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繁盛處，多有蚊蠅滋生。
通往合肥城必經之路上的一處密林裡，張遼抬手拍死了一隻落在臉上的飛蠅。
他一邊隨意用下襬擦著手上的血跡，一邊嘴裡都囔著這飛蠅真是悍不畏死，竟然連他這將來天下名將的血都敢吸上一口。
一旁的副將姓陳名遠，自幷州時就跟在他身邊，是當年與他一起長大的好友，熟知他的性子，對他的舉動早已見怪不怪。
陳遠也是抬手掃了掃眼前的飛蠅，輕聲問道：“文遠，你到底有幾成把握？為何認定江東軍會乘夜行軍？”
原來張遼與李典出城之後便各自分散開來。
李典帶著自家部曲駐紮在一處易守難攻的險道，張遼則是帶著自高順那裡借來的八百陷陣營孤軍深入，埋伏在了江東軍行進所要經過的一條必經之路上。
兩側皆是山路，不易大軍通行，是個伏擊的好地方。
正四處張望的張遼聞言轉過頭來，鄙夷的打量了陳遠一眼，低聲道：“把握？我哪裡有什麼把握？不過是隨意下注罷了。若是賭贏了，江東軍馬趁夜而來，這天大的功勞自然是要落在咱們手中。即便是賭輸了，最多就是小心撤回去與李典匯和罷了，又不曾有什麼損失。”
陳遠默然無語。
張遼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夜間行軍，施以奇襲，本就是兵家作戰的常用戰策。即便孫權不知，想必他軍中多少應當還是有些明白人的。”
陳遠拆臺道：“自然要有明白人，不然咱們豈不是白來一趟。”
正在兩人閒聊之際，遠處有馬蹄聲動。
…………
通往合肥大路中的一處險地，李典在此駐軍設防。
他所帶皆是自家部曲，滿打滿算，不過數千人而已。
所謂的自家部曲，其中自然大半都是當年李典自乘氏帶出來的人馬。
為他掌軍的副手名為李立，是他的同族，不過是出自庶出。
這些年隨著李典鞍前馬後，極得李典信任。
此時士卒們正在附近擺放絆馬索，鹿角等防守軍械。
李典站在一旁，打量著此處地勢，隨手指點著器械要擺放的位置。
李立來到他身前，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道：“家主為何要應下那張遼，為他牽扯敵軍？”
李典神色不變，笑道“怎麼，你以為不妥？”
與他出自一姓的漢子也不藏掖，沉聲道：“確實不妥。在合肥城中那張遼便和家主不睦。如今咱們陳兵於道，為他拖延江東前軍，若是到時他真的能擊潰江東軍後軍還好，可若是他見勢不妙，就此退去，到時我軍孤立無援，只能獨自應對江東軍馬。我軍不過數千人，可那孫權此來擁兵數萬，一旦被圍，我軍絕無幸理啊。”
李典笑了笑，“你所說的也不無道理，只是難免有些看輕你家家主，也看輕了張遼。平日裡我與他不睦，不假。只是往日之事皆是私怨，算不得什麼大事。如今之事則是公事，我也好，張文遠也好，皆不會以私廢公。”
他拍了拍腰間配劍，笑道：“所以今日之事，非死盡，不可退。”
…………
時江東軍馬夜行，孫權令甘寧先行，自率大軍居後。
甘寧前行途中正遇於大道上攔路設伏的李典等人，雙方陷入對峙。
而早已埋伏在林中的張遼等人則是刻意放過了甘寧的前隊，在林中隱伏不動，等著那條還不曾上鉤的大魚。
在甘寧的前軍路過後不久，果然又來了一支軍馬。
人數不少，其中更有一人金甲銀冠，被人簇擁在行軍大陣的華蓋之下。
來人自然是親自前來督戰的孫權。
此時他已得了甘寧前軍遇敵的訊息，倒是半點也不吃驚。
能被劉備看重，派來守衛這險要之地的，自然不會是什麼尋常人物。
孫權站在車攆上輕聲笑道：“告訴甘興霸，若是能大破敵軍，我算他的頭功。”
有身旁輕騎策馬飛奔而出，前去傳遞訊息。
孫權伸手扶在欄杆上，雖是暗夜，可意氣風發。
此時伏在林中的張遼自然也見到了這突然而來的軍馬，以及那個一看就是大人物的車上人。
