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將軍,馮大夫回來了。”石後平靜的聲線傳進了帳篷裡。
以青從沉思中驚醒,高興地站了起來:“太好了,快請我師傅進來。”
“太好了,”石亨學著以青的話,涼涼的說道:“本將軍也有話要告訴她。”
“幹嘛?”
話音未落,馮王平便一掀簾子走進來,身後跟著一臉嚴肅的石後。
馮王平的褐色衣衫已經換成了月白色的袍子,一塵不染,襯得她白白的臉上平淡無奇的五官散發出柔和的光來。
她一邊揉著後脖子,一邊大步的向石亨和以青走去,一屁股坐在小榻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掃過以青的衣服箱子,撇嘴道:“幹嘛?要背叛師門?快過來給我揉揉,這該死的莽夫,居然下了死手,不就砸了他幾個盤子麼……”
以青聽馮王平自顧自的嘟嘟囔囔,條件反射的就朝她走去,已伸出去的手卻被石亨一把攥住:“馮大夫,青兒以後就不再跟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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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王平眉心一跳,壞笑道:“怎麼?不跟著我,難道要跟著你了?”
以青連忙搖頭想要辯解,就聽石亨說道:“正是,大夫果然聰慧過人。”
“想走,總得給個說法吧?當我那兒是菜市場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說法?”石亨篤定地翹起嘴角,扯開得意的弧度,“你的徒弟已經死了,可再怎麼跟著你呢?”
死了?
以青反應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尖說道:“死了是死了,不過是劉阿十死了,對麼?”
石亨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一點就通。”
以青看著馮王平以為她會大吵大鬧,誰知道,她卻沒做什麼反應,只是略帶惋惜的說道:“死就死吧,人死不能復生。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麼,青兒啊,你節哀吧。”
“大夫,以後你就要改口了。”石亨善意的提醒她說。
“怎麼?叫劉十一?”
“不,”石亨剛剛想到了保護以青的辦法,鄭重將以青介紹給馮王平,“叫石彪,今後就是我的親兵了。”
石彪?
石亨的義子石彪?
連累他被彈劾的胡作非為的石彪?
居然是我?
怎麼可能是我?
以青愣在當場,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好啊,石彪,我得去悼念一下我可憐的徒兒了,你就留在這裡,好好地當石將軍的親兵吧。”
馮王平說的話驚醒了以青,她輕喊道:“不!我不要做石彪,我不要!”
“青兒,其實叫什麼有什麼要緊?是什麼,才最重要。”馮王平以為她不喜歡這個名字,輕拍著以青的肩膀,臉色難得正經了起來,緩緩說道,“而且,月華樓那位已經知道了你的名字了,意味著,你已經不再安全了。得,就這樣吧,你們倆慢聊,留步吧。”
馮王平說完,就轉頭走開了,如來時一樣,腳步匆匆。
“馮大夫,留步。麻煩你看看青兒沒事兒了吧?這背上可有內傷?還有,最後被我打散的暗器放出的藍色煙霧可有不妥?”石亨忙叫住正準備離開的馮王平,連聲問道。
馮王平並未回頭,只是用輕快地聲音答道:“放心吧!‘石彪’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走啦!本大夫還餓著呢!”
“姐夫,師傅這樣說,我肯定是沒有大礙的。 ”
以青奇怪馮王平的反應,這麼好說話可不像她的個性。
“雖然是這樣,青兒你還是要多休息,來,快坐下。”石亨牽著她的胳膊往小榻上按下去,卻看見了榻上灰白的墊子上一抹觸目驚心的紅色。
血跡?
常年在戰場上廝殺的石亨,怎麼可能會認錯?
“青兒,你流血了?哪裡受傷了?”
啊?
以青並未感到身上有疼痛的感覺,抬抬手臂,伸伸胳膊,正納悶間,忽然感到下腹一股暖流流出。
不會吧?
紅霞飛上了以青白嫩的臉龐,好像一個紅紅的蘋果,連小巧精緻的耳朵都變成了粉紅色,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變聲藥的後遺症出現了,這月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偏偏在石亨的眼皮底下來了,尷尬死了。
這要怎麼跟他說呢?
石亨見以青漲紅了一張臉,不說話,忙握緊她的手臂,緊張道:“到底哪裡受傷了?嗯?青兒?”
以青不肯抬頭,一下子坐在了那點血跡之上,撥弄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吭。
別問了,這叫自己怎麼說呢?
“算了,石後,去請馮大夫。”
石亨想既然以青不肯說,就只能讓馮王平來了。
哎呀,自己肯定會被馮王平狠狠地嘲笑的。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馮王平就被請了進來,原來她還站在外邊,沒有離開。
馮王平慢悠悠的踱步到以青面前,伸手按著她的脈搏,片刻後,笑道:“去給她煮一碗姜糖水來。”
“就這樣?”石亨追問道,“不用開藥麼?”
“當然不用,你最好也出去一下,”馮王平也坐在了小榻上,笑道:“等‘石彪’換上乾淨的衣服,你再進來。”
“石後,去煮水。馮大夫,跟我來。”石亨疑惑的看著奇怪的兩人,打算叫了馮王平出去問個究竟。
“她到底哪裡受傷了?”
還未等馮王平站穩,石亨的問題就衝出了口中。
“她沒受傷。”馮王平平靜的說道。
“沒受傷怎麼會流血?”
