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真是離進監獄越來越近了。
中都境內,邊境港口城市海場,臨近郊區的東區十五街。此時正值冬季,天黑得很早,地上散落著積雪,小巷破敗的磚石路也更難走了。兩側傾斜的棚屋牆支撐著瓦蓋,緊緊擠挨在一起,只留了片狹小的縫隙,勉強能看到一線天空。
這地方白天也很昏暗,現在完全是口長棺材。東部郊區臨近森林,無人看管,幾十年前的棚屋也都廢棄已久,適合棄屍,適合交易違禁品,反正就是容易出事。
要是膽小的人來這邊,一定會被風吹動窗戶的哐啷聲響嚇到。
寧永學是個民俗學者,不過有些時候,他更像是端著攝影機記錄恐怖見聞的戰地記者。如今他尾行內務部的行動,企圖探究秘聞,只要走錯一步,他就可能進監獄。
當然,對他這種人來說,恐懼感一向是缺失的,危機感也經常被好奇心壓制。如今他已經拍了不少人發瘋、發狂的記錄,只差看到真正的“那些東西”了。要知道,揭曉世界的另一面總是格外誘人。
他得放輕呼吸,彎曲膝蓋,小心邁過參差不齊的舊柵欄,沿著小巷一點點往前走。
他追蹤已久的內務部老式轎車已經放緩了速度。寧永學知道他們快要下車了,他也能看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了。距離已經不遠,只要他能成功記錄影像,他此行的目標就能得手。
他必須潛伏得小心謹慎,步子也要邁的悄無聲息。
內務部是公眾視野領域現身最少的機構,名諱總是綁在一切陰森可怖的地方傳聞上。就寧永學所知,他們一直作為傳聞的終點出現,彷彿故事背後的真相都叫他們關了起來,收容在某種牢籠中,不許其它人知曉。
只要他跟著過去,他就能看到他們幹了什麼。
東區十五街年久失修,磚石道路破損不堪,幾乎被市政遺忘,正因如此,內務部的轎車開得相當慢。
靠腳步行走追蹤他們不難,加上寧永學熟悉東區十五街的路途,事情自然更加順利。
沒過多久,車停了,就停在一棟歷經風雨的三層洋房前。
要是寧永學猜得沒錯,引來這幫人的恐怖事物就在其中,他必須在拍攝途中確保自己不被發現,否則,他會受拘押,不止學業不保,甚至可能查無此人。
作為一個還沒畢業的普通大學生,自己的舉動可謂膽大包天,逾越規矩,不計後果的程度足以令人列為故事橋段,大書特書,接著又被各地的老頭大爺視作談資,在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好幾個月。
可他不完全是。
很大程度上,一個人的感情嚮往決定著他的願景和渴求,而除去扭曲的好奇心理,寧永學很難說自己還有任何特別的感情。
他是森林深處的村落出身,大約從中學時代起,他就如遷徙的候鳥一樣遠離故土,揹著身後逐漸被城市淹沒的樹木而行。此後許多年內,除去學業,他就從未在任何地方停留超過一個月。
他實地考察各個偏僻村鎮充滿邪性的民俗誌異,在戰後留存的廢墟過夜,在民間傳說裡的古建築遺址露宿,在海場的地下墓穴深處探險考察,和堆成牆壁的骸骨一起安眠。
他甚至帶著記者證尋訪過瘋人院,聽那些面色詭秘的囚犯言之鑿鑿地講述過去,就為滿足自己心中荒謬的追尋。
他試圖在乏味的生活中尋覓未知,企圖從未知中提取真實。
若要追問自己希望收穫的結果,追問自己為何還沒遇難,寧永學也很難說得清。
心中缺失的恐懼情緒幾乎令他把黑暗和死寂視作坦途,很多人言之鑿鑿的怪異或詛咒,也彷彿總和他擦肩而過,宣佈彼此之間兩不相幹。
最終,它們只會留下一些扭曲的殘骸供他觀賞、拍攝,記錄在影像文字中。
長久以來,真正邪性的事物他尚未遭遇,地方亡命徒卻搏鬥過不少,恐怖傳說中的真實他從未正面經歷過,古老的語言、咒文和儀式倒是記下了一大堆。
作為社會成果,他在《地理自然雜誌》期刊刊登有數篇文章,在《海場週報》的民俗欄目擔當特約記者,參與翻譯過不止一篇剛剛出土的古語文獻,還經歷了兩次地下墓穴未開放區域的考察專案,深入近百米地底......
