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宮中處境不佳宮人而言, 察覺上位者心情不佳即刻開口認錯是求生之本。
認錯之後,楊青就再不敢說一個字,低頭跪著, 手腳發涼。
皇帝睇著他, 搖了搖頭:“她還沒醒, 你們先回吧。”
這句話, 算是免了兄弟兩個驚駕大罪。
楊茂聞言趕忙叩首,便匆匆拉著楊青走了。楚稷轉回到屋內, 闔上房門, 一語不發地坐回床邊去。
顧鸞在午後自窗中斜映進來陽光中醒來。
她皺皺眉, 覺渾都不舒服, 接著朦朦朧朧地想事, 記自己好似置黑暗之中, 做了個很長夢,又稀裡糊塗地吐了不知多少回, 然後再度回到夢裡, 沉睡過去。
薄唇翕動, 她忽而感到口渴, 便伸手要摸床邊小幾上水盞。尚未摸到,幾步忽有驚喜語聲:“阿鸞?”
伸出去手一滯,她整個人都僵住。
這聲音太熟悉, 道出聲音已長久未聞。她一時疑惑, 摸不清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上一世去, 費了半天力氣才將眼睛睜開。
視線恍惚了一陣,他就在恍惚裡走來。等他走夠近,她才看清了他,尚是十七八歲年輕樣貌, 只是滿面憂色與疲憊。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坐到床邊:“醒了?感覺如何?”
在房中進半日,他看著她睡容,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這一刻她醒了,他又忽而覺不知該從何說。
他不敢告訴她那夢,怕嚇著她。
也不敢告訴她他心思,怕弄巧成拙。
顧鸞腦子裡一團漿糊,什麼也反應不過來,只懵然看著他。
半晌,她才問:“皇上方才叫奴婢什麼?”
楚稷一下卡了殼,一時有種說錯話侷促。
屏息半晌,他道:“朕聽一個馴獸司宦官叫你……所以……”
他一壁磕磕巴巴地解釋,一壁竟有緊張,怕她不願聽他這樣叫。
顧鸞從怔忪間略微回神,了下:“那是奴婢小字。”
曾聽皇上叫過二十多年。
她默許,他連心跳都快了兩拍。
接著她思緒更清晰了,忽然便想,覺好歹該個禮,但被他伸手擋住:“躺著,別動。”
她形頓住,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奴婢病了?”
她依稀記在久睡之前,自己好似有一陣頭暈目眩,繼而迅速轉為頭疼。她覺不對,想去門口尋個人說一聲,沒走兩步就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可他搖頭:“你沒病,是中毒了。”
“中毒?”她不禁瞠目結舌。
這種事在上一世時也聽多了,可都是在“聽”,頂天了也不過有幾樁案子在由宮正司審清後交給她過過目,犯到她上是從未有過。
“宮正司已在查了。”楚稷垂眸,“不會再有下一次。”
後一句語氣堅定至極,幾乎透出幾分狠意,像在對她做一種承諾,又像在自言自語。
顧鸞睡久了,腦子有遲鈍,半晌才感知他話裡意味,目光落在他臉上:“皇上?”
她又一度地想問,他會不會對她也有幾分不一樣心思。
楚稷避開了她視線,伸手拿小幾上扁平木匣,放到她枕邊:“這個給你。朕那天……”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那日為何不肯給她,滯了下,只說,“你喜歡就拿去吧。”
顧鸞側首看去,是那柄緙絲扇子。
萬千思緒都在她腦海中湧動來,她想知道他心思,也想知道是誰害她。思緒亂七八糟地攪著,又令她想了先前事情。
楚稷一時間好似也不知還能說什麼,兩個人便都沉默了會,直至她忽而開口:“是倪玉鸞麼?”
他不覺意:“怎麼提倪氏?”
