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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單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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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鮮卑西部大人的尊貴地位,這時絲毫沒有震懾作用。猗盧的大聲呼喝沒有得到響應,徒然使自己成為圍攻的靶子而已。他的話音未落,空中倒有四五把長刀被投擲過來,總算他身手敏捷,間不容髮地躲開了。

隨即,更多的東部酋長渠帥們向猗盧的方向衝殺。猗盧連聲咒罵著,號令眾人收攏隊形抵禦。眾扈從揮舞刀劍格擋,且戰且退之時,利刃交擊之聲竟然如雨點般密集。眨眼功夫,就連猗盧本人身上都多了好幾處刀傷,其中一處從左脅直落胯部,只差毫釐就是開膛破肚的下場。

祿官已死,可是拓跋鮮卑東部的酋長渠帥們突然發狂衝殺,頓令猗盧等人再度陷入了極度危險的境地。

猗盧登臨彈汗山時帶著百人衛隊,但此刻護在猗盧溫嶠二人周圍的已不過十餘人罷了。這十餘條精悍的漢子幾乎個個帶傷,可他們沒有包紮的時間,於是任憑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外,顯得十分猙獰。看他們的動作神態,也似乎並沒有將傷勢放在心上,只有在往來搏殺中某些動作牽扯到傷處時,才會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適才猗盧束手待斃,這些武士也做好了一同赴死的準備,卻不曾想到今日之事峰迴路轉一至於此。他們立即俯身取回了丟棄的武器,將猗盧溫嶠二人團團護在垓心。另有數人急奔出去,從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上剝下甲冑和刀劍等物。

相對於中原內地,北疆物資匱乏,但兵器之類但凡投入作戰,損耗必大。因而隨時打掃戰場,幾乎已成了胡兒的本能。屬於拓跋鮮卑西部的少量酋長渠帥雀躍不已的時候,這些扈從們已經將自己重新武裝到了牙齒,做好了再度投入作戰的準備。單這份警惕性,就足以令人讚歎。

猗盧所統領的拓跋鮮卑西部,其勢力範圍主要在拓跋氏先祖力微率部南遷時佔據的盛樂一帶,大致包括了前漢時設立定襄雲中二郡。此地原屬於匈奴後裔的河西諸部雜胡,拓跋鮮卑侵奪此地之後,與之爭奪草場水源積下了極深的仇怨。數十年來,雙方幾乎無歲不戰。猗盧就任西部大人之後,更是大力鞏固勢力範圍,將諸部雜胡或者吞併或者驅逐。這其中不知伴隨了多少場血流漂杵的惡鬥。故此,論起驍勇善戰,猗盧所部久經沙場,確實較拓跋鮮卑東部更勝一籌。

而猗盧的扈從武士們,都是隨他無數次衝鋒陷陣的死士,更屬於百裡挑一的熊羆之士。此前百人對戰,轉眼就殺得祿官所部狼狽。哪怕受到儺者暗算損失慘重,就連首領叱李寧塔也丟了性命的時候,這些戰士仍舊意氣昂揚不減。更不要說此刻,祿官離奇暴斃,彈汗山上的局面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這十餘人都是精銳,他們個個死鬥不退,簇擁著猗盧等人背靠篝火組成半圓形的防禦陣型。但相比於眼前衝殺而來數以百計的狂亂胡兒,猗盧一方人數未免少了些,一時間抵擋得很是辛苦。

能在生性強悍的胡人部落裡做到大酋的,固然要看其出身血脈處事手段,但也必然具有相當的武勇,絕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漢家官吏能比。此刻那些人普遍陷入狂亂的情緒,彷彿暴怒的猛獸。上百條失去理智的漢子一起狂呼亂吼著衝殺過來,瞬間便將簇擁在猗盧四周歡呼的拓跋鮮卑西部豪酋殺了好幾個。

雙方猛烈衝撞推搡刀刀入肉,頃刻間死傷枕藉。

猗盧等人以祭臺中央的篝火為防禦陣形後方的掩護,可那些人簡直都昏了頭腦,甚至有人頂著熊熊烈焰繞過來,企圖包抄後路。問題是那座數丈高的篝火何等熾烈他衝到半途,身上衣物就被火焰燒起,變作了一個人形火炬,嗷嗷叫著亂跑。

此前的戰鬥中,獨孤折右手三指被齊根切斷,雖拿塊氈布裹了傷處,但鮮血依舊瀝瀝流淌不止。這樣子實在難以堅持作戰了,不得不退在內圈喘息。他正覷著那人形火炬,於是箭步上前,索性一腳將之踢進了火堆裡。

抽身回來,獨孤折自己的額頭上也被燎起一串大泡。他向猗盧高聲咆哮道:他媽的,這些人都瘋了麼猗盧大人,這鬼地方不能待了,咱們衝下山去

下山猗盧冷笑一聲:這彈汗山是這麼好下的

彈汗山的山巔能與山下相通的,只有眾人清晨時攀援的那條蜿蜒山路。上山時眾人還不覺得,此刻稍許向下打量,但見道路狹窄僅容一人,沿途密佈怪石危崖,其險峻奇崛之處不由令人心悸。