尤記得在考察期間,有人發了癔症,有人被坍塌的落石砸死,還有人噩夢纏身,事後就進了本地的瘋人院。
至於寧永學,他照舊一無所獲,最終只拿了滿手經費,當做事後的照顧。
然後全都投入往更遠方探詢的路途中。
比如現在。
他小心開啟攝影機,調節焦距,對準下車的一行人,彷彿手裡端了把狙擊槍。
那邊環境潮溼無比,道路上也髒水橫流。可見房舍外層的牆皮腐蝕脫落,通往更高處的樓梯更加悽慘,已經是坍塌了大半。
樓梯兩側的鐵藝扶手生滿鏽斑,早已移位、偏斜,像是掛在破木條上的一堆腐肉。
許多破爛的衣物用磨損的繩索捆在一起,散發出衰敗的氣息,無人看管,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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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萎的藤蔓像死人漆黑的血管一樣四處延伸,攀附在牆壁高處,與晾衣服的繩索相互映襯,憑空增添了幾分詭異色彩。
這危險的房舍除了蟲子,是不會有正常人停留。
寧永學默不作聲地挪動鏡頭,掃視藏匿在附近的不詳蹤跡,幾乎下一瞬間,他就拍到了屍體。
那是副詭異的構圖。
一男一女,約莫二十來歲,像自殺者一樣懸掛在窗戶那頭的天花板風扇上,彼此相依相偎,親密無間。
陣陣寒風從街頭巷尾吹拂不止,滲入四處漏風的窗戶,使得他倆在幽閉的小房間裡緩緩轉動,儼然構成了一個完美和諧的整體,一個單獨的生命。
說是單獨的生命,其實並不奇怪,它的每條腿,都是他倆從胯部到腳腕連在一起的兩條腿,它的每條胳膊,也是他倆從肩頭到手腕連在一起的兩條胳膊。
在它身上沒有針線縫合的痕跡,也看不到膠水粘合的跡象,彷彿是自然生長的結果。它完全可以宣佈說,它就是由一對情侶構成的新生命。
寧永學無意識地調節焦距,把鏡頭對準它過分龐大的面容,一點點擴張,直到他能分辨出具體細節。
他看到兩顆人頭擁擠在同一個脖頸上,中間的部分——從耳朵到下頜——幾乎是相互陷了進去,儼如兩塊烤化的黃油。
他倆嘴角相接,擴張成一條巨大開口,跨越兩側面容,森森牙齒在其中堆積,露出一種欣喜若狂的笑意。
兩個人黏在了一起,這事很不尋常,不過寧永學見怪不怪。許多年來的見聞足以讓他對此類景象免疫,缺乏正常人該有的反應。
除非它當場跳下來,對他發出高聲慘叫,否則寧永學能在它旁邊安然入睡,度過一整夜。
是的,沒什麼可驚訝的。如果附近沒人,寧永學一定會走上前去抽一管血,留待以後檢測。他經常在怪異的屍體上抽血,但他只想見一次活的。
在他看來,內務部人士的評價才更關鍵,他相信他們知道更多,——他暫時相信。真相可不能只停留在畫面上,更要被清晰的文字描述出來。
寧永學把鏡頭固定在此,直至第一個人影落入其中,在詭異的死亡現場現身。
跟他的猜測不大一樣,那人衣著得體,精緻的西裝繫著黑色領帶,裡面則是一件體面又昂貴的白襯衫,袖口往外別著,顯得分外雅緻。看得出來,他是這兒帶頭的人,很受尊敬。
不過,這身行頭在此刻非常不合時宜,彷彿那人打算出席一場上流人士舞會,而非在廢水橫流的舊街道檢查屍體。
年久失修的房舍對這份優雅完全陌生,鏽蝕的柵欄也和他不搭調。除此以外,他居然還戴著雙漂亮的皮手套。
他......不,是她?
她摘下遮陽的圓頂禮帽,繞在指尖轉了轉,神情不可謂不愜意。她確實是這地方的領導者。
寧永學繼續聚焦,把鏡頭落在她臉頰上給出特寫,尤其是她嘴唇開合的輪廓。
“一場失敗的雙生之禮,真奇妙。我還以為只能在古文獻記錄裡看到這類場景了。”她的嘴唇在說,“能找到鑰匙的蹤跡嗎,各位?”