他一問,她驀地意識到不妥。方才腦子昏了才會脫口而出,她怎麼忘了,他還挺寵倪氏。
便她搖了搖頭:“沒什麼。”
楚稷凝視著她神色:“朕也在查倪氏了。”他頓了頓,“你想什麼,就告訴朕,沒系。”
這口吻莫名地讓人安心,好像上一世許多時候。
上一世,她偶爾也有棘手難辦事,但那事大多不必傳進皇帝耳朵裡,她便也不願攪擾他去。可他如若看出什麼,總會主動問她,便用這般平淡又不失切口吻與她說:“說來聽聽,沒系。”
兩世聲音在耳邊交疊,她總是願意依靠他。顧鸞便咬了咬唇,道:“她不是第一次對奴婢下手了。”
“什麼?”他自不免意,“不曾聽你提過,什麼時候事?”
“剛到御前時候。”她低著眼簾,“奴婢子很好,可到御前月餘就病了兩回。第一回恰是該進殿當差時候,第二回……”她語中一頓,“是那陣子皇上賞奴婢時候多了。”
她說著,不太躺住了,到底撐坐來。他下意識地幫她扶軟枕,讓她靠著,做理所當然,不知是哪裡來默契。
是以等她坐好,兩個人才回過神,不禁相視一怔。
顧鸞低了低頭:“謝皇上。”
“……你接著說。”他稍顯侷促地一哂。
她低著眼簾:“但奴婢沒證據,只疑是她罷了,不作數。這回事……奴婢也不清楚是不是她。”
“朕會查明白,是與不是,都給你個交。”他溫聲。
顧鸞低了低頭,又說:“謝皇上。”
“對了,你柿餅……”他頓聲,一時想說讓她下次加小心,又怕她當他不高興,自此便不做了。略作躊躇,心念一動,說了句一舉兩話,“下次放在御膳房做,穩妥一。”
顧鸞怔怔應下,意識到下毒之事與那柿餅有,虛弱沒什麼心力追問。楚稷在約莫兩刻後離了她臥房,回紫宸殿去料理政務。顧鸞坐在床上,反反覆覆想他所講事情,越想越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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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已在宮中活了一輩子,可被這樣妒意與惡鬥糾纏,還是第一次。
宮闈鬥爭從來不是她拿手事。這般一想,她為著一份愛意就這樣跌跌撞撞地拼到他面前來,其也有莽撞。
後宮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她若封成了其中一個,未必能活多好。
而他,縱使來日真能和她兩情相悅,也不可能一直守著她。
她學會保命才是。
顧鸞便這樣呆坐了許久。如何長長久久“保命”並不能靠這一時半會就學個精通,但對眼下事,她到底有了眉目。
宮中鮮有什麼“化干戈為玉帛”好事,一旦結仇,便是你我活。在她們宮女之間許多時候尚且如此,妃嬪之間只會更是。
若此事真是倪玉鸞所為,她和倪玉鸞就註定是敵了,哪怕她想放過倪玉鸞,倪玉鸞也不會放過她。
所以這便不是充大度時候。
即便現下皇后與吳婕妤都有孕,宮裡按規矩要給孩子積德,不好將人賜,倪玉鸞也要被廢位進冷宮才好。
這份心,她是狠下。
當了大半輩子掌事姑姑,自己不曾與人纏鬥過,狠心時候總也不會少,否則哪裡管束住那麼多宮人?
只是不知楚稷會不會舍不。
顧鸞想著楚稷,心裡便為難來,甚至有動搖。
他喜歡倪玉鸞,她不舒服。
可她也不想讓她難過。
如此又將養了兩日,餘毒漸漸除盡,顧鸞精神便好了不少。
到了第三天清晨,宮正司將供狀呈進紫宸殿,坐了倪婕妤罪。
小牧招供,自己與安和宮阿才為了謀出路,知曉儀嬪憂愁於顧氏臉之事,便謀劃了這一出。先將下毒法子透給倪婕妤,利用倪婕妤妒意,讓她託娘家人到砒|霜,再將砒|霜下在了顧鸞所致柿餅上。
阿才招供,自己在宮中已久,但遲遲不到主子青眼。這才想了這昏招要往上爬,沒想到顧鸞沒被毒,自己倒被牽連了出來。
這事傳到顧鸞耳中時已是晌午,方鸞歌用完膳回來小歇,提這個就生氣:“你說她怎麼這麼毒?你又沒招惹過她,倒是她打從在御前那會就處處張揚爭強好勝。如今在後宮著寵不夠,還要算計別人?她就是想將皇上拴在邊,也瞧瞧自己有沒有那個分量呀!”
