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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時時誤拂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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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江兄,賀喜江兄,今日有了駱老前輩的賜號,你的人品武藝總算是功成名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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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興漢樂呵呵地前來道喜,一群人裡就他笑得最開心,心道這樣總算報答了江聞先前的鼎力相助,也能將武夷派的名聲推上一層樓。

人群中驟逢喜事的江聞卻怏怏不樂,死盯著範興漢低聲說道:“範兄,聽說你的綽號喚做‘鐵丐’?”

範興漢有些羞赧地連連擺擺:“都是江湖同道謬言,當不得真。”

可心事重重的江聞卻不依不饒繼續問道:“方才聽你所言,似乎對這個稱呼不甚合意,不如我也投桃報李一番如何?”

隨後對上範興漢滿是疑惑的眼神,江聞一本正經地建議道:“不如咱倆互換半個綽號,我叫‘鐵劍’,你改叫‘君子丐’如何?”

範興漢跟見了鬼一樣跑開了,消失在了聲響嘈雜的人群之中。

於是江聞只好惺惺地環顧四周,敷衍著蜂擁恭賀的武林人士,隨後帶著周隆和袁紫衣找起了武夷派幾位弟子的所在位置。

這兩人剛才狠狠得罪了紅花會,江聞擔心他們趁亂打擊報復。

“今日駱某還有一事,想請諸位武林同道見證!”

見形勢雜亂,駱元通暗運功夫,當即聲聞四野,一陣嘯聲不僅震人心魄,所說的話更清清楚楚地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而剛被江湖同道冠以“君子劍”之名的江掌門這才找到武夷派的座位,訕訕地示意樂師們可以停了——也是靠著樂師的定位,他終於和走散的徒弟們匯合一處。

“恭喜師父今日金盆洗手大會揚名。”

洪文定面露笑容地對江聞說道,江聞雖然知道這個徒弟所說並非不懷好意,卻疑心生暗鬼,總覺得他老成表情背後,另有一番說不出的含義。

“文定啊,師父對你這麼好,也從沒罰你去思過,可不能恩將仇報啊。”江聞憂心忡忡地吩咐道。

洪文定不明就裡地回答道:“弟子不敢。”

不只是洪文定,後邊的小石頭也跟著眾人嘴裡都囔著恭喜,眼睛已經開始到處亂飄,可能在認真思考今天的飯該去哪裡排隊了,自從住過一段時間的福威鏢局,他就對打飯排隊特別熱衷。

唯獨傅凝蝶憋著嘴看著江聞,似乎心裡對他得了“君子”之稱充滿質疑。

“看什麼看,你以為師父我樂意被這麼叫嗎?”

江聞揮手趕走傅凝蝶,小丫頭也一熘煙跟著袁紫衣走了。

他不能不一肚子火,想人家君子劍嶽掌門的名字,出自論語中“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先別管他是矜而不爭還是破落華山爭不過嵩山派,是群而不黨還是滿門上下就剩小貓兩三只,但人家至少是兢兢業業了幾十年樹立人設,連武功都淨走蘊藉儒雅的路子,這才有了謙虛文雅、正氣凜然的君子評價。

可他江某人們心自問何德何能,平時自己愛指點江山也就算了,今天的他別說鞘中寶劍,就連拳掌功夫都未曾展露分毫,身邊這幾十上百號人都是怎麼看出自己武功不凡,口口聲聲要與自己切磋討教的?你們見過嗎就討教!