雙生之禮,寧永學想,他當然知道這詞。古往今來有很多古代邪教的傳說,他們記錄恐怖的現象,舉行殘酷的儀式,企圖透過一系列神秘莫測的行為追求所謂的真知,抵達通曉之境,掌握人類不能掌握的知識。
他在地方考察的時候看過不少此類文獻了,不過,他從沒得到過證據,要是沒證據,它們也就只是些古老的故事書。
他需要親眼看到,要不然他幹嘛追著內務部的車過來呢?
至於雙生之禮,文獻記錄給出的說辭是,“你會在鏡中看到另一個存在的倒影,而非你自身。”
這話令人費解,談不上晦澀,但是語焉不詳,缺乏更多解釋。
這麼多年以來,寧永學只在長啟區域見過一本回憶錄式的殘卷,其中記錄著雙生之禮儀式的若干事項,可惜它缺頁少紙,完全沒有考古以外的價值。
倘若雙生之禮會造成如此後果,把兩人融為一體,殘卷的作者未免也太吝嗇詞句了?
或者在成書的年間,它其實是個常識?
她和鏡頭外的人交談了幾句,可惜都是寧永學四處探詢時早就查出的記錄,個別部分還和他翻譯的一手文獻有出入,至於信誰——自然要以他自己為準。
這事完全沒得談,除非有另一個專研古語的傢伙過來,和他當場來次學術討論。
不過,鑰匙又是什麼?
寧永學不記得長啟的古老文獻裡有相關記錄,況且涉及鑰匙的傳說實在太多,誰也沒法保證究竟是哪一個。
為了抵達背後的真實,他還需要更多資訊。
她環顧四周,在死屍附近踱步,寧永學跟著她的腳步挪動鏡頭,企圖捕捉她嘴唇開合說出的每一句話。她一定能告訴我什麼。
過了沒多久,她停下腳步,陷入某種突如其來的思索。她的目光沿著街道巡迴,轉得很慢,直至跨越遙遠的距離落入鏡頭,好像忽然間和他對視起來。
這地方除了自己,似乎沒有其他人可供對視了。
寧永學很想說他能繼續關注話語傳達的訊息,可這不是事實,自己對她第一次的印象來自死亡現場的比對,而現在儼如近在咫尺的對視。
那雙金黃色的眼眸如同琥珀,映亮了整個暗淡的背景幕布。
不得不說,她有張完美的鵝蛋臉,眼眉稍稍彎著,含滿笑意,棕紅色的長髮從前額兩側披散下來,搭在肩頭,如同朝霞輝映下的蜂蜜。
她柔和的微笑似笑非笑,說話時也慢聲細語,想必一定是某種琴聲。
也許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注視,也許是因為鏡頭變化,不管是什麼原因,有片刻時間,寧永學沒能關注到她傳達的唇語。
這簡直荒謬絕倫,他應該做什麼?難道他應該像個傻小子一樣盡他所能去愛她嗎?不,哪裡不對,他的大腦從來沒有陷入一片空白過......
寧永學後退了一大步,情緒迅速變化。鏡頭一陣晃動,不過還是聚焦在她臉上。我剛才是不是中了什麼詛咒?
“你身上的味道像條流浪的小狗,不過稍有特殊,小家夥。”她用嘴唇說,用詞帶著北方薩什人的習慣,明顯不是本土中都人,“為何你能接近至此,我卻毫無覺察?做些解釋,如何?”
不過,她是在對我說話嗎?隔著這麼遠?
寧永學再次後退,只覺腳步遲鈍,邁得異常吃力。
他大步往後,身體卻搖晃了下,差點摔進滿地泥汙中,一瞬間的感受如同從沉重的水底掙脫,躍入地面,走回空氣中。
他心神閃爍,不安的感受更加強烈,當即就要放下攝像機轉身離開。不過在鏡頭的最後一幕,他竟看到她說,“做的不錯......先找個地方把他丟進去,我稍後再和他談。”
沉重的手掌從他身後按在他肩上。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站在自己身後的。
好消息是,傳說證明了一部分,壞消息是......現在我該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