方鸞歌對倪玉鸞看不上眼,顧鸞早已知曉,聽罷只。
坐,走向妝臺:“下午我替你去當值吧。”
“啊?!”方鸞歌詫異,“你……你還是再歇歇吧,那可是砒|霜。”
“沒事。”她搖頭,“要解毒,按太醫開方子喝藥就是了,成日躺著也幫不上什麼。供狀既是今日呈進紫宸殿,倪玉鸞總要為自己辯一辯才好,我想去看看她會說什麼。”
“這……倒也是。”方鸞歌說著也跑到妝臺邊,在她邊蹲下,小心地告訴她,“我跟你說啊……她已在殿前跪了一上午了,但皇上忙著跟禮議事,顧不上她,也不知她會說什麼。”
“我知道了。”顧鸞點點頭,便認認真真地梳妝來。
她素來知道自己生不錯,但從來不太在梳妝打扮事上多費心思。一是為宮女不必那樣惹眼,二是在她心裡楚稷不是唯美色是圖人,所以越是對他“心存不軌”,她就越彆扭地想簡簡單單地她。
可今日,許是因為了拼個你我活心,她忽而覺好生打扮打扮也沒什麼不好,畢竟人靠衣裳馬靠鞍。
她於是細細地上了胭脂水粉,姣好容顏愈發細膩若瓷。再將峨眉淡掃,高綰髮髻簪上了他前日子給她一副白玉釵,淡粉襖子搭上白色金襴馬面裙,再披上那件狐皮披風。
方鸞歌在旁邊都看懵了,真心意地問她:“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好看啊……”
顧鸞撲哧一聲,和她打趣兩句,就出了門。頭下著雪,方鸞歌塞了油紙傘給她,她撐著傘走到紫宸殿,然看倪玉鸞跪在頭。
倪玉鸞邊也有個大宮女為她打傘。但她自己宮人已盡數被撤走,這宮女是御前差去臨時侍奉她人,並無意陪她一跪著。
顧鸞與這宮女也相熟,想了想,就走上前,將手爐塞給她:“天太冷了,姐姐別凍著。”
那宮女轉頭,是她,無奈一:“我穿多,不妨事。”手中將手爐接了過去,攏在袖中,又跟她說,“那你快進殿去。”
“好。”顧鸞含朝她福,跟前倪玉鸞轉過頭,目中恨意迸發:“顧鸞你……你幹什麼!耀武揚威嗎!”
“婕妤娘子。”她垂眸,居高臨下地睇著她,“娘子是御前出去人,這位木香姐姐,婕妤娘子也是熟悉。如今她是為娘子事不不在這裡受凍,娘子又何苦這麼快就忘了本,不知多幾分體諒?”
倪玉鸞被她嗆語結,噎了噎,強中幹道:“你倒是不忘本。既如此,便該知我是嬪妃你是宮女,何輪到你來教訓我!”
這話,顧鸞直覺耳熟。心中不禁嘆一聲“本性難移”,懶再如上次一般好言好語地解釋。
——因為她此番確是在耀武揚威。
倪玉鸞害她中劇毒,這幾日難受要,可終究沒。
接下來,便該輪到倪玉鸞不好過了。
顧鸞自顧自這般想著,就提步入了殿,先在側殿沏了茶,端進內殿,就楚稷正提筆寫著什麼。
她悄無聲息地將茶盞放下,他正蓋下玉印,隨手招來張俊:“去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