更可恨的是臺上這個白胡子老頭,看著模樣跟聖誕老人似的,這張嘴可比他的金刀厲害多了,前腳嘲諷完徐天宏的“武諸葛”文不成武不就,後腳就給自己安了一個“君子劍”的“美譽”。

可按他的邏輯來分析,這不也是不文不武的二熘子嗎?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之後,便不再過問江湖之事,駱家一應事務皆交由老夫的獨女駱霜兒操持,是福是禍悉聽天命,恩怨是非唯人自召。”

駱元通說得十分篤定,全場武林中人的視線卻不由得集中在了他身邊嬌憨的女娃身上,很難想象這位腰肢纖細、身量窈窕的年輕女子,該如何支撐起天南一地偌大的駱家勢力。

嶺南武林流派眾多,近兩年以鳳天南執掌的五虎派最為強盛,隱隱有了問鼎輕重之意。現下鳳家竭力結交平南王府也是這個道理,一旦他能取代駱元通在尚可喜眼中的地位,五虎門平步青雲的時機就指日可待了。

江湖中人本以為駱元通會趁這個機會給駱霜兒擇一位得意夫婿,支撐起今後駱家的威名不墜,這包括周仲英在內的朋友故舊也是如此以為,故而如今全被駱元通驚世駭俗的決定給嚇了一跳。

說破開來,不過是何德何能四個字。

“然而人非草木,焉能捨棄舐犢之念,今後老夫的女兒也將行走江湖,不免有個風波險惡,還得各位江湖朋友鼎力相助,駱某感激不盡。”

說罷,侍立兩側的駱家弟子將洗手的金盆撤去,換上了一副四尺有餘的梨花木箱,隨後屏退左右,只剩下父女二人留在臺上。

“江掌門快看,那就是俺們沿途保衛的寶刀,今日終於要現出真貌了!”

周隆興奮不已地說道。

此時場中經過騷亂,品字形座位已經重新調整過,親疏遠近也有了些變化。譬如紅花會群雄便佔據了靠著宅門的位子,身邊單獨圍坐幾個小門派,大多是湖北同道,而興漢幫、鐵膽莊、嵩陽派也各自分坐。

剩餘的幫派勢力身居內院,各自依附,隱隱仍舊有對立的態勢,江聞還發現範興漢身邊就突然冒出了幾家不曾見過的川東門派,褐麻短衣始終沉默不語。

而十幾名金剛門弟子,此時就聚坐在武夷派周邊,見寶刀即將現世當即與有榮焉地鼓譟了起來,很是稱職地擔任了氛圍組,一個個伸長脖子、翹首以盼的古怪模樣讓周邊的人也開始好奇,讓人感嘆駱元通給這個山西小門派分發請帖的決定,有他們在場著實物超所值。

糜費萬貫打造的神兵,想來不會讓人失望吧。

神兵利器江聞見識過,它們往往都能歷經千年而鋒銳依舊,令人膽寒,但他一直認為所謂匣中龍吟、氣衝牛斗只是小說家語,天下人也從未見過寶劍能入水化蛟、自行取人首級的。

可駱元通手捧的寶刀尚未現出模樣,木匣中已當先起了一道清越嘹亮、悠揚至極的響聲,絲絲縷縷原地而起,初聞時如鍾似磬,再聽則已有千迴百轉之意,閉眼恍如千頃碧波粼粼而動,湖畔深草鳴蟲齊聲高唱。

響動到了尾音更為清晰之後,竟然分化出高低頻率各不相同的意味,彷佛草叢中螞蚱、螳螂、蟋蟀、飛蛾在驚蟄時節此起彼伏,離近聞之,悉然能在各種昆蟲相互爭鳴中,聽出一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之意。

匣中異響吊足了人們的胃口,駱元通終於將刀取出,單獨以右手捧出一把四尺二寸長的寶刀。此刀刃長三尺,把長一尺二寸,刀刃線條宛如一泓碧波秋水,細長似葉,握在人高馬大的駱元通手裡如同兒戲,然而正能切合駱霜兒的身形。

江聞摸著下巴遠觀,只覺得這把刀的模樣不符合形制,按說對方是名揚江湖的金刀駱家,不至於犯這種錯誤吧。

《紀效新書﹒長刀制》中有記載,長刀需“刃長五尺,後用銅護刃尺。柄長一尺五寸,共六尺五寸,重二斤八兩。”

