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吳總是真會挑地方。
劉西水照著手機地圖，找來找去，順著護城河來回轉悠了幾大圈，天都黑了才找到“泯沁樓”。
很偏僻的一個地方，像是一個院落，有一圈圍牆，被保安攔著不許進。
給吳總打電話，出來接人。
院裡就是空闊的停車場，一棟臨河而建的青瓦樓閣。
“是茶樓，也是會員制的高檔會所。”吳總解釋。
“有美女？”劉西水挺好奇。也就去過洗浴足療一類地方，高檔會所一直都僅限於聽聞。
“有。”吳總問道：“你好這一口？”
“好奇。問問。”劉西水嘿嘿一笑。
上了樓。
包間內只有吳總和劉西水，靠著窗戶，面對面坐下。
這是個好地方，偏頭能看見下方河水，往遠處便是市區夜景。
“要了一壺茶，喝完了你人還沒到，這是第二壺了，再不來我就走了。”吳總率先開口。
劉西水道：“這破地方藏的深，轉來轉去，沒摸到門。”
“哈哈。”吳總笑了兩聲，給劉西水倒了杯茶，道：“1800一壺的千島針葉，嚐嚐。”
“這世上就沒這麼貴的茶！當然，地方不一樣，大約，這裡可以賣的貴些。”劉西水說著，端起小撇一口。
味道並不咋樣。
“決定價值的不一定是產品和服務，還可以是平臺。”吳總說了一句，頓了頓，搖頭輕嘆，問道：
“決定好了嗎？別墅？還是錢？”
“別墅還是算了吧。”
“為何？”
劉西水如實道：“開始，想買別墅，主要是因為女朋友喜歡種菜種花，想弄個大點的地方。現在，事情搞黃了，也就沒必要了。”
吳總乾脆道：“那好，你們店裡再出個限量款產品，限量300套，價格定在100萬以下，每套利潤控制在10萬，上架自然會有人買。”
這是解決周家溝拆遷戶問題的報酬。航發、聯美、興臣三家各出1千萬，數額不小，走不了私人賬戶，走公司途徑。
劉西水不想多說。這錢拿的心不安理不得。
吳總頓了頓，問道：“小劉，你是個聰明人，是不是一直疑惑，我為何這麼幫你？”
劉西水點頭，道：“百思不得其解。”
吳總笑了笑，問道：“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你什麼打扮？”
這哪兒記得？劉西水搖頭。
吳總道：“頭髮亂糟糟的，鬍子沒刮乾淨，衣服上有油漬，一條破短褲，叫上穿著雙拖鞋。”
“當時我一看，我就知道，這是位高人。”
“咳，咳，咳……”劉西水差點被一口茶水嗆死。
吳總笑道：“你這什麼反應？我的眼光也沒錯嘛。”
劉西水使勁擺手。
吳總道：“哈哈，其實更多的是羨慕，挺羨慕你那樣的悠閒懶散的生活。交往來看，你這個人配得上這樣的生活。”
劉西水還是擺手，錘了錘胸口，順了口氣兒，道：“我就是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暴發戶罷了。”
“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想著能過上想你那樣的生活……”吳總搖頭嘆息，道：“可惜我所處的位置，60歲之前肯定無望。”
這是在繞彎子，又是再往哪兒繞？劉西水就完全琢磨不透對方的想法。
吳總笑道：“小劉，考考你，社會文明由哪些元素組成？”
劉西水想了想，道：“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地理，歷史，政治……文明需要代代傳承。人類把創造出來的文明都寫在課本上的。”
“哈哈，對！但不夠精簡。”吳總道：“刨去繁複的表象，文明就是由技術、制度、文化三大支柱構成。小說和詩歌屬於文化，所以，你屬於文化方面的天才。”
哪兒天才了？劉西水尷尬一笑。
吳總問道：“你好像看不起文化？”
“是很失望，失落。”劉西水道：
“文化有高雅和世俗之分。世俗的文化更容易被大眾所接受，它能左右世人的審美觀、價值觀，是非觀，亦可反過來說，普通人更容易被世俗文化所影響。”
“高雅的文化並不能陶冶一個人的情操，提升一個人的品性。反之，那些有點頭腦，肚子裡有點墨水的人，在利益面前，人性醜陋一面得以彰顯之時，他們會表現更加醜陋。看清這一點，我迷茫，沮喪，無所適從。我無數次的思索，它存在的意義在哪裡？”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問題……”吳總乾巴巴的說著，有點聽明白劉西水在罵誰。
劉西水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問道：“吳總，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吳總倒掉自己杯裡的茶水，給自己和劉西水滿上，道：
“我要走了。八點的飛機，回J市。我找你過來，是與你辭別。”
“走……”
劉西水一愣，道：“周家溝的事情不是解決了嗎？”
“是的。很好的解決了。”吳總苦笑搖頭，道：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會意外傷到白姐。翟老離開，梁老和沈老就跟著走了。周家溝的事情，本來就鬧得人心不穩，他們三位科學圈子的泰斗級人物一走，那些受他們邀請而來，或者仰仗他們名氣而來的科研人員很多都跟著走了。航發集團是科研公司，C市的研究基地好不容易招攬的人才流失大半，我不看好它的未來，也沒臉留在C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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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總再次苦笑，道：
