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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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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志四肢發達, 頭腦簡單,當然想不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陰謀詭計, 就是上次在月半彎被宋連元攪局弄得他很不甘心, 他當時本來只想順便出口氣,未果後回來生了幾天悶氣,反而越來越順不過氣來,打算不依不饒了。

六中畢業證已經發下來了,他即將滾出這裡, 到時候條條大路,沒有一條是他走的。

李博志想得也開, 既然這樣, 不如趁臨走之前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把他看不順眼的人都收拾一通,沒什麼用, 就圖個痛快。

人活著不就為了痛快嗎?

李博志知道竇尋常到六中來,想讓蔡敬找機會把人留住,然後創造個落單的機會——他打算從叛徒吳濤開始, 把以前當面給過他沒臉的徐西臨,“舊冤仇”沒解決的竇尋還有一幹看不順眼的人都收拾一遍, 反正別人有前程,他沒前程,別人要高考,他的高考就是個湊數,去不去都一樣。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你要是不願意幹也行, 你李哥佩服你講義氣,不勉強你,”李博志說,“下禮拜我們還在這等你,也不用太多,給一千塊錢就成,夠意思嗎?”

蔡敬高二一年打工,攢下了兩千多塊錢,上學期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硬是把每個月的生活費壓縮到了兩百以內——六中食堂價格比別的學校高,普通女生隨便吃一頓也要四五塊錢。有一次七里香他們去一個縣級中學學習,回來拿艱苦樸素精神唸叨他們,全班都恨不能塞住耳朵,大概只有蔡敬一個人聽進去了,他羨慕縣中的物價水平。

除了省,蔡敬還趁寒假沒日沒夜地幫語文老師攢了一套作文書,拿了一點稿費,至今,他手裡總共就還有一千出頭,這是他從牙縫裡攢出來,他也想高考的那幾天能稍微補充一點營養,也想能多存下來一些,起碼湊夠去外地求學的路費。

六中校風整肅,三年間,徐西臨又一直照顧他,誰都知道蔡敬是誰罩的,平白無故沒人故意招他。蔡敬從來沒遇到過這種無賴,一時氣得有些說不出話。

“你腦子清醒一點,”李博志一隻腳踩在地上的信封上,“羅——冰——哎,羅冰是哪個妞來著?”

他身邊幾個人猥瑣地笑起來。

蔡敬的臉色變了:“你別忘了這是學校,別說你沒證據說這玩意是我的,就算我給女生寫情書又能怎麼樣?你這是敲詐勒索!”

李博志挖了挖耳朵:“給哥普法啊?哈哈——我就是敲詐勒索啊,畢業證都發了,開除我啊,誰管得了我?你接茬牛逼吧,哥以後天天帶人來跟你打招呼,祝你考個狀元!”

李博志說完,帶著一幫狗腿子嗷嗷亂叫著從蔡敬身邊呼嘯而去,臨走,有個尖嘴猴腮的還回過頭來衝蔡敬嬉皮笑臉:“我知道你在哪當服務員,下回吃飯找你去啊!”

第二天一早天氣就不好,剛到學校沒多久就下了場雨,課間操只能取消,白得了個大課間的高考生們忙著補覺做題,蔡敬的氣色跟沉沉的天相映成陰。

連整天算命的二百五老成都察覺到了。

老成以為他是臨近高考了緊張,故意逗他,拿兩張紙條給自己貼了兩撇小鬍子,舉著個筆筒,裡面塞滿了紙條卷的籤,轉身趴在蔡敬桌上:“來來,老蔡,抽一根去去晦氣。你怎麼這個臉色,昨天夢見七里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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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敬勉強笑了一下,剛要伸手,就聽見徐西臨乾咳了一聲,老成一回頭,正跟“晦氣的”七里香看了個對臉,嚇得魂飛魄散,慌慌張張地轉回頭,落了一張紙籤在蔡敬桌上,被蔡敬用卷子蓋住了。