書中這對於長刀的尺寸記載絕非閉門造車,《武備志》雲∶“曰長刀,則倭國之制,其利於步,古所未備。“由此可見明朝長刀是彷倭刀而來,長刀的尺寸比例都是戚少保當初在沿海倭亂中,真刀拼殺、提煉總結出的真知灼見,故此這把刀真在臨陣對敵時,恐怕要憑生許多不便。

眾人或懂或懵,也正疑惑單刀如何能突發清吟,卻發現駱元通在取出長刀後仍未停止,右手繼續從木匣裡取出一把刀長二尺八寸,把長九寸的細長短刃,制式模樣依然前所未見。

此時看向臺上,終於瞅見匣中原來是長短兩刀,刀柄以青色絲線重重纏繞,流光溢彩煥然將出,以至於把冷若霜雪的刀刃也染成青色,宛如一片青竹。

然而碰撞交擊便能有如此奪人心魄之音,可見鍛造工藝非同凡響,瑰麗外表之下仍是難以捉摸的殺機。

“此刀名為韓王青刀,由瀟湘名匠打造,雜金、銀、銅、鐵、錫五色合為之,鑄成之日萬籟齊鳴,刀身上常有氣悽悽然,鋒似嚴霜,入水則化為青碧,入夜則黑如漆墨。”

駱元通沉聲說著,作為鑑刀名家的他雙眼滿是神往,隨後頹迷之色一掃而空,忽然將長刀拋向空中。

“接刀!”

駱霜兒應聲而動,身形晃動間已經騰空而起,以神似船家拳的騰挪身法凌空接住長刀,隨後又輕巧地摘走駱元通拋來的短刀,一長一短擎在手中如蝴蝶翻飛,刀光劍影眼花繚亂。

駱霜兒如今持用的不是兩刀能貼合的鴛鴦刀,而是雙刀的一種步戰用刀,似乎結合了南越國與峒刀的一些風格,一長一短互為表裡。

江聞突然發現,這對青刀與自己腰間的閩越青銅古劍交映,秦漢古韻倒是頗有一番意境。

駱霜兒的身法奇異,可也不如她使出的雙刀技法引人矚目,在臺上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又似鳧水鴛鴦裁開波影。只見她高低左右,迴轉如意,纖指執白刃,如持鮮花枝,俊目流眄,櫻唇含笑,說不盡的嬌憨可喜。

“師父,韓王青刀是什麼意思?”

傅凝蝶的發問打斷了江聞的注視,她的關注點顯然在很奇怪的地方,卻剛好把江聞問住了。

“呃,韓王二字,可能指的是聶政刺韓傀的白虹貫日一事,而青刀所指的究竟是顏色還是形制,師父我就不太清楚了。”

思索片刻,江聞卻繼續說道。

“這門刀法可攻可守,堪稱精妙獨到。更難能可貴的是,這些招式的長短尺寸似乎都是按照駱霜兒的模樣設計,裡面耗費的心神精力可就難以計數了……”

江聞低聲感嘆道,對這門刀法給予了一個很中肯的評價。女子略遜氣力卻柔韌有餘,故而刀法中加強了身法遊走的部分,刪去大開大合的硬撼,屬於在招法上另闢蹊徑的功夫,練至高深處也不失為一門絕學。

然而往長遠處看,這門功夫的原型應該是門剛烈霸道的刀法,由名師特殊設計的招式既成就了駱霜兒的年少功深,也阻礙了她博採眾長的路子,真到了搏殺死鬥之時,恐怕還是少了些機變靈巧。

在江聞眼中的上乘刀法,還是應該如《胡家刀法》那般,表面上刀法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出招遲緩含蓄,然綿柔之中亦有兵法陰陽之理,內斂之中亦含剛勐之形,亮招只為勘破對手的奧秘。

但不論如何,這樣的刀法著實極為賞心悅目,江聞放眼望去,全場已經有許多人面色痴醉地忘乎所以,只顧緊盯著駱霜兒舞刀的高臺,好傢伙,就連範興漢這乞丐頭子……

哦不是,那人是紅花會四當家奔雷手文泰來,此時也一言不發地看著駱霜兒,一曲舞罷許久都還回不過神來。

“好,不愧是駱家的後人!不枉我此行冒雨而來!”

