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眼前一亮,一瞬間他以為是天亮了,但隨即發現那是一盞明亮的油燈。
提在一隻纏滿繃帶的左手裡,那隻手懸在空中,在這樣的深夜裡見到,一準能把十五歲之前的查拉圖嚇得一個激靈。
周圍熟悉的氣息讓他安心,斯黛拉帶著他從詭域中離開,這個門開在萬允屋的深處。
面前等著他們的人,理所當然地是四分五裂的路易,雖然狀態不妙,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家裡接駁的人怎麼想都該是他吧。
此刻路易·弗蘭肯斯坦的身體分成了八塊,都用潔白的繃帶纏著,包的不嚴密的地方露出了其下紫黑色的斷面,憑藉著他熟練的掌控力四處漂浮,比連在一起的肢體顯得靈活多了。
“直接回到萬允屋,謹慎的選擇,斯黛拉。”路易連著兩寸脖子的頭顱稱讚道,“不過這一步沒有必要,boss的影響力不至於消退得那麼快。”
他用連著肩膀的右臂舉起一尊銅貓:“至少他還能透過這個和現實聯絡,不算是徹底與世隔絕。”
但在他對面,查拉圖和斯黛拉臉上露出了見鬼一樣的神情。
路易扭過頭,看見銅貓的雙眼中正淌下鮮血,一股細小但十分明顯的裂紋盤踞在它光滑的頭頂上。
“見鬼!”
路易罵道,兩隻手下意識地高舉起來,因為沒有身體的連線,徑直插入了天花板。
查拉圖這時候意識到,他們所在的是路易的實驗室,好在樓上是自己的房間,不會驚擾到別人。
路易把雙手舉高,應該和他說法語是沒有關係的,因為查拉圖隨即發現,他插在天花板的雙手正沿著某種軌跡飛速塗寫,他的其他軀體也在空中四散舞動,在真實視域中映照出一條躍動的數據流。
【執行,第二程式】。查拉圖看到這樣的字樣,上一次見識到還是在他剛滿十五歲的那個夜晚,蘇守墨初次展示逆轉時空威能的時候。只是從三變成了二。
查拉圖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蘇守墨使用類似的能力,也許只是他不在風暴的中心,無法察覺。
程式執行完畢,查拉圖瞬間以為蘇守墨回來了,四分五裂的路易氣勢陡然拔升,給人的感覺遠比平日節制而壓抑的蘇守墨還要強大。
這應該是某種應激的防禦術式,在危急的時刻啟用,將蘇先生平時儲備的龐大力量供路易呼叫,但這也就意味著……
狹間裡出了什麼問題!
查拉圖和斯黛拉對視一眼,在他們來得及得出結論之前,路易對著空無一物的試驗檯發聲:
“請,殿下。”
他收回了散落的軀體,拼成了完整的人形,用純白色的長袍裹著自己,伸手在手術檯、長凳和地面之間構造出一條地毯。
攝政王從手術臺上隻身走下,神情嚴肅地說道:“【那邊】確定出事了麼?”
阿爾伯特直接來萬允屋聽取要求,讓查拉圖稍鬆口氣,至少這樣對他和斯黛拉都更加安全了。
查拉圖唯一意外的一點,就是阿爾伯特敢於以萬金之軀隻身進入萬允屋吧,雖然自己這些人表面上完全沒有對他不利的理由,但對方也會這麼想麼?蘇先生對帝國的那一絲微妙的疏離,稍有常識的人都能察覺吧。
不過此刻的阿爾伯特也沒有春風化雨的溫和,而是帶著不怒自威的氣度,斯黛拉握著絲束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是的,殿下。”路易也嚴肅地回應道,差不多相當於給這個噩耗釘上了一顆釘子。
查拉圖彷彿看到這顆釘子釘在蘇先生的棺材板上,滔天的巨浪席捲而來,剛剛建立的世界觀因為一根名為蘇的承重柱缺失而搖搖欲墜。
“統計結果顯示,已經有二十四萬多人恢復正常了,他的工作應該相當順利。不是那家夥又為了賣慘而故意搞出事來,以此逼迫我加高報酬?”阿爾伯特以出乎查拉圖預料的內容逼問道。不知為何,查拉圖覺得這句話絕對不是沒有根底的,蘇先生幹得出這種事。
查拉圖頓時感覺腦內的危機感隨之一輕,好像看到在那滔天的巨浪之上,只穿著一條短褲的蘇先生揭棺而起,踩著棺材板在上面衝浪,險些笑出了聲。
“絕對不是,您的顧問應該解釋過狹間的危險性。”路易的神情沒有一絲動搖。
“那看來這次蘇摩的局面不容樂觀,畢竟你都把1830年的國旗穿在身上了。”阿爾伯特的神色忽然又和緩下來,甚至還開起了玩笑。
“如您所見。”路易的反應不像是活人,而是某種機器,這讓阿爾伯特有些沒趣。
“殿下,請問先生……”查拉圖想要提問,但斯黛拉打斷了他。
“攝政王殿下,我們需要立刻離開倫敦。”斯黛拉緊握著手中的絲束,急促地說道。
“應有此意。”阿爾伯特淡然點頭:“我馬上就能安排,如果去旅行,你們想去哪裡?”
