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外,緱氏山上。
劉備幾人居住的小院裡,關羽正與簡雍對弈。
傅士仁站在關羽身後,而劉備則是站在簡雍身後。
象棋高妙之處,在於非只可賭博玩樂,也可與軍陣之事相關聯。
軍陣之事本多是以沙盤推演為主,如今有了象棋,其中行棋之間,又何嘗不是一種軍陣訓練之道。
象棋在效用之上雖比不得沙盤,可沙盤推演歷來費時費力,遠不如象棋這般方便。
兩者相較,也算是各有勝場。
“雲長,你不可如此落子。若是全部兵力渡過河去,壓到前線之上,固然是能給對手壓力。可你後方空虛,若是久攻不下,豈不是平白給了對手機會?”傅士仁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開口道。
“士仁,你是讀書人,這般兵事非你所能料。如今我已將憲和殺的大敗虧輸,他自保尚且不暇,如何還能分出心思來對付我?你就莫要擔心了。”關羽隨口道。
“雲長,你總是這般剛愎!”傅士仁氣笑一聲。
在簡雍身後觀戰的劉備一直沉默不語。
如今的局勢卻是像極了日後那場讓關羽威震華夏的襄樊之戰。可也是此戰讓關羽丟了性命,更讓他們復興漢室的桃園之夢付之一炬。
此時簡雍卻是被關羽逼的有些手忙腳亂,關羽這個日後的天下名將,如今在象棋上已然展露出了他的鋒芒。
攻伐無雙。
便如他的武藝一般,不動則已,動如雷霆。
簡雍之所以會落到如今這個慘澹光景,便是在他前期的勐攻之下敗下了陣來。
一朝不慎,便被關羽如潮水一般,將整個陣線衝散了開去。
偶有幾個棋子渡過河去,也是殘存在些邊角之地。
若是只看棋局上的局面,此時關羽大勢已成,只等接下來的幾步,便能圍死簡雍的主將。
劉備忽然開口笑道:“君義,觀棋不語真君子,你這隨意開口的毛病,若是換了在幽州,一頓打是少不了的。”
邊境之人之所以民風剽悍,一來自然是因常年戰事頻發。二來卻也有邊境之地,律法雖相同,可執行起來卻是要寬鬆上不少的緣故。
故而如幽州這般的邊境之地,稍有口角,必然便要動起手來。
“我這不是忍不住了。”傅士仁都囔一聲,他也只是見關羽不聽勸告,這才出聲阻攔。
劉備又看向關羽,“雲長,你雖在軍事之上有過人天資,可也莫要剛愎。我也知越有本事之人性子越是自傲,你本事大,視天下豪傑如草芥。”
“只是若是你一直如此,將來不只會害了你自己的性命,還會害了你身邊旁人的性命。”
劉備拿起棋盤上的一個炮,這個炮的位置剛好可擊殺關羽的主將,只是方才簡雍手忙腳亂,不曾顧及到此處。
“將軍。”劉備將炮放在關羽的將棋之上。
“你攻勢如龍稍佔上風不假,可也因此讓你只是盯著對面的棋盤,雲長,棋盤兩面,自家這一面,你不可不顧。”
關羽低聲道:“兄長說的是。”
“玄德何必如此認真,不過是下盤棋罷了,我還能輸不起不成。”簡雍開口笑道。
劉備神色一緩,也是笑道:“憲和說的有理,是我太計較了些,還不是前幾日去宮中見陛下,我這心中有些擔憂。”
“昨日陛下不是已然下書認下了你的漢室宗親身份?你又有何可擔憂的?莫非是擔憂蹇碩不成?”簡雍有些不解。
“我倒不是擔憂陛下會如何,如今蹇碩尚且自顧不暇,我擔憂的自然也不會是他。我應當和你們說過,我當日我還見到了曹節。”劉備嘆了口氣,“若是我不曾猜錯,如今曹節應當已然將咱們視為眼中釘了。”
