

“......”劉禪沒有過分讓其人久等,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即刻應聲:“往後國策定為興復漢室,殄滅曹魏,盡犁其庭,盡掃其穴,合天下河山為一統,竟先帝之遺願,復江山之社稷,如若不成,必叫我痛不欲生,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

“陛下!”

此話一出,除了諸葛亮以外,剩下所有人幾乎是一起出列下跪,而董允、費禕等人聽到後面兩句話,更是慌亂勸諫,流淚不止。

沒成想,他們這邊剛剛開口,便聽到劉禪轉頭厲色道:“都給朕閉嘴!這事也哭,那事也哭,日哭夜哭,難不成能哭死對面司馬懿不成?!”

言辭墜地,宛若刀劈斧鑿,眾人頓時被懾住,最前面的董允一個不穩,差點嗆到了喉嚨,其餘大臣也都各自失態,最後竟齊齊失聲,不敢再言。

諸葛亮也是愕然良久,方才搖頭失笑:“陛下言重了。”

“具是發自肺腑。”劉禪卻搖了搖頭,面色平靜:“往日我在宮中不知這天下事竟有如此之難,可這次出行至此,心中百般艱苦,萬般磨難,到最後卻讓我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無論做什麼,都得早下決心,然後方能拼盡全力。這世間萬般事便沒有容易的,後方負著重稅的百姓、前方打著仗的士卒、凡數十載日月,披荊斬棘,不分晝夜,所歷所行,那些死了的、埋葬在歷史深處的英烈們他們哪一個不難?便是咱們,今日站在這裡,抬頭仰望是天空,低頭便是大地,哪一個不難?可便是再難,這事情是不是也得做下去?”

劉禪言語凜然,繼續不停。“當然……肯定要有當然了,當皇帝的不能是惡人,我更不能明知道難卻還以此逼迫你們不求回報,盡心王事。今日,便當著相父的面與你們明言,我皇漢立世幾百年,從高祖至今,萬萬不能斷送在我劉禪手中,如果日後真到亡國之際,便是我劉禪赴死之時,但凡爾等還有一絲情意,且無需留戀,或死或降皆請隨意,不必告知,以全今日豪情!”

“陛下!臣......”董允為人剛直,聞言簡直悲憤,卻待再言,卻又被劉禪揮手阻止。

“你們無需再言,今日之事,今日之言當即刻明發詔書,告示天下!”劉禪面無表情,身形不動:“不必等回到成都,就在這裡,在相父眼前,將此昭告天下!”

在場眾人紛紛震動,抬起頭來卻都是淚流滿面,狼狽不堪。

且說,自漢武帝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傳下來的漢朝社會基本上就是以儒學治天下。

而儒家學說有一重要特點,就是把政治倫理化,將統治者與服從者的政治關係染上宗法觀念的溫情色彩。

這意味著什麼呢?

簡單的概括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父從倫理上來說便是全天下地位最高、輩分最高的人。

可現在這樣一個人說出這樣一番話,卻是極大的衝擊了董允等人的內心。

實際上,其餘所有人都在劉禪這番話後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應,俯首流淚的不說,最崩潰的董允乾脆直接下跪叩首不停!

這不是什麼反對不反對的,只是身為君父的劉禪第一次將所有的事情擺到了臺面上而已……

不過這麼一折騰,到了最後,截止到目前劉禪想說想做的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都說完做完了。

“陛下此決心天地可鑑。”諸葛亮在閉目沉默了一會後,卻是睜開眼睛,為這件事畫上了一個句號。

且說,暫且不論前三件事情,就論這最後一件。

諸葛亮看似在問往後國策,實際上還不是在給劉禪一個立威的機會?

不過,若只如此,劉禪對這位“武廟十哲”最多便只是敬佩尊重,也不至於如此失態,真正讓他產生這多次衝動的原因,其實還是在於對方今日的態度。

從他進帳表明身份起,其人近乎是完全配合劉禪。

說白了,劉禪此來也就是五丈原的掌控權,對方有稍微實質性的推脫與要挾嗎?