山巔上眾人並不都是殺紅了眼睛的,也較為冷靜者試圖逃亡以自保。就在猗盧等人注視之下,便有一人疾步奔逃下山,卻被他人從背後趕上,一刀搠了個對穿,隨即慘叫著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中。很顯然,眼下拓跋鮮卑西部諸人尚能抱團勉強自保,若是踏上山道,則受限於狹窄的道路,勇武無以施展互助更不可能,若有不諧,便徹底死路一條了。

不用下山,再堅持一會兒猗盧咬牙道。他猛地衝向前方接連劈翻兩人,片刻之後,又在敵人的慘嚎聲中退了回來。幾名在他援助之下得以歇息會兒的扈從連忙並肩向前,重新堵住陣線上的缺口。而猗盧將手中破損的長刀丟棄,反手拔出另一柄長刀:諸位,只要再堅持一會兒

他的判斷一點沒錯。

畢竟能夠參與彈汗山祭天大典的,都是拓跋鮮卑族中位高權重的大帥,自始至終,祭臺上的人數都不超過五百。再考慮到祿官和猗盧的扈從武士已在之前的決鬥中死傷慘重,此刻癲狂亂鬥的充其量二百餘人。這些人的行動起初還有些目的,廝殺到後來,竟似是全都瘋了,彼此揮刀亂砍。

每個人都在殺人,每個人都會被殺,每個瞬間都有人死亡。在這樣的狀況下,二百人並不是個很大的數字。

僅僅過了短短片刻工夫,彈汗山的山巔祭臺上突然就顯得空曠起來,零零散散地十幾二十人彼此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在這樣的距離上,哪怕手持長槍大戟也不足以給他人造成足夠威脅,而曾經因為殺戮而沸騰的頭腦,終於漸漸地冷卻下來。

有人警惕地四處張望,有人露出茫然神色,有人身負重傷搖搖欲墜,隨時將會死去,也有人在身邊的屍體中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好友,於是突然想到自己適才不知中了什麼邪祟,猛地跪倒在地,發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嘶聲。

山風呼嘯而過,祭臺中央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燒。這座篝火如此龐大,數十裡外都能清晰可見。按照往年的慣例,只有在祭禮完全結束之後,篝火才會漸漸熄滅。彈汗山的腳下,數以萬計的普通鮮卑部眾雖然格於傳統無法靠近,卻都在眺望著篝火。哪怕他們隸屬於不同部落,卻都翹首企盼著能有一位新的大單于出現,結束拓跋鮮卑東西二部分裂的局面。在這些淳樸的牧民心中,彈汗山是神山,祭天大典是神聖的儀式,而在祭天大典上受到神靈啟迪的酋長們,必然會拓跋鮮卑選擇出一位英明的首領。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象得到,彈汗山之巔居然出現了這樣的狀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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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第二度廝殺之後,拓跋鮮卑西部的酋長和扈從武士們還活著的也不過十人而已。眾人顧不上收拾情懷,立即分散開去,檢視著四處局勢,以防再次生變。

猗盧轉過身來,向溫嶠深深作了個揖。他搖頭道:這般局面實在是叫人羞愧。溫長史太真兄,我

沒等他說幾句,一名猗盧的部下指著祭臺東南角嚷道:看,那不是惟氏麼

彈汗山祭臺營建於近百年前,雖說歷代拓跋鮮卑大單于都曾組織修繕,但畢竟時日久遠,祭臺飽經風霜雨雪,難免有些損壞之處。祭臺東南角的石板便崩塌了幾塊,其下的土方也流失了許多,成了個丈許闊,半人深的大坑。此刻大坑四周的屍體正被人慢慢掀起,從屍體下勉力爬出來的,可不正是惟氏。

這惟氏身為弱質女流,更兼手無寸鐵,居然能在祭臺上眾人不可理喻地互相廝殺之下自全性命,周身上下連傷疤都沒一個,實在是機敏萬分,運氣也好到了極點。不過看她披頭散髮眼神驚惶的樣子,全無半分原本的神韻威嚴,簡直就像是個被掠賣的女奴。

猗盧顧不上與溫嶠攀談,疾步奔向祭臺東南。他伸手過去,將惟氏攙扶起來,話聲居然少有的柔和:辛苦你了。

而惟氏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猗盧的面容,許久之後緊張神色才漸漸褪去。拓跋鮮卑中部的實際掌控者前代大單于猗迤之妻被部民視若神靈的巫女如釋重負地拜倒:為大單于效力何來辛苦。總算及時殺死了祿官,不曾辜負大單于的重託。

猗盧愣了愣,仰天大笑。

而溫嶠唯有苦笑不已。

祿官收買了數十名神巫,以為足可成為祭天大典上扭轉乾坤的手段。可惜猗盧比他想的更遠,更周到。之後祿官要繼任大單于,終須惟氏為他完成儀式。儀式上的酒,自然是毒酒,而祿官用來割臂取血的利刃,更是見血封喉的毒刃。猗盧早就算定了,當祿官佔盡上風的時候,他只需懇求自己出面維護一時即可虧得自己這般搏命地為他求懇

祿官之死所引發的騷亂,確實出乎猗盧意料之外。祭天大典已然進行不下去了,但這算得什麼舊規陋俗合該被拋棄。各部酋長渠帥死了十之,又有什麼關係這些人本來就是猗盧整合諸部的障礙。新任大單于需要的,是一個嶄新的拓跋鮮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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