“咱們與曹節素無交集,玄德為何有此一說?”傅士仁有些不解。
“咱們未卑權輕,他的眼中釘自然不是咱們,而是盧公。曹節權傾朝野,玩弄權術,朝中之人都要忌憚此人幾分。想來盧公剛直,應當是讓此人頗為頭痛。偏偏玄德又是盧公的弟子,自然便要被此人看入眼中。”
簡雍以手中棋子敲著棋盤,分析大勢,本就是他的強項所在。
“憲和所言不差,只是我不願招惹此人還有一個別的緣由。”劉備苦笑一聲,“此人已然是風燭殘年,為了身後之事,只怕他要做出何等事來都不為怪。”
“玄德以為咱們應當如何?”傅士仁問道,他知道劉備既然這般說,多半已然有了些應對之策。
劉備可不是坐以待斃之人。
劉備笑道:“單憑咱們自家自然不足。所以今日便要去往雒陽一行。”
…………
雒陽城東的酒舍裡,此時段熲正在和陳續一邊飲酒一邊下棋。
段熲飲了口酒,落下手中一子,笑道:“阿續,我要將軍了。”
陳續雖也是隨著段熲在西面久經戰陣,可論兵法武藝,自然是不如段熲的。
廖廖數百步,已然被段熲置於死地。
陳續苦笑一聲,投子認輸,“論戰法我自然是不及你的。就算我,夏育和田晏三人加起來也不如你。段紀明,即便你贏了,可有意思?”
正將棋盤上棋子一一擺好的段熲卻是聞言一笑,“自然有意思。如今我久疏戰陣,好不容易能找到些與戰陣有關之事,除了飲酒,這反倒是我唯一聊以解憂之事了。”
他擺著棋子的手微微一頓,“許久不見,也不知夏育他們如今如何了?”
夏育二人都是昔年段熲手下的勇將,當年隨他血戰東羌,斬殺羌人無數,只是如今遠在邊塞,他們已然許久未見。
“畢竟有官職在身,再差能差到哪裡去。”陳續搖了搖頭,“他們當年雖是捨命殺敵,可到底換來了一個前程,算不得虧了。”
“當年隨著咱們血戰的兄弟,多少人埋骨沙場,即便是屍骨都不得返鄉。那些人才最是可憐。一將功成萬骨枯,多少人的捨生忘死,到最後才成就了你涼州三明段紀明。”
正打算飲酒的段熲將手中的酒壺放下,默然無語。
“算了,不說這些傷心之事了。聽說造出這象棋的就是那日來的那個劉備。”陳續笑道,“此子倒真是有些本事,當日在此放話,如今果然名揚雒陽。想來不久就要找上門來了,你打算如何?”
“還能如何?”段熲也是收斂回心思,笑道:“此人確是有些本事,昨日陛下可是下書認下了他漢室宗親的身份。日後此人行走在外,無論有官職與否,都是要給他幾分面子的。”
陳續磕碰著手中的象棋,他雖知象棋如今在雒陽城中風行一時,可卻不知劉備竟能以此賺來一個漢室宗親的名頭,“這象棋是不差,可他以此換來一個漢室宗親的名頭,是不是過了些?”
“半點也不多,甚至還有些少了。”段熲笑道,“阿續,你不知朝中之事,自然不知其中的隱情。”
“如今陛下看似大權在握,可手中能用之人,無非兩類。一類自然是宮中的宦官,也就是所謂的內朝。宦官好用,不會搶奪陛下手中的權力,可宦官多是貪腐奸詐之人,陛下是聰明人,不會不知,可卻不得不用。”
“其二便是朝中的公卿,也就是所謂的外朝,如今外朝之人多是世家豪族出身。他們既想要名,又想要權。朝中晉身之途又大多被他們把持,陛下也是不得不用。”
陳續點了點頭,覺得段熲說的有理,“只是此事又和劉備的象棋有何關聯?”