他輕輕打了個手勢，身後的副將立刻會意，隨後約束軍馬。
張遼摒氣不動，待到孫權的大軍過半，張遼勐地站起身來，翻身上馬，帶軍自林中衝殺而出。
不過八百餘人，卻是殺出了千萬人的氣勢。
原本正在緩緩而行的大軍不想有如此變故，一時之間竟是全軍為之一滯。
只是待發現那支突然出現的騎軍的目標是身在車攆之上的自家主公後，行在前面的軍馬立刻折返，想要回身相救。
可惜張遼來勢太快，只是眨眼之間便將江東軍馬分成了前後兩段，加上此處本就地狹，不適合大軍展開，所以前軍只能眼看著張遼等人撲向車攆之上的孫權。
此時孫權自然也見到了正朝他奔來的張遼等人，只是他卻是半點也不慌亂，依舊以雙手拍打著身前欄杆，望向一旁的淩統，笑道：“公績，甘興霸千求萬求，才求去了一個先鋒大將。只是如今看來，他的運道倒是與你差上了不少。無須遠行，這功勞就自己送上門來了，你這運道真是不差。”
來時被周瑜嚴令護衛在孫權身側的淩統也是喜上眉梢，不想還有送上門來的軍功。
他與孫權招呼一聲，帶了些部曲，便與一些已經反應過來的江東軍馬一起前去圍獵張遼等人。
此時張遼等人被大軍圍攏，他卻是半點不懼，帶著隨他而來的陷陣營直衝孫權的主陣而去。
其人一馬當先，連斬數將，潰圍而出。
此時淩統已然到來，正面迎上張遼。
淩統是孫權軍中大將，一身武藝，在孫權軍中少有敵手。
只是如今與張遼接戰，不過十餘合，已然落入下風。
張遼冷笑一聲，攻勢驟急，接連刺中淩統數槍，淩統翻身落馬。
他也顧不得上前補上幾槍取下淩統性命，帶著身後陷陣營潰圍而出，直奔孫權而去。
見張遼如此勇勐，原本想要立刻回援的部曲竟是悄悄放緩了腳步。
若是敗了，損失的可都是自家的人馬。
此時孫權身側數百護衛，都是軍中一等一的人物，只是如今眼見張遼勇勐若此，一時之間也都是起了膽怯之意。
孫權望著已然相距不遠的那支合肥軍馬，先是吸了口氣，隨後重重吐出。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低聲道：“暫退。”
身邊護衛如蒙大赦，立刻簇擁著車駕朝後退去。
張遼見狀，更是狠狠抽打著坐下馬，帶人直衝孫權。
眼見孫權退去，失了指揮，江東軍馬立刻大亂，彼此不能相顧。
孫權見張遼越追越近，最後只得下了車攆，摘了銀冠，脫了金甲，翻身上了一匹快馬，反過身來，朝著張遼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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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遼不想孫權會有如此膽識，兩人策馬擦身而過。
只是路過之時張遼剛好打量了孫權幾眼，卻並未發現端疑。
孫權重新返回戰場之後立刻尋到了淩統的部曲，潛藏其中。
張遼失了孫權的行蹤，只能回過馬來，帶陷陣營朝著合肥城的方向殺去。
其間手下軍士幾次被圍，張遼皆是翻身相救，接連數次，連連斬將。
直到最後，江東軍馬見其大旗所指，便要立刻退去。
江東軍馬雖眾，卻依舊是被張遼從容退去。
而此時甘寧的前軍也得了後軍被襲的訊息，連忙撤軍而回，與張遼軍相遇在半途之中。
只是雙方都極有默契的不曾接戰，各自緩緩退去。
…………
之前的戰場上，孫權已然收攏好敗軍。
方才他摘冠脫甲，如今還不曾換上，長髮披散，身上也滿是泥濘血汙。
此戰江東軍馬損失不小，只是相較於那些人馬的損失，軍中戰心大墜才是此戰最大的隱患。
孫權將士卒尋來的配劍重新懸在腰間，隨後目光自受傷頗重，卻是保住了性命的淩統身上掃過，接著望著那些與他一樣灰頭土臉的江東士卒。