“小劉，你別生氣，也別自惱。你看，你跟表弟有仇，本意只是借此事教訓他一下，結果惹火燒身……你損失了女朋友，這損失並不算大。”
“我可比你慘多了。我在C市不僅把事情辦砸了，十年心血付諸東流，如你所言，還留了個罵名。我就是太自以為是，這次是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玩崩了。”
劉西水迷惑，不理解他在說個什麼，想要表達個什麼。
吳總道：“周家溝拆遷蓋樓，我們確實是打算趁著樓市漲價的機會，賺一筆錢。”
“拆遷之前，老羅就提議給拆遷戶多補償一些，按7千/平的房價補償，省得開盤之後生出各種事端。我是第一個不同意，老喬是真貪，他想多賺點，也沒同意。”
“開盤之後，那房價，你清楚有多嚴重。老羅不想壞了公司名聲，又是第一個要求追加補償。我沒同意。後來周家溝村民鬧事，老喬也怕了，他也要求追加補償，我依舊沒有同意。”
“周家溝村的拆遷戶來航發鬧，他們是找對門了。從頭到尾，就是我卡著，不同意提升拆遷補償款。”
“但他們又找錯門了，我航發是靠絕對領先的技術吃飯，只有合作伙伴，沒有競爭對手，航發不需要名聲，也不怕鬧。他們如果去聯美或者興誠鬧，這兩家公司擔不起罵名，更害怕事情鬧大，老喬和老羅肯定急眼，花錢消災了。”
“小劉，有意思吧？”
劉西水搖頭。
一點意思都沒。
吳總接著道：“周家溝的工程，有一半土地屬於衙門，我們是按5千/平的房價從衙門手裡拿，C市房價翻倍，已經賺翻了。拆遷戶要求的補償款，相較整個工程的價值和利潤，並不算多。”
“以我們航發、聯美、興臣的體量，不是付不起這筆錢。但我就是卡著，不給，為何？”
“來，小劉，再考考你。”
吳總拿起身側公文包，拉開，取出一摞合同，又從兜裡摸出一串鑰匙和一張門禁卡，道：“城南，五龍城，我住的別墅，合同都在這裡了。我回了J市，就不可能再回來，別墅用不上，賣掉又嫌麻煩，閒置著是浪費資源。”
“考考你，答對了，別墅送你。”
“你覺得，我為何卡著不給？”
“吳總，你料定我不會買榕山鎮的別墅？”劉西水更奇怪的是這個。
吳總呵呵一笑，道：“馬上年底，你若誠心想買，第一時間就定下來，裝修房子過年去了，哪還會等著我追著你問。小劉，你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
“也對！”劉西水點頭，道：“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再不明白我就是傻子了。可以答，無功不受祿，別墅就免了。”
“吳總，您管理著航發集團所有研發專案，每天接觸和看見的都是頂級科研人員，從事的是最前沿的科研項目，思考的是人類文明的未來。你久居高位，目光和思維脫離了世俗層面，你看不起周家溝的螻蟻小人，尤其看不慣暴發戶嘴臉，你就是閒得蛋疼，故意搞他們玩。”
吳總臉色一垮，很不滿意劉西水的言辭。
“好吧，換一套說辭。”劉西水嘆道：“其實我也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很多很多人都思考過這一問題。這個世界，社會財富該如何分配才最合理？理論上，按能力分配，按勞分配，按照對社會的貢獻分配，這才是最合理。”
“周家溝的拆遷戶，他們有何能力？對社會有何貢獻？有肯定有。每一個人，能活著就是有能力，有存在的貢獻及價值。但是，周家溝的人對社會的貢獻完全配不上房價1萬之後拆遷補償的鉅額財富。你覺得配不上，所以你就不肯給，不願意看著他們暴發。”
“再分析一下你的心理活動。假設你這個人心頭還存著善念，C市樓價上漲，你預見了自己公司年輕人未來生活將變得艱難辛苦，預見……”
“不用假設，就是。也不用分析我的心理了。”吳總舉杯，道：“以茶代酒，敬你。”
劉西水淡然一笑，舉杯。
一飲而盡，放下茶杯。
吳總將合同推到劉西水面前，道：“字我已經簽了，合同背面有一個電話號碼，姓吳，打過招呼，你找他，直接就給你把過戶手續辦妥。”
劉西水搖頭。
“小劉，你先別急著拒絕，聽我把話說完。”吳總問道：“你們兄弟做生意，你大哥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對吧？”
劉西水聞言神色一凝，點頭。
吳總道：“我看你那大哥，能力有，但只適合做小生意，不能做大。再看你，懶散隨性，就不適合經商，憑著精明頭腦專營取巧能行，正經經營公司你肯定不行，沒有開闊的胸襟，缺乏領導的魄力。”
“你大哥野心勃勃，如不收斂，恐有一天會栽跟頭。估計你是勸不住他，人各有志，人各有命，我也不勸你去勸他。這棟別墅留給你，願意住就住著，不願住，留作不動資產，應急，以防不測。”
“現在你收著，問心無愧，萬一以後遇上麻煩你再找我……算了，以你的性格，以後就算遇上麻煩，也不會主動找我幫忙，是吧？”
吳總說完，拿起公文包，又拿起桌上手機晃了晃，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企鵝聯絡！”
“我還坐地鐵去機場呢，先走了。你要美女？自己去樓下招呼。”
“算了吧。”劉西水跟著起身，擰著眉頭，拿起面前的合同和鑰匙，道：“吳總，我也要坐地鐵回家，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