“世上之人都說如今的陛下昏聵貪財,可卻未必知道當今陛下也是個頗有手腕之人。”
段熲嘆了口氣,“如今後宮之中何貴人最為得寵,他何氏一門本是南陽屠家出身,如今一人得道,全家榮華。我看陛下頗有想重用何進之意。你可知陛下向來喜愛辭賦?至於是真喜愛還是裝做喜愛,你我都不得知。只是依我看來,這也不過是他為以後尋的一個由頭罷了。”
“你的意思是?”陳續如有所悟。
“阿續,你要知道,讀書人裡除了那些研究經學的,苦修詩詞歌賦的還是有不少人的。如今這象棋出現,倒是給了陛下一個好藉口,陛下如何能不高興。”段熲笑了笑,“咱們這個陛下,帝王心術是不差的。只是可惜,他註定成不了下一個宣帝。”
“你們朝堂之事我也不懂,我只知如今劉備名頭已起,我雖只見過此人數次,可也知道此人絕非善罷甘休之人。如今既然盯上了咱們這裡,想來絕不會就這般輕易放手。”
陳續笑道,“比起那些朝堂之上的事事非非,我倒是更關心我這酒舍的歸屬。當日你可是應下那劉備了。”
“我自然是應下他了,段紀明向來說話算數。”
段熲笑道,“更何況我其實也是樂見其成。老李的酒水若是能在這雒陽之中如這象棋一般流傳開來自然是最好。也好讓這些中原人見識見識咱們涼州的酒水。”
陳續笑著搖了搖頭,喝了一口劉備上次送來的酒水,打量了一眼對面已然生出白髮的段熲。
酒水還是當初在涼州時那個滋味,只是當年飲酒的故人有的已然死去,而活著的人也已然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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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偏轉,自視窗打入屋中,映照著兩人的面目。
歲與日遲,華髮漸生。
當初奮馬涼州,捐軀不顧的年輕人,如今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歲月蔥忽,忽然而已。
“故人故事,故事還是故事。故人卻許多已然是真的故人了。”段熲嘆了口氣,順著日光望向窗外。
便是連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一生豪烈的段紀明,也會有如今這般落寞時分。
俾如夕日,緩緩落去。
“何須感慨,這不是還有我在你身邊?哪怕日後你先行一步,也有我送你回涼州故地。自然,若是我先走一步,你可莫要忘了將我送回去。”陳續卻是灑脫笑道。
段熲點了點頭,舉了舉杯,“且舉杯,敬那些昔年的故人。”
兩人連飲數碗。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劉備掀開攔在門前的帷幕而入。
“段公果然在此。”劉備笑道,“可曾打擾二位飲酒?”
段熲笑道:“你倒真是半刻都不願耽擱,剛剛說起你你便到了。來與老夫對弈一局。”
陳續閃身坐到段熲左首,給他讓出位置來。
劉備上前,與段熲相對而坐。
“你做出的這象棋真是不差,倒是讓老夫有了幾分回到當年疆場之上的感覺。這般感覺許多年不曾有過了。”
“段公本就是沙場宿將,這般東西如何入得段公之目,聊搏一笑罷了。”劉備看著眼前的象棋笑道。
當初他只讓簡雍做了幾副象棋,而且大半都送了出去。
如今市井之間流傳的大多都是其他人彷造而成。
至於這個其他人是何人,劉備不曾打聽過,其實也無須打聽,城西的金市是史阿的地盤,史阿也是老江湖,自然不會放過這大賺一筆的機會。
當日他曾和傅士仁說過,劉備得名他得利,他所得的利自然不會只有賭坊那一塊。