等七里香怒氣衝衝地走過去,蔡敬才偷偷把那張紙籤拿出來,看了一眼,手就哆嗦了一下——上面寫著“下籤(今天請你吃飯)”。

“別搭理他,”徐西臨在旁邊發現蔡敬臉色不對,小聲說,“姥爺那一罐子都是上籤,誰抽著誰得請他喝奶茶,依然嫌他太賤,往裡插了幾張下籤,專門讓他出血的,抽中的是中獎了,讓他晚上請吃你吃牛肉麵。”

蔡敬僵硬地笑了一下,沒把他的勸解聽進去。

人得意時,逢兇也能化吉,失意時,喜鵲也報喪。

蔡敬僵坐良久,彷彿鼓足了勇氣,開口對徐西臨說:“有件事……”

徐西臨:“嗯……臥槽!”

他兜裡電話響了——不用看都知道是竇尋,他一個禮拜回家三天還不肯滿足,只要天氣不好,竇尋就會掐著他大課間的時間給他打電話,徐西臨懷疑竇尋一輩子的話,一半留著損人,剩下一半可能都跟自己說了。

徐西臨只能在桌子底下偷偷接,因為七里香鐵血規定了,高三下課除了上廁所和小聲講題,不許幹多餘的事。

這規矩立了有一陣了,但徐西臨沒跟竇尋說過,否則竇尋就不會打擾了。

於是竇尋依然是打,徐西臨也依然是偷偷接,有時候七里香在旁邊巡邏實在接不了,就回簡訊說老師壓堂。

等徐西臨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接完電話,這才有暇轉頭問蔡敬:“怎麼了?”

蔡敬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這麼一打岔,早已經消弭於無形,他搖搖頭,只說:“想跟你借一下筆記。”

徐西臨毫不在意:“自己拿。”

蔡敬神思不屬地翻出來,半天看不進一個字,他的身體端坐教室,心裡火燒火燎。

去年他被放高利貸的人堵,還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同學,當時徐西臨輕飄飄地替他解決了,雖然至今沒告訴過他是怎麼做的,但徐西臨既然能解決放高利貸的,當然也解決得了李博志。

只要他敢說。

可蔡敬不敢。

李博志跟他要錢,威脅他不給錢就天天堵他,或者去他打工的地方搗亂,這些都可以說,但是不能說羅冰的事,死都不能說。

李博志雖然腦子有坑,卻居然瞎貓碰死耗子地壓住了蔡敬的死穴——蔡敬心知肚明,徐西臨可能會不高興,但至多自己膈應一會,未必會真的跟他計較到底。

他不怕徐西臨,怕自己。他私下裡做著自己想入非非的“聖人”,幹的都是不見光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時候,他就可以用一塊自欺欺人的毛玻璃蓋住,讓自己“霧裡看花”,什麼都美。可是這件事一旦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毛玻璃”就要分崩離析了,他所謂的“精神支柱”會塌,他會直面自己的齷齪與無恥。

蔡敬不見得會想這麼明白,他只是本能地無法對徐西臨開這個口,甚至一整天跟他說話的時候都十分緊繃。他每天提心吊膽,飛快地有了一塊腫瘤一樣的心病,而蔡敬平時心事就重,在第三次模擬考試即將到來之際,一時半會也沒人發現。

蔡敬失眠了幾天,寄希望於李博志撩個閒就把自己遺忘。

整整一週,他甚至寧可回到酒氣燻天的“家”,也不敢在學校多做逗留,蔡敬抱著一絲天真的忐忑想:“只要我不落單,他們就不敢拿我怎麼樣,這還是六中呢。”

直到第二個禮拜,輪到蔡敬做室外衛生,他拎著掃帚,跟同組同學去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壇附近時,正看見李博志靠在他們班信箱上,手裡拿著一個信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六班的,”蔡敬聽見有同學充滿優越感地小聲說,“他們班不知道什麼情況,招了好多這種大傻子學生,平均分在普通班裡都墊底了三年,也是慘——那丫在咱們班信箱那晃什麼?”

