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大娟說她想喝一杯橙汁，我給她叫來了，並且加了一盤糕點。她很高興，更是“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了，而且說著說著就泣泣咽咽，流下淚水，讓我不斷提醒她，要防人偷聽去了。
“三個月後，我媽發現我在當小姐，罵了我一天，嗓子都嚎啞了，最後氣狠狠地說，要賣也輪不著你去賣，我去賣好了，你一個黃花閨女以後咋嫁人呢天哪！我也哭了一天，眼睛都哭紅了。我說，媽你這麼個歲數，雖然也能賣，只能賣給打工仔，十元二十元一回，往死裡整你，弄壞身體咋辦呢？你就讓我賣吧，我縫幾回處女膜，做一兩年小姐，把債還了，再開一個小店鋪，咱家就翻身脫貧了。我媽媽抱著我直叫苦命的娃呀，淚水都流乾了。”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憤，長長嘆一口氣，把宇大娟嚇住了。她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又一次強調道：
“李醫生，不是我太賤，實在是無路可走了。我想給爸爸還債，想給家裡開啟個小店鋪，供我去念醫學院以後當醫生！我媽媽看著我，不讓我去賣，我就偷偷揹著她去賣。”
我沒有說話，我沒有說話的原因不是沒有話可說，而是認為許多話說了也沒用。
“李醫生，我從來不敢亂花錢，我和我媽辛辛苦苦一年多還清了二叔的錢，還有四萬多元債務必須儘快還清。我才賣了四次處，就被公安局抓去了，關了十天，罰了三千元，我媽媽保我出來的那天晚上，一根棍棒把我打昏過去。我好久好久不敢去賣了，是後來爸爸又住院了，才又揹著媽媽跑出去。我做的時候都很小心，我真的賺了好多錢，輕輕鬆鬆就賺了做工人的十幾二十倍。我們家的債務都還清了，我爸爸住進醫院治病，花了五千多元，咳血止住了。我打算再賺一兩萬元，就去盤個小飯店蒸包子賣，一個月總能賺幾千元吧？可是老天爺和土地公都不可憐我們，我爸爸出院了，我奶奶卻倒下了，她肚子里長了一隻瘤子。她不想治，可我們總不能看著她死呀。送進醫院手術，又說發現腸癌，折騰來折騰去，花了幾萬元，出來九個月就死了，醫藥費和殯葬喪事費平均分攤，我爸爸要負責一萬五千多元。奶奶死了，爸爸的老病復發，又住進醫院了。妹妹沒人管教讀書不用功，爸爸花高價錢讓她念職校。媽媽加班加點搶活幹累倒了，去醫院檢查說是腎炎。反正人一倒運，一件禍事接一件禍事都來了。家裡百孔千瘡，我賣身賺的錢就像幾張紙，不知堵哪一個窟窿；承包小飯館，讀書當醫生，連想都不敢想了。妹妹讀書也沒辦法支援了，媽媽讓她停學來A市做工。妹妹很要強，只做工不加班，她向我借錢去學電腦學英語，卻從心裡瞧不起我做小姐，見我像見到艾滋病人一樣。我染上性病是今年春節，我去的正是你們醫院，那位賈主任說是尖銳溼疣，是重度的。反反覆覆醫了好多次，什麼鐳射波光這光那光，又燒又灼又打針掛吊瓶。這病好像就是斷不了根的，燒沒了，慢慢又長出來，又長出來。前前後後，在賈主任那裡花了一萬多元。賈主任剛開始時很有信心要治好我的病，叫我按她說的做，我都聽了。有時醫藥費接不上，賈主任還掏自己的錢替我先墊上，有一回沒錢吃飯，還給了我兩百元。她叫我不要做小姐了，給了我三百元做路費回家去種田，就這一個要求我沒聽她的。我能不做嗎？我治病借的錢要還呀？我只能一邊做一邊治病呀！以後賈主任發火了，不管我了，還叫保安將我趕出門去。我無家可歸了，得病後妹妹攛弄媽媽，不讓我住一個房間了。媽媽怕我傳染給妹妹，媽媽說A市的藥品貴得像仙丹，咱治不起病，回家鄉吧，家鄉保健院便宜省錢。”
宇大娟講到絕境處，淚水嘩嘩淌了下來，我遞給她一包面巾紙。
“我們老家是農村，到現在還很封建落後。保健院的醫生一看是尖銳溼疣，嚇得一大跳，把我爸爸找來，說我是做雞的，說我一身髒病。我爸爸一聽，晴天霹靂的，抄起扁擔就打我。我跑出家門，又回到A市來。今天傍晚下車，身上沒錢了，我想找賈主任可憐可憐我，給我塗抹點藥水，不想肚子餓得發慌，就栽倒在你們醫院門口了。”
很可憐，也很可恨，我無話可說，我能說啥呢？
“你打算怎樣？”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宇大娟想了想，又說道：“現在，我只想見媽媽一面，這世上，就她一人讓我放不下，然後我就去跳海，活得骯髒，死得乾淨。”