史阿重義不假,可混江湖的,又有幾個良善之人。
“果然會說話,難怪能讓陛下認下你的漢室宗親身份。”段熲笑道。
劉備一笑,“那不知如今備可否在這酒舍之中佔上一些。”
“自然可以,我和阿續各自佔上一籌,剩下的八成都給你如何?”段熲笑道。
劉備卻是一愣,不曾想到段熲會做出如此大的讓步。
段熲笑了笑,“雖是不想承認,可我和阿續確是都老了,我又是在這陰詭叢生的官場,說不定哪日就要被人砍下這顆頭顱。歷來講究個傳承有序,你既然得了老李的酒方,那這間酒舍交到你手裡,總比留在我們手中要強些。”
劉備沉默片刻,“多謝段公。”
“我倒是還要多謝你。”段熲笑道,“多虧有你的象棋,才讓雒陽城中的段紀明暫時做回了那個涼州段熲。”
段熲雖是笑言,可在場之人多少都能聽出其中的悲涼之意。
他也好,張奐與皇甫規也好,昔年涼州虎,如今卻淪落的病貓一般。
窗外有風而來,將窗愣拍打的砰砰作響。
殘陽西落,豪傑遲暮。
…………
酒舍外,劉備與關羽牽馬走在街上。
籌謀多日之事如今一旦功成,可他心中卻是半點也不開懷。
走在他一側的關羽也是面色沉鬱,想來與他是一般緣由。
“雲長,按理說我為此事籌謀多日。如今事情皆是按照咱們的籌謀在走,可我為何半點也不開懷?”
“想來是兄長見不得段公如今這般模樣。”關羽輕聲道。
“是啊,我始終是見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劉備搖頭苦笑了一聲。
兩人便這般牽著馬隨意而行,不久便來到了雒城東南。
雒陽城中,冠蓋雲集,而官員的住所,便多在東南。
“阿備,且慢行。”
有人在他們身後大喊了一聲,嗓音頗為嘹亮,除了他三弟,嗓音如此嘹亮的便只剩一人。
有人騎白馬自後而來。
“多日不見,伯圭如今倒是過的得意。”劉備打量了一眼翻身下馬的公孫瓚。
短短時日不見,公孫瓚已然是錦衣白馬,臉上也沒了當初的頹廢之色。
“哪裡比的上阿備,如今你也是名正言順的漢室宗親了,日後我還要靠你多多提攜。”公孫瓚笑道。
劉備扯了扯嘴角,“看你行色匆匆,這是要去何地?”
“還不是要和袁公路約好了去城外跑馬。”說到此處,他忽然打量著劉備手中牽著的絕影,“我記得你這黑馬可是難得的良駒,不如借我一用,等我贏了袁術他們的彩頭,回頭咱們平分。”
還不等劉備作答,他便自顧自的將手中白馬的韁繩交到劉備手中,翻身騎上黑馬,絕塵而去。
劉備愣愣的望著公孫瓚騎著絕影絕塵而去,又看了看眼前的白馬,無奈的嘆了口氣。
“兄長莫非是以為伯圭此舉太過胡鬧?”關羽見了劉備的臉色,開口問道。
“自然不是,袁公路有的是錢財,贏他一筆就當是劫富濟貧了。只是這次竟是被他公孫伯圭晃了一道,還沒談好價錢就被他將馬騎走了。雲長,你剛才該攔下他的。”
關羽板著臉,也不言語,牽馬直行。
“雲長,你跟我這麼多年了,竟是連為兄的心思都猜不到,真是讓為兄失望。讓為兄失望倒算不得什麼大事,只是平白損失了一大筆錢財才是大事。”劉備絮絮叨叨。
在前而行的關羽雖是依然板著臉,可嘴角其實已是偷偷扯出了一個笑意。
劉備長吐了口氣,整了整衣袖,翻身上馬。
身前是偌大的雒陽城。
城下是兩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
錦衣白馬,豪傑年少。
他轉頭望向關羽,顧笑道:“雲長,你我不是張奐,更不是段熲。”
他重新望向城頭,似是許下誓言一般。
“不會有英雄遲暮,唯有功成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