“唉,”馮王平嘆了口氣,緩緩答道:“因為她的葵水來了。”
石亨聽後,臉色一僵,難得出現怔忪的眼神,“咳咳……”,他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哦,我去廚房看看,姜糖水怎麼還沒好。”
微風吹起了馮王平耳邊的碎髮,她抬頭定定的看著石亨遠去的背影,臉上的平靜裂開了一道縫隙,目光變得悽迷起來,薄薄的唇堅定地抿在一起,求而不得,不如不求。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這個道理麼?
這樣的身世,還要奢求什麼呢?
“馮大夫,你在這裡。”
一個熟悉的臉孔映入了眼簾,來人正是駙馬府的護軍統領,他雙手抱拳,躬身道:“大人聽說了今天下午的事兒,給您送來一封信。”
馮王平從他的手裡接過一個信封,心中冷笑,看也不看的揉成一團,對來人說道:“你轉告他,我很好,不勞他操心,以後沒什麼事兒,不要找我,我很忙。”
自己算什麼呢?
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女罷了。
自己的爹是本朝駙馬宋瑛,娶得是成祖皇帝的四女兒,咸寧公主。
咸寧公主為人專橫跋扈,狠毒善妒,自己的母親是父親年輕時的收房丫頭,在咸寧公主嫁過來一個月後就被趕出了駙馬府,那時,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母親千辛萬苦生下了自己後,東躲西藏的過了九年,因為漂泊無依,生活困苦,也漸漸地油盡燈枯了。
母親臨死時,將自己託付給了懦弱無能的父親,父親老年得女,雖然高興,卻忌憚著家中悍妻,又因為自己一直是男子打扮,便安排在軍營之內,只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石亨一人。
咸寧公主接連害死了幾房姬妾後,也得到了上天的懲罰,這一輩子都沒有生育,也在九年前病逝了。
可恨的是,她卻命令自己那所謂的爹今生不再娶妻,等他百年之後要葬在一處,死而同穴,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因為這樣,自己也就永遠不被承認,永遠不能名正言順的認祖歸宗。
認祖歸宗?
還不稀罕呢?
自己雖然相貌平平,卻也有一身本領,何必要靠別人?
沒有他們,自己一樣過得很好。
就像,自己從來沒覺得一個男人對自己有多麼重要,這個男人,就是石亨。
自從來這軍營裡,誰都知道新來的馮大夫是個脾氣古怪的白面書生,不好相與,所以也沒有人與自己有來往,這正合了自己的心意,可能是因為這麼多年的困苦生活,心中隱隱藏著父親的不滿吧,自己恣意妄為,口無遮攔,在言語傷害別人的時候,也宣洩著這麼多年被忽視的痛苦。
石亨是唯一一個知道自己身世的外人,面對自己的古怪脾氣,他既無輕視,也無殷勤,只是平等有禮,反而成為了這裡唯一讓自己覺得輕鬆自在的人。
何況他又高大俊朗,溫文爾雅,可是當自己知道他已有婚約時,就不得不斷了曾經一閃而逝的念頭。
因為她不想自己再做第二個母親。
可是,那一年,他回來了,隨之而來的除了一個小姑娘,還有他成親當日新娘橫死,並立下永不再娶誓言的傳言。
永不再娶?
他與自己那個爹一樣都立下了這樣的誓言,不過一個是被逼無奈,一個是為什麼呢?
情根深種麼?
金山大捷,高興地他不禁喝多了,就是那晚,自己知道了這個誓言背後的故事,原來是因為另一個承諾,因為另一個人,就是他帶來的小姑娘朱以青,也知道她的身世和秘密。
也是因為這樣,自己才同意收她為徒,並傾囊相授。
以青聰明,悟性也高,有著不屬於孩童的豁達和包容,自己也漸漸明白,石亨將尚年幼的她引為知己的原因了。
只是,自己卻也陷入了那樣曾經不屑一顧的怪圈裡。
明明知道不可能,卻在跟自己彆扭著。
明明知道石亨不可能再娶,卻會夢到自己一襲嫁衣。
明明知道石亨看漸漸長大的以青時,眼神像一口深邃的井,卻選擇無視和嘲笑。
無視那樣的昭然若揭。
嘲笑自己的看不透,道不明。
也許,這就是自己的宿命,總是不合時宜,不合時宜的出生,不合時宜的歸來,不合時宜的心動。
也許,自己就是這樣彆扭的個性,知道那個爹咳嗽的舊疾復發,想送藥給他,卻沒拿出手;知道他期盼和自己吃頓飯,卻仍舊冷了臉,獨自去酒樓用餐;知道以青是個路痴,卻故意為難她,讓她在街鋪林立的路上找自己。
就像,明知道石亨不在乎自己,卻對他的漠視感到心痛。
他從不曾正視過自己,自己好像一顆小草,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與他之間就像隔著銀河一樣,永不相交麼?
怎麼仍要做出那樣的舉動?一再地證實自己在他心中的無足輕重?
馮王平輕輕的閉上眼,迎著風,低低唱了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駙馬府來的人還恭敬的站在她身後,聽到這樣婉轉悲傷的調子,不禁奇怪,這馮大夫一向目中無人的,怎麼,還會傷心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