沒有!對方甚至主動做出了交接!

甚至在最後也是強撐著病體出帳。

他甚至沒有詢問,也不敢詢問,劉禪會不會接收了兵馬後,等局勢一安穩便帶兵回返成都,棄了他苦苦守了大半年的五丈原。

這簡直有些卑微了。

當然,這和興復漢室的希望相比,又似乎什麼都值得。

劉禪可以肯定,諸葛亮見到自己過來,一開始是驚訝,到現在則完全是開心振奮,慷慨激昂的。

但是這種感情來得太晚,別人也不懂,只有他們二人之間稍能意會。

“陛下今日著實讓我刮目相看。”諸葛亮抬頭望天,卻是輕輕嘆息:“不過這麼好的天居然無月。”

“相父還在意這個嗎?”劉禪也收斂情緒,上前扶住他:“有月無月,今日都是滿月,二八二九,此時都是中秋。”

“陛下此言甚是。”諸葛亮嘆息一聲。“老臣這一輩子便如今晚的夜色一般,不知何時起,這天便黑了。

漫天的烏雲遮住了日月,山雨襲來,天塌地陷。

茫茫然不知從何而起,遍地的風雪,滿面的刀劍。

數十載征戰,從東到西,自南向北。

千萬裡道路,仰頭是天地,俯首是乾坤。

青山處處埋白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沒曾想到最後卻空乏一身,白卻了鬢髮,卻沒能了卻了王事。

先帝啊先帝,臣老了,臣累了,臣走不動了。

臣不過一屆朽木,哪裡便做得了這大漢的擎天玉柱?

先帝啊,臣有愧,卻是愧不敢見你啊,不敢見你......”

他人聞言各自流淚不提,劉禪鼻中微酸,卻又勉強止住,繼續維持嚴肅神態,直到諸葛亮興畢,卻是對著劉禪微微笑道:“今日失態之處還望陛下見諒,不過確已心滿意足,恕臣年老,請歸去歇息。”

“相父且去。”劉禪心中顫動,卻只能即刻束手躬身,率群臣行禮。

而一旁自有醫者上前扶起其人,並在眾人矚目之下從高處轉回大帳,直到消失不見。

過了大約不到半個時辰,仍然站在原地的劉禪便得到了訊息,大漢丞相、錄尚書事、武鄉侯諸葛孔明於剛才病逝榻上,時年五十四歲。

卻聞醫者來言,丞相閉目前雖三呼“先帝”,卻是面帶笑容而亡,讓人不能理解。

而劉禪聞得此言,先怔了片刻,腦海中遍地的思緒在這一刻全部停滯,宛若時間暫停,卻是不知為何,只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砸開了他的心肺一般,卻是踩著腳底下的黃土,迎著五丈原的秋風,一時淚水居然控制不住的滴落下來,繼而又覺得氣息難平,痛徹心扉,便乾脆放開一切,如洪水衝開閘門一般放肆大哭起來!

而自劉禪以下,在場所有的文臣武將無不是涕淚俱下,儀態盡失。

說白了,諸葛亮這麼些年下來,這裡面站著的、跪著的人裡又有哪些沒有受過他的恩惠,聆聽他的教導?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無論思及過往種種,以後種種,心中那股情緒卻是不得不發洩出來,甚至以頭搶地,想要隨丞相一道而去。

正於此時,天空中竟似感受到這股空前哀意,居然淅淅瀝瀝地飄下了小雨。

倏忽,一聲暴雷炸響,雨勢轉大,卻有人瘋一般的仰天怒吼:“丞相!是你嗎丞相!丞相!是你嗎!”

無人做聲,無人回答。

只餘滔滔濁流,水漫大地。

有道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劉禪便站在這漫天雨幕下,抬首凝望,後世之人,敢問蒼天,丞相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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