駱府門外忽然又是一陣嘈雜,雨簾之中只見一位身材高大的華服男子昂首闊步而來,深目濃眉鼻樑高挺,自有一股龍驤虎步之意,唯獨目光中桀驁之色難掩,氣度終究多了幾分紈絝。

“駱伯父,我今日是來向霜兒妹妹提親的,門外厚禮已經送到,俗事纏身來晚一步切莫見怪!”

華服男子的聲音格外響亮,說話間還有一絲酒氣,在場的人卻一個個跟見了鬼一樣,總覺得同樣的畫面在什麼時候剛見到過,就連說出類似話語的人都還在附近,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略帶醉意的華服男子不滿武林人士擋路,伸出手就撥開眾人要強行通過。越闖越近之時,見眾人視線投向自己,此時離府門最近的紅花會坐席中,有一位白袍文士緩緩起身,擋在了直闖大堂的華服男子身前。

“這位兄臺,今日金盆洗手大會主客有別,還請先入座稍候,切勿大聲喧譁才是。”

陳家洛說得十分委婉,他身量比對方略遜了一頭,卻自有一股不卑不亢之意,宛如經霜冒雪的蒼松翠竹。

“給我讓開!”

華服男子眉頭一皺,伸手就要推搡陳家洛,陳家洛卻早有準備,抬起肩膀抖落對方擒拿,雙足扎穩便反推而去,力從地起豁然有聲,與華服男子的手臂撞在了一起。

紅花會群雄就在身後袖手未動,都對於陳家洛的武功十分有信心,可短暫交手之後卻發現,就在華服男子踉蹌後退的時候,陳家洛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挪動了幾步,原本白皙的面容生出一絲病態的血色,顯然是倉猝間的運功發力被顛破了。

“這陳家洛的武功還不行啊,顯然還沒有做到意在拳先,無意而有招的境界。我見過的另一位總舵主武功就老道得多,已能將百家拳法信手拈來。”

江聞在遠處指指點點著,卻被袁紫衣搶白道,“江掌門,你所說境界世上有幾人能做到?未免也太強人所難吧?”

“這就是你有所不知,這類武功死練是沒有希望的,一定要藉助外力方能突破。”

江聞面露得意之色地指了指身後的樂師隊伍,表示萬般神通他都心中有數。

“若他能隨著音樂伴奏嚴扣節拍,猶如舞蹈一般行雲流水,勝敵於拳掌之下,就能像前輩古人一般縱橫江湖,罕逢敵手幾近無敵了。”

“我不信,你在騙我。”

袁紫衣毫不客氣地戳穿。

江聞卻很是篤定地說道:“你別小瞧世間英雄啊,江湖上就是有人每逢演奏一鏗鏘樂曲之時便武功大進,出手必勝無敗的。”

兩人的交手點到為止,駱元通已經雙眉緊皺地盯著府門沉聲說道:“今日的金盆洗手大會,江湖規矩一律不得動武,你們是要跟老夫為敵嗎?”

“駱老英雄千萬不要誤會,我們今日前來絕無動武犯禁之意,只是這位大俠動手在先……”

一道頗為油滑的聲音從華服男子背後傳來,扶住了踉蹌搖晃的華服男子侃侃而談,隨後顯出一位術士打扮的人物,後面還跟著兩名五大三粗的道童。

“胡說八道,分明是你們的人先動武!”

武諸葛徐天宏忍不住站了出來,指著術士說道。

“此言差矣,從未習武又何來動武一說?”