另一個人說:“別管,精神病殺人都不償命,躲他遠點,他敢情踏實,高考當分母來的。”

蔡敬心裡反覆回想著“精神病殺人不償命”的話音,下意識地看了李博志一眼,李博志衝他笑了起來,拿起手裡的信封衝他揮了揮,作勢要塞進一班信箱裡。

蔡敬陡然僵住了,卻見李博志又捏著紙的一角把信拽出來了,他意味深長地衝蔡敬做了個數錢的手勢,又做了個殺頭的手勢,瘋瘋癲癲地轉身走了。

蔡敬全身的血都往四肢奔湧而去,心裡重重地跳了幾下,一直到稀裡糊塗地揮了兩掃帚掃完地,他的胸口依然是麻的,行屍走肉似的回了班。

早自習老師沒到,羅冰在講臺上帶早自習,見他們收工回來,她很自然地衝他們點頭一笑。蔡敬狼狽地躲開她的目光,頭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無端遇冷的羅冰莫名其妙地跟她同桌對視了一眼,大概至今也沒明白蔡敬為什麼格外“不待見”她。

蔡敬的心在狂跳,彷彿要將他整個人都帶起來,旁邊徐西臨大概起太早了,有點昏昏欲睡,一隻手勉強撐著頭跟著念,人時不常地就要晃一晃。

蔡敬忽然開口:“這禮拜三模考完,你叫上竇尋濤哥他們……”

咱們去“小樹林”燒烤。

後面這句話卡在蔡敬的喉嚨裡,死活出不來。

“小樹林”是教二樓後面的一塊地方,比教二樓還偏僻,流傳著好多校園鬼故事,“去小樹林吃燒烤”成了無聊的熊孩子們聚會玩耍的一項消遣。

但是樹林裡要是發生什麼,也沒人看得見。

徐西臨掙扎著清醒了一點:“幹什麼?”

蔡敬聽得見自己動脈的轟鳴聲,怎麼也說不出那句不懷好意的邀請,被自己將出未出的話堵得快要窒息了。忽然,他放在課桌上的手背一熱,蔡敬低頭一看,只見徐西臨不知從哪摸出一個雞蛋灌餅放在那。

徐西臨:“趁熱趕緊吃,羅冰不管,一會老師來就吃不了了。”

蔡敬:“……”

徐西臨打了個哈欠,很痛苦地伸了伸懶腰:“你剛才讓我叫豆餡兒跟濤哥到底幹嘛?”

“叫他們幾個放學順路跟你走一段,”蔡敬面無表情地盯著冒著熱氣的餅說,“六班李博志好像想整你。”

徐西臨頓時清醒了,一涉及這些事,他那被英語攪成一團漿糊的腦子頓時敏銳得不行。前因後果一聯絡,就知道那次在月半彎外劫他的人是誰。

“他媽上輩子兩句口角能記到現在,”徐西臨心裡起了點火,心想,“我還想整他呢,現在騰不出手,等考完試的,讓他跪下叫爸爸。”

而後他又想起什麼,皺眉問蔡敬:“不會找你麻煩了吧?”

蔡敬低著頭,手指卷著英語書的一角,靜靜地說:“沒有。”

徐西臨不放心:“那小流氓要是找你麻煩,不用怕他,你就告訴我,弄不死他。”

蔡敬眼皮也沒抬,淡淡地說:“真沒有。”

蔡敬雖然自尊心強又敏感,但真不是那種遇事都自己扛的硬脾氣,徐西臨琢磨了一下,感覺他沒必要藏著掖著,再者,李博志和他的那點摩擦跟蔡敬也確實沒什麼關係,找也找不上他,於是信了。

想起當初那件事,徐西臨有點好笑,又有點懷念,他四下打量了一下班主任的“敵情”,在桌子底下偷偷給竇尋發了條簡訊:“我記得我在教二樓裡對你有救命之恩來著,你怎麼從來想不起來報?”

顯示信息發出的小信封剛飛出去,竇尋就秒回了。

竇尋:“沒錢,有命,拿什麼報?”