“回去吧，回你媽媽那裡去。”
“她們就是讓我回去，我也不敢回去。”宇大娟搖著頭說得很堅決。“把媽媽和妹妹傳染了可怎麼辦呀？”
“有幾個房間？”
“還能有幾個？就小小的一個儲藏室，一張床，一隻鍋，一口煤氣灶，一個臉盆架，剛好放得下。”
我沉思良久，無法可想。宇大娟也埋下頭，好久才抽了一口氣，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要是有個落身的地方，養幾天身子，我會去打工賺錢的。”
這是宇大娟今晚說的最得體的話。生活教人成長的方式有時非常殘酷，但願她幡然悔悟，有口有心，迴歸本源。我突然有一種衝動，一種濟世救人的衝動，高興地問道：
“你能說到做到嗎？”
“當然會做到。”宇大娟的臉驀地脹得紅紅的，接著又說道：“反正我都成這樣子了，賣給誰呀？誰敢要呢？”
這一下輪到我抽了一口冷氣，不由得以恨鐵不成鋼的嚴厲口氣教訓她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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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因為賣不出去才打工？你要是賣得出去還是去賣？你再三向我強調你不是賤女人，我看你歸根結底還是賤！賈主任都給你治好病了，你如果沒偷偷再去賣，那病就不會復發了，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樣子。你這樣子誰會同情你，誰願意做無用功？你走吧，你想去哪裡去哪裡吧，我救得了你的命，救不了你的靈魂！”
我的話還沒說完，出乎我意料之外，宇大娟“卟嗵”一聲跪倒在我面前，聲淚俱下。
“李醫生，不是那樣的，不是的，是我不會說話，沒有說清楚。”
“沒有說清楚，你再說吧。”
“我不去賣了，我去打工。”
“你起來別跪了。你要是能改邪歸正，做一個本份的打工女人，我會幫助你的。”
宇大娟坐回位子上去，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我，大抵在判斷我的話的真假。
“今天晚上不能回門診部了，明天讓賈主任看到你這個樣子，還不把我罵死呀？我看這樣吧，對面不遠有一家三十元客店，你去住到天亮。我給你00元租房子，00元生活費，一個月後就去打工賺錢。病我來給你治，明天晚上九點鐘，你悄悄地去找我，從樓梯間後門進去，我在門診部二樓的診室等你，我先給你檢查看看再說吧。記住，別對人說起，也別讓我像賈主任那樣失望！”
“李醫生，你比我媽媽還關心我，我咋也不會讓你失望的！”
時近子夜，夜宵店只剩我們兩人。
一陣海風呼嘯而過，捲起地上的紙屑樹葉，紛紛揚揚像北方下雪一般。我看見宇大娟打了一個寒戰，心裡又湧上一股憐憫。
將宇大娟帶到勞工旅社安置後，我就打計程車回到門診部，繼續去值夜班。
日光燈下，四周的粉牆變得慘兮兮的，偌大的門診部靜謐死寂，只有我儘量放低的腳步聲，我忽然懂得“空谷足音”四個字的恐怖含義。
我想叫醒進入夢鄉的門房保安，壯壯膽子，但最終還是躲進診室裡。我彷彿聽到大海那邊傳來呼譁呼譁的濤聲，一會兒濤聲消失了，樓上樓下便又成了蠻荒般連天籟之聲也沒有的空谷。
越是膽怯，越易想起驚心動魄的往事。走廊那邊最後一個房間死過人，後來改成衛生間，夜裡沒人敢去。彷彿有滴滴答答的聲音傳來，想必是哪位粗心人沒將水龍頭關緊吧？不過，有人也說陰間的人的腳步聲，女的就像風吹落葉，男的就像簷頭滴水。我是醫生，我當然不應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但報載西歐科學家正聯手製造強大電子對撞機，成功後就可以探索宇宙是否存在五維六維空間，那就是鬼神生活的空間。宇宙要是真有靈界，那該會是什麼樣子呢，人死後就不會灰飛煙滅，靈魂飄呀飄，飄到五維六維空間，去找我媽媽，和我最想念的人永遠永遠生活在一塊，把這人世間萬般痛苦．無奈．煩惱和不平全都拋卻，便沒有半點遺憾了。
那邊的滴水聲越來越響了，是男性靈魂，可是據說那死去的卻是個女人呀，怎麼回事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