而那名術士卻不慌不忙地躲過了他的手指,傲然捋須說著睜眼謊話,“我家世子這明明是天生神力。”

…………

這場大雨傾盆而來,瀟瀟似永無停歇,寒水漸漲讓巷陌趨於幽悄,稍稍措手舉步,卻似乎連骨縫中都積滿了霪雨,正在發癢的皮膚底下晃盪著。

城中人大多不堪其擾,也只能龜縮在方寸的屋簷之下,抬眼惆悵地望著灰暗如暮的天空,剩下商販和有事外出的坊民,才會擎紙傘戴斗笠勉強行走。

雨路溼滑,閉館休息的溫玉欽自然走的也不快,得閒能四處留意一二。

沿途他看見了一座門庭若市的府邸,裡面正傳來山呼海嘯般的鬧聲,似乎還有戲班子的樂師,拉奏著音節韻律極為古怪的曲子,與沖天的熱鬧混作一團,想來又是一群江湖武人在裡面拔劍斫柱,不知所云。

而東門左近依舊車船絡繹,東濠湧水漲船高,四方商旅甘冒霜雨地四處奔走,據說一日不能遍詢東南西北坊市,貨物就絕然不肯脫手,更有甚者乃至於困頓月餘,命全家在風雨飄搖裡瑟瑟發抖,只為看守住車船上的財貨不失,無情之處有類如此。

少年情事老來悲,如今的廣州城同樣有花燈滿街滿市,更不曾少過天光映照貂裘,可少年時的賞心樂事,老來卻唯有悲涼之感,這不禁讓他又追憶起了廣州府文氣風流。

憶往昔五羊城中,番禺故地,皆以詩禮傳家為榮,唯四世簪纓為貴,即便酒家食肆間,也全是詩酒唱和之聲,凡有名篇吟出則眾人傳抄不輟乃至洛陽紙貴。

當初東皋乃鐘鳴鼎食之處,詩社故地也在這裡。那時城中之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喜以花為飾,頭髮盤起雲髻,必以素馨花裝飾。

而如今的廣州府,抬頭江湖莽夫橫行霸市,回首巷閭文學之士舉步維艱;滿目販利之徒熙攘往來,望眼河南花戶荒蕪其田,不過十餘載春秋,番禺城竟然變成了這等追名逐利之地了。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溫玉欽也不知該怪誰,可能要怪就怪往昔風流雲散,唯獨他隨著年歲漸長卻昏昧不醒,既不懂得治世也做不到齊家,睡夢裡總記得當初一道趕考的少年春衫,恍然搔首卻都已經白了頭。

牢騷終究是牢騷,說出來徒增笑耳。況且這些牢騷,如今也只能在老友們面前唸叨兩句,至少他們不會像家中老妻那般,非要讓自己把日日吹噓的四進大屋、翠帷車馬拿出來瞧瞧。

這哪還能找到?總不能直說,自己當年腦袋一熱賣都賣了罷!

想來只剩祖屋還在風雨中未凋墜,而幾十年過去的富貴車馬,就剩下淺埋荒壠的輞轂與馬骨了吧?

忽然間,遠處的行人率先行人驚慌了起來,不安瞬時伴隨噪音傳播,只見一隊錦衣人怒馬飛馳,在城中打著平南王府旗號而來。

馬蹄連連,踩落得水花飛濺,而再晚一些鞭子就已經臨頭,行人商販總有避閃不及只得橫臥於積潦之中。噪亂未息,而那隊人馬已經譁然而去,連一絲留意都欠奉。

閭巷中的人緩緩探出頭,更加悵惘地發起了呆,似乎漫天飄落的風雨就是他們的嘆息,故而終日也不需再發一言。

一陣馬鳴人詈後,他紺青色的布袍被撕裂一道口子,身上也被積水濺溼大半,陰慘慘的水汽沿著袖口往身上鑽,腳踝被石礎磕碰的地方也有些麻癢。青衫老者從積潦裡爬起,狼狽不堪地四顧茫然。

“哎,不體面……”