徐西臨一看,既不能讓他償命,也不能讓他以身相許,怎麼接都不合適,感覺這個玩笑開不下去了,只好默默合上了手機,過了一會,又忍不住翻開看了看,把這條簡訊做了標記,省得清記憶體的時候誤刪。

兩人同桌而坐,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喜裡,此時距離高考還有不到一個月。

三模考試如期而至,每到這時候,學校也不出成績排名了,各科老師把卷子拿走隨便判一下,有些連分都沒打,就發回來讓大家訂正了,全年級都開始調整“興奮點時間”,要保證高考的時候精神狀態最好。

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大家都相信這個玄學。

最艱難的征程已經結束,反而是越到最後越寬鬆。

只有徐西臨沒敢放寬鬆——他怕一鬆就沒邊了,一邊按部就班地該讀書讀書,一邊琢磨起杜阿姨走了以後誰來照顧家的問題,不說別的,他們家那麼大,不請人怎麼收拾得完?將來一日三餐誰來做?

這些瑣碎的生活煩惱說起來都不算事,可是真遇上了就愁人,徐西臨無處傾訴,都倒給了竇尋。

竇尋也痛快,聽完以後給他回了倆字:“我做。”

徐西臨一直處於“竇仙兒竟然會幹這麼凡人的事”的驚詫中,不過等週六下自習回家時,才知道那貨果然是吹牛的——竇尋正一手舉著抽油煙機和煤氣灶的說明書,一邊高深莫測地傾聽杜阿姨給他科普什麼東西應該怎麼用。

徐西臨扶著門框笑成了狗,竇尋憤怒地用後背對著他。

“阿姨您歇著去,”徐西臨把杜阿姨轟了出去,自己把書包一扔,挽袖子鑽進了廚房,把竇尋往旁邊一扒拉,“不會早說啊,二貨。”

竇尋從這句話裡聽出了異樣的寵愛,血色頓時上了臉。

徐西林熟練地端起鍋,彷彿是在廚房十分遊刃有餘的樣子,對竇尋說:“阿姨買麵條了,稍微煮一煮,打個滷切點菜碼就行了。”

竇尋被他糊弄得一愣一愣的,連杜阿姨都十分意外,不知道徐西臨什麼時候獲得了這項技能。

然後就聽他指揮竇尋:“你去切菜碼,黃瓜切絲,芹菜和豇豆洗乾淨切丁。”

杜阿姨:“……”

果然只是裝得很會。

她剛要進廚房指導,就被趕出去了,只好先給徐外婆拿了一盤點心,省得晚上吃不上飯。

徐西臨在竇尋一切聽指揮的態度下自信心爆棚,感覺自己好像拿了個新東方學位,倒上油,他就姿態優雅地直接把雞蛋打進鍋裡了,一時間,飛濺的熱油和雞蛋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此起彼伏,徐西臨把胳膊伸了三尺長,拿炸東西用的長筷子撿蛋殼,在一片混亂裡對竇尋嚷嚷:“抽油煙機!”

竇尋慌慌張張地把廚房各種燈都開了一遍。

西紅柿雞蛋滷不出意外地糊了,剛焦頭爛額地盛出來,竇尋:“你沒放鹽。”

徐西臨鎮定自若地抓起一瓶醬油倒了進去。

竇尋:“……”

兩個笨蛋把麵條煮成了一鍋糊糊,好不容易撈出來,徐西臨嘗了一筷子被竇尋剁成碎渣的生豇豆,又吐出來了——味不對。

兩人商量了一下,把一鍋懶菜扔進鍋裡煮。

徐西臨:“怎麼撈?”

竇尋很專業地拿著笊笠:“這個過濾器孔有點大。”

徐西臨:“哈哈哈哈!”

杜阿姨一開始看他們倆好玩,在廚房外面笑,笑著笑著,笑不出了,偷偷回屋抹了一把眼淚。

他們趁著短暫的輕鬆玩過家家的時候,蔡敬回到了自己家,他在衣櫃的最底下藏了一個小餅乾盒,裡面是他全部的積蓄。

蔡敬惹不起混混,也解決不了問題,想狠下心買個安靜,一切等高考結束後再說。

他在衣櫃裡一摸,臉色驟然變了。

餅乾盒是開啟的,裡面的錢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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