查拉圖稍微猶豫了一下,雖然已經穿越過多個詭域和狹間,可以世俗的角度而論,他迄今為止連倫敦都沒離開過,突然籌劃遠行,還真有些躊躇。
路易的祖國是法國,可惜太近了。蘇先生的清國則顯得太遠。弗朗哥先生來自西班牙,裡希特瑙爾先生則是德意志諸邦,孟德爾先生生於奧地利,亞歷山卓聽起來是俄羅斯羅曼諾夫家族的公主。看起來都是不錯的選擇。
他猛地醒神,天啊,這又不是真的富家子弟出去旅遊,這可是逃難,哪有什麼可以挑揀的。
倒是在回憶這些人的名單時,蘇先生說的一句話讓他印象深刻。
“埃及。”查拉圖停止了思考,憑藉直覺說道。
“不錯的選擇。”阿爾伯特讚許地說道:“我以國家的名義,承諾保護你們的安全。”
他立即手寫了一張字條,隨意地對摺一下,遞給斯黛拉:“在開羅和亞歷山大的租界裡都能用,我的一個秘密賬戶,經費不多,請隨意支取。”
斯黛拉開啟,數了下金額,眨了幾次眼又數了一遍,趕緊貼身收好,恭敬地把手中的絲束交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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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則徹底輕鬆下來,感覺一個重擔交卸出去,而後只用考慮請哪些人和自己同行的問題了。
至於蘇先生……他有什麼好擔心的?哪次危機最後不是證明了,只是他在嚇唬大家呢?
——
構成人類的線條,塗畫人類的色彩,但是眼前這一副人類軀殼之下,流動的是別的東西。
已經支離破碎的薩默埃爾,像是一張被塞得滿滿的人皮,極度反常地漂浮在蘇守墨面前。
頭有些發昏,身上明明沒有任何傷口,卻止不住地流出血來。耗費不少精力,解析了對方的第一句話,但是沒法根據祂的描述,在腦海裡構建起對祂的認知。
超越常理,乃至於超越了人類、超凡者、能被人類理解的神祇所能思考的極限,大概是這樣的東西,以模擬人形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
好在解析了第一句話之後,後面的語句忽然間就迎刃而解。
【異物】、【有趣】。
蘇守墨挑眉微笑,原來如此,自己和【不朽者】,在祂的眼中當然算得上是異常的存在。
只不過自己這邊是以螞蟻的身姿猜想黑洞,對面則是以現代人類發現活體三葉蟲一樣驚奇的心態罷了。
可是正是這樣才危險無比,對於一隻螞蟻而言,路過的象群固然可怕,但最頭疼的,當屬一個充盈著好奇心和行動力的熊孩子吧。
但祂不可能是從狹間中遊蕩著,被自己吸引過來的,或者說,這種答案出現就只能自認倒黴。蘇守墨心念一轉,捋了一下所有反常的事態,憑這微弱的氣息武斷地認為:
祂正是不朽者放棄養傷機會的罪魁禍首。那個舊的玩具已經被祂拋棄,讓自己親手湮滅本應不朽的【——】,說不準正是祂的目的,以此像高傳染性的病菌一樣傳播到自己體內。
身體的異狀越發明顯,蘇守墨收攏思緒,看來在解決之前,是真的沒辦法回到現世了。
那邊的人一定都急得團團轉,在為自己安全迴歸而祈禱加油吧。蘇守墨看著無法理解的對手,心中卻一片坦然。
“你知道麼,我最強的絕技,已經很多年沒人能逼出來過了,在我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可是全憑著這一招才無往不利。”
【好奇】。對面傳來清晰的意念,祂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對一切都充盈著不加掩飾的好奇,以及毫無惡意的毀滅與侵蝕。
蘇守墨雙手一揮,整個人直接消散在虛空之中,只剩下一句意義不明的話語:
“逃げのが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