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後,北海國劇縣宮城之中。
自田中等人失勢,頹廢一時的國傅周仁復又重新振作,這些日子常入宮中來尋北海王商討國中事宜。
即便北海王屢屢露出不耐之色,可周仁依舊是樂此不疲。
“既然國相已將這些事都委託給了國傅,國傅安心去做也就是了,無須事事與我商議。孤本就是個閒散之人,最是不愛聽這些家國之事。”
已不知是第幾次因周仁的闖入而只能揮手中斷歌舞的北海王嘆了口氣,“如今玄德將國中空缺出來的不少官職都交到了國傅手上,自是對國傅信任的很,國傅何必自疑。”
田家等豪族盤踞北海國中多年,自然在朝中安插了不少人手。甚至可說朝中半數以上,尤其是有不少要職都掌握在這些豪族手中。
而隨著田家等豪族倒下,牽連之下,朝上也好,地方也好,自然多出了不少空位。
劉備將其中不少無關輕重的文職任命都交到了周仁手中,由他隨意安置人手。
說的明白些,不過是雙方的利益交換而已。
如果說鄭玄是國中在野文士的首領,那周仁就是國中“在朝”文士的頭領。
“大王此言差矣,如今固然有國相在朝,且多有仁政。”周仁正色道,“只是國有典章,諸般事應按律行事,人事任免之事當先報之大王知曉。”
劉仲笑了笑,打量著階下紅光滿面的自家國傅,調笑道:“孤記得當初玄德初掌國中大權之時國傅多有怨言,何以不過短短數月之間,竟對玄德如此推崇?僅僅是因他許了你不少官職不成?”
“自然不是。臣是何種人,大王心中應當清楚。”周仁板著臉,“臣如今之所以信服於國相,只有兩點緣由。”
“其一是如臣方才所言,國相在國中數月,多行仁政,且治理國中之事得心應手。若是由臣來做,定然做不到這般地步。近日觀國相為政,方知書上治大國如烹小鮮之說確有道理。”
“其二是前些日子高密鄭公曾有書信與我,提及開辦學舍一事,希望我等士人能夠同心協力。鄭公在信中對玄德的為人著實誇讚了一番。鄭公天下名士,識人無數,於他口中飽受讚譽之人,自然不會是尋常人物。”
高座上的劉仲點了點頭,明白了為何周仁的態度前後變化如此之快。
鄭玄是天下名士,於北海國中更是威名極盛,國中士人都以能和鄭玄書信往來為榮,鄭玄的一句隨口稱讚之言甚至能讓國中的尋常儒生一夜成名。
故而想結交鄭玄之人不少,偏偏鄭玄又是個寡澹人物,往日裡多是悶在家中讀書著經,極少與人結交。
而不能與這位鄭公結交,可是階下這位國傅周仁多年來的心病。
“連鄭公都來了書信,玄德果然有本事。將國中之事交給他,孤便可真正的安穩無憂了。”劉仲笑道,“說來倒是許久不曾見過玄德了,他還在外面巡查不成?”
原來劉備自從高密回返,將國中之事都甩手交給了賈詡等人。他則多是帶著關羽在國內的鄉里之間巡視,已經有許久不曾回過劇縣。
“確是還在走訪鄉里,若是大王得知何處縣中連罷數人,那多半就是國相走到那裡了。”周仁苦笑一聲。
他如今察覺到劉備許下他不少官職其實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劉備每過一地縣中官吏便要換上數人,如今北海國中原有官吏都快要被他換了個乾淨。
“能者多勞嘛。”劉仲笑了一聲,“忙些也是好事,有些人即便想要忙些都不可得。”
周仁知道這是劉仲又想到了自家的處境,只是這事卻是勸說不得。
好在這麼多年下來,劉仲倒也算是習慣了這種日子,很快就收斂回心思,隨口笑道:“近日孤又根據玄德當日的指點研究出了一種新歌舞,等玄德回來,定要讓他品評一二。”
“論及這吃喝玩樂,他劉玄德可是遠遠不如孤。”
………………
劇縣田家,人影寥落。
昔年縣中的第一豪族如今卻是說不出的落魄。
莫說是與自家當年鼎盛之時相比,即便是與縣中的尋常家族相比也是比不得了。
不久之前田中更是將田家分家,從主脈之中分出去了不少族中子弟。
若是當年田家鼎盛之時這些人自然捨不得離去,只是如今大樹已倒,他們這些猢猻自然巴不得早些離開這條已然四面漏風的破船。
這麼多年來都不曾像如今這般清閒過的田中獨自坐在院中,手中端著碗酒水自飲自酌。
這價值千金的女兒紅味道著實不錯,若是當年在他年輕之時定然能獨自一人喝上兩壇。可惜如今年歲大了,竟是連半壇都喝不下了。
“似乎這人一到了年歲,非止頭上白髮,而是事事都在提醒你已然不復當年了。我所言可對?”田中看向自門口走入的程權。
這些日子他這裡門庭冷落,唯有程權才會時常帶著酒菜來探望他一二。
“人皆有此時,既然到了年歲,你便安安穩穩的在這裡度過餘年也就是了。其他事情多想也無用處。”程權將手中的酒菜放下。
“若是當年落到這般境地,我定然是想著四處尋力好東山再起,可如今我心中竟是覺得這般認命了也好。這年歲,可真是可怕的東西。”田中笑道。
“如今沒了我等掣肘,北海國中應當也算是穩下來了。這位北海相在外的作為我倒是也有所耳聞。”他略一沉默,“只是我想不明白一事,他如此作為,所求為何?”