他朗聲笑道：“此戰確是我的過錯，是我看輕了中原豪傑。只是我江東男兒，可戰敗，卻不可失了士氣。”
他抽劍而出，一劍割下幾縷頭髮。
孫權厲聲道：“孤割發為誓，今日之仇，他日必報！”
見孫權康慨壯烈如此，軍中原本已然低沉到谷底的士氣，為之一震。
…………
主道上，李典的佈陣之地，兩軍相聚。
張遼捉了一個江東軍的敗軍，正在詢問一事。
張遼問道：“江東軍中，上長下短者何人？”
那敗軍早已見過張遼的威風，不敢隱瞞，如實答道：“是我家孫車騎。”
張遼懊悔不已，竟然與這樁天大的功勞失之交臂。
李典則是在一旁笑道：“即便不曾捉住孫權，此戰之後，你張文遠之名，也足以名揚天下了。”
張遼隨手摘了頭上的鐵盔，也是笑道：“這當中也有些你的小功勞嘛。”
其後不久，孫權退兵而去，與江夏的呂蒙軍一起退回了江東。
而合肥之戰，張遼以八百兵大破江東軍馬，在青州軍的刻意宣揚之下，也在天下之間迅速流傳開來。
據說江東之小兒，聞張遼之名，夜不敢啼。
…………
青州，臨淄。
劉備得了孫權在合肥城下大敗的訊息時正在與賈詡對弈。
他將手中棋子落在棋盤上，隨後笑望向賈詡，“文和，如何？我之前便和你說過，文遠是孫仲謀天生的對手，如今這不是應驗了？”
賈詡無奈一笑，什麼天生敵手的話他自然不信，“我之前確是小看文遠了，也有些高看了孫仲謀。本以為他既然是孫文臺之子，孫伯符之弟，在戰場上多少也該是有些本事的，不想如此不堪一擊。”
劉備笑了笑，“孫權自然是有本事的，只是他的本事多在朝堂之上。戰陣上其實也算不得差，只是可惜他碰到的是張文遠。”
賈詡不再介面，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認在識人一事上，劉備確實遠遠在他之上。
劉備轉頭看向坐在一旁觀棋的諸葛亮，笑道：“阿亮，我旁的教不了你，可在這識人一事上倒是可以教你一二。”
如今青州多才俊，賈詡也好，荀或也好，甚至糜竺等人也好，無不是當世的傑出人物，諸葛亮能以眾人為師，即便是劉備也有些期待這個本就是極為全才的諸葛丞相，日後會是個什麼樣貌。
劉備忽的問道：“近來阿禪隨著你讀書如何？”
如今還是少年歲數的諸葛亮微微一怔，稍稍沉默後還是如實道：“世子宅心仁厚。”
劉備笑了一聲，“滑頭。”
他問的是學業，諸葛亮的回答卻是宅心仁厚，那不就是暗示劉禪在學問一途上沒有半分精進？
諸葛亮回答之後便做好了自家主公會勃然大怒的準備。
不想劉備只是輕笑一聲，捻起桌上的一枚棋子。
如今少年到底還不是智略如海的諸葛丞相，故而有些不解。
劉備笑道：“宅心仁厚也不差了，人家養子望聰明，可世上之人，又有多少被聰明二字耽誤了一生？為人父母，我反倒是不想要他太聰明。”
賈詡點了點頭，覺的自家主公這話有些道理，只是卻又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他青州牧家大業大，隱有吞併天下之勢。所以劉禪不聰明，即便只是個中人之姿，這一生也足以順風順水。
可若是換了一個尋常人家，若非是養子望聰明，日子又哪裡來的盼頭？
諸葛亮到底還是年輕氣盛，開口問道：“可世子日後定然是要繼承主公之位的。若無才略，何以服眾？”
劉備輕笑了一聲，盯著諸葛亮的眼睛，露出些諸葛亮看不懂的神色。
他極為認真，一字一頓，“即便日後我等都已不在，即便日後阿禪無才，不是還有你在？日後之事，交託到你手上，我很放心。”
他將最後四字又重複了一遍，“我很放心。”
一旁的少年人滿面漲紅，忽的心中便想起兩句言語。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八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