他踉踉蹌蹌地從積水裡爬起,躲在屋簷下檢查過袖裡包袱安然無恙,這才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往東邊走去。

些許跌碰總不礙事,畢竟今天是他和老友們詩社雅會的日子,不能耽誤了。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隨著年歲增長,他越發覺得精力越發不濟,溫玉欽如今除了靠著蒙學私塾作為經濟營生,剩餘工夫都花在了編修私典上,常常老湖塗得不辨寒暑,鬧出諸如夏月穿襖的笑話。

老來多健忘,可唯獨龍抬頭這天與老友們聚會,他從來沒有耽誤過,每回一定是最早到場的那個人。

包袱裡的東西是他出門前,從老妻那裡討來的六安瓜片,雖然只是些茶行兜售、不值幾錢的邊角碎末,更是當年詩社雅會時看不上的便宜東西,可如今時常用麻布包好熱水一沖泡,寒冬裡提神、炎夏裡祛暑,品嚐起來卻更有一番滋味。

茶須六安香瓜片,酒必三春竹葉青。

這竹葉青酒本不稀罕,可它是太原名士青竹翁的珍藏古方,先將黃酒與竹葉合釀取其肌,再沽臨汾美酒為其骨,調香之形宛如碧玉,一口入喉順氣除煩,老友當初評價說頗有老莊滋味,也難怪故主青竹翁持而寶之,直到酒酣之際才肯向人透露。

但如今的酒也不好買了。

山西汾酒還在,卻也不知是摻了水還是漏了封,嘗起來總有一股鹹澀的怪味,跟灘岸上的鹹風一個味道,故而在溫玉欽的建議下,早已換成了玉來酒鋪十文錢一葫蘆的家酒。他自稱這酒入口微酸、千杯不醉,這才是正宗的陝西滋味,以此迥異俗人之見,頗足以捋髯自傲了。

嘆息老來交舊盡,睡來誰共午甌茶。茶酒如今不復舊時模樣,老友雖不曾挑剔過,可溫玉欽也知道茶苦酒酸不利於久品,因此又冒著大雨闖到了一家糕餅店裡。

依他來說綠豆為餌可清心明目,屆時所吟詩句也更加風雅,不妨多備一些。

於是溫玉欽板著臉進到店裡,徑直將隔夜的綠豆糕點包圓,再以隔水的荷葉包好後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這才半蹚水半踱步地往東門走去。

路越走越窄,人也越來越少,自出了東門之後,廣州城連綿的屋舍終於消匿了蹤跡,只剩下大雨洗淨的青山巍峨聳立——那是一座讓行人於二三裡外就可以望見的高阜,山上建有雅亭一落,便是溫玉欽此行要與老友們每歲雅會吟詩的地方了。

溫玉欽方才被人馬衝撞跌倒,此時越走越覺得腳踝隱痛,只好一步一歇地喘著粗氣,望著山間的石亭繼續攀爬,豆大的汗水沿著額上皺紋縱橫,最後才滾落在地撞碎。

風雨中他扔掉了不堪摧殘的破傘,撥開林立的荒草,孤零零地往亭中走去,卻發現早有一個緇衣文士站在其中,孤身一人面對著滿城風雨,正寂然不語地眺望遠方。

“閣下從哪裡來?這亭子老朽有用,不知能否割愛?”

溫玉欽有些洩氣地問道。

緇衣文士操著江南口音說道:“晚輩從江門路過,突遭風雨無處可去,恐怕要讓老丈失望了。”

“無妨,老友們也還沒到。”

溫玉欽已經疲憊至極,只能眺望著漫天風雨,閒白道。

“哎,昨日本應修面的,卻被這場大雨給澆忘了,當真不體面。”

溫玉欽在亭子裡坐下,嘴裡還唸叨著,連忙藉著雨水欲梳理華髮,折騰半天卻不知要從何處下手,畢竟簪纓的冠冕早就不見了,只摸到了一片光禿禿的頭皮。

“不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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