“為官一任而已,即便是你我這般商人也知道,軍政才是大事。他將錢財用於民生,能得個好名聲倒是不假,只是即便那些庶民交口稱讚,又有何用?”
“此事我倒是可以和你說上一說。”程權笑了笑,給自家倒了一杯酒水,“我本早就隱居雒陽,你可知我為何會來此趟這趟渾水。”
“為何?”田中也是來了興趣。
“只因賈文和在信中提及了一句言語。”程權笑道,“據說是玄德於東來路上所言。”
“願他日後所過之地,不論是鄉間還是隴上,皆可聞少年朗朗書聲。”
田中笑了一聲,“真是好大的志向。”
程權也是笑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
劇縣城外,有數騎自城外賓士而過,馬上正是去鄉間出巡的劉備幾人。
劉備策馬在前,不曾入城,反倒是調轉馬頭,帶著關羽等人直奔安樂裡而去。
安樂裡遠離城中,想要看看在他們離開的這些日子裡賈詡等人施政如何,安樂裡無疑是個好去處。
一個時辰之後,幾人來到里門之前。只是與上次前來不同,今日里長竟然不曾守在門口。
“看來里長也懈怠了。”劉備笑了一聲,牽馬先行。
“如今按著兄長的命令掃除淫寺與強梁,國中已然安穩了不少,他們鬆懈一些倒也是常事。也說明文和他們在咱們離去的日子裡做的不差。”關羽應和一聲。
劉備笑了笑,自家這個二弟素來桀驁,對那些士人多少有些輕視與提防。
這些年雖在他的時常提醒之下改了不少,可到底是養在骨子裡的性子,極難徹底更改。
今日既然替賈詡言語,那多半是已經在心中認可了賈詡。
“說來倒也有趣,如今兄長還不曾成親,可之前咱們巡視鄉里,那些鄉中之人還想讓鄉中新出生的孩童改為與兄長同姓。”關羽素來是不苟言笑之人,只是說到此事卻也是忍俊不禁。
牽馬走在他身前的劉備先是面色一黑,只是隨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原來之前有不少地方賦稅本就繁重,當地的官吏又巧借名目,多收稅款,故而當地生子多不養,反倒是將其溺死於河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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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劉備當政,罷貪官,廢苛政,又多興水利,以工代賑,雖算不得衣食富足,可也讓他們有了些喘息之機。
自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感念劉備的恩德,這才想將新生子改為與劉備同姓。
只是最後還是被劉備拒絕了下來。
他們路上碰到幾個裡中人,打聽到里長正在新設的學舍裡。
兩人牽馬直奔最北而去。
…………
學舍建在裡中最北,四周多有參天之樹。如今正是近冬時節,樹上的葉子已然掉了大半。
劉備等人來到此地,卻是駐馬在遠處不曾靠近。
如今初入黃昏,天色尚未徹底陰沉,學舍中教孩童們讀書的先生是個年輕人,此時他讓學生們搬著木凳來到了學舍之外。
站起最前的年輕人身著一件素色常衫,身形雖有些消瘦,卻是將嵴背挺的筆直。
他在前吟誦,身前的鄉中少年們齊聲和之。
里長正坐在一棵大樹下,盤膝望著不遠處那些少年郎。
少年們稚嫩的誦讀之聲高高揚起,起於地,而聞於天。
劉備笑了笑,面上第一次露出些自傲的神情。
“雲長,我北海亦有讀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