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甘興和尹秋霜出了事，我頭腦裡只有一架鋼琴。
女兒打來電話，說她在市青少年宮主辦的鋼琴比賽中奪得第二名，爺爺奶奶和姑姑都去看比賽，都要我給她買一架鋼琴，還說寒假要來A市玩玩。女兒不知人間多少辛酸事，但是話說回來，我“碧水黃沙，尋夢到天涯”不就是為了女兒嗎？我和老父親通電話，他卻是沒有提起買鋼琴的事，只談邢遠方的雙親找過他，表達他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叫我回原單位復職，他們的理由好像也只有一條，高幹家庭裡的人怎麼能去為資本家服務呢，父親說現在沒有資本家了，對方說其實就是資本家嘛。這就是說，我別無選擇，要麼回去，要麼一刀兩斷！我心裡好比塞進一把蒺藜一樣又煩亂又難受。所以，我竭力不去想它，只留住女兒要的一架黑光閃閃的鋼琴。
由於心情不好，起得早也走得早，上班路上不知不覺走進公園。迎面就看到有十幾個老叔老阿婆在練太極劍，便好奇地駐足觀望。他們都穿著寬鬆的中式對襟練功衣服，男的白色，女的淺黃色，劍有長短，劍把卻都系著紅穗子，舞起來如一團彩霞在移動，煞是好看。再一細瞧，發現領舞的一男一女，女的竟是我們門診部婦產科的賈和鳳主任，驚訝不己，賈主任竟也有這麼瀟灑飄逸的一面？她腳蹬白色紅條紋布鞋，頭髮捋向後腦勺，用一條紅緞帶箍住，斜插一支帶吊墜的珍珠髮卡。她的褲子樣式與其他阿婆的相同，中式衣服上卻多了一對絲線繡出來的白鳳凰，頗似香港鳳凰電視臺的臺標。領舞男人六十開外，清瘦如竹有仙風道骨之態，舞姿優美，動作流暢。古箏樂曲如山澗流泉，裊繞於青草綠樹之間，令人情趣盎然。
我怕被賈主任看到，隱入樹蔭之下，經一條鵝卵石小道，從另一個門出來。
地氣很冷，朝陽溫暖。來到門診部門口，見有幾個早來的男女醫護正在牆下聊天曬太陽。我打過招呼，便參加他們的閒談。
“甘老闆昨天找我談話了，說我十幾天才做下七萬多元，叫我要好好向賈主任學習，你說我學得來嗎？她今天拜佛，明天上教堂，我不曉得她到底信啥？要是有清真寺，她一定也信伊斯蘭教。她的教友很多，都成了她的病人，每一個禮拜還給安利公司的人講課，那些人多狂熱呀，崇拜她像崇拜千手觀音，就單是抓初診，就忙得夠她嗆的。我們誰比得了她呀？李醫生，你行，你十五天看了十七個病人，複診率百分九十，做了十二萬多元，賈主任看中你了，還送你化妝盒。我不行，我一張處方只開幾百元，你說人家胎兒還在肚子裡，就要人家照這光那光，這叫啥一回事呀？我下不了手，我的心沒有安上鋼板，我註定要走人！”
我心裡明白，其實我還不如她。憑良心說，要不是我一來尹秋霜就當我的助手，我就啥也做不成。尹秋霜是“溝通”病人的行家裡手。她走了以後，幸好來的是趙雲，大膽、勤快、隨機應變，圓珠筆一揮就私自作主把治療天數和處方都乘以二。我的成績有一半是她們兩位助手的，做人得公道有情義，我應該請她們倆到皇家鮑翅酒家大吃一餐才是。
“你叫賈主任幫幫忙，將尹秋霜調給你當一段助手，保準你能順利透過試用關。”我真誠地獻計。
“唉呀！尹秋霜住院了！”
“住院？啥病呀？”
“她也想抓搶劫犯？李醫生去抓還差不多，丈夫是警察，耳濡目染。她？行麼？”
“怎麼回事？”
話題一轉到尹秋霜抓搶劫犯就熱鬧了，充分顯示出坊間百姓閒話東鄰的特長，想象力得到淋漓盡致發揮的機會。
“他們哪裡是去抓搶劫犯，分明是去找酒店幽會！”
“抓搶劫犯是見義勇為，幽會多難聽！”
“就不允許去幽會路上抓搶劫犯呀你們？”
我終於把他們七零八碎的話連接成一個有頭有尾的事故真相。
昨天夜裡，甘興開著老闆的賓士，載著尹秋霜上街去，可能去幽會也可能去超市待查，反正就是開車出去了。來到黨校路的第一個公交車停靠站，尹秋霜突然大喊，停車停車快停車。甘興問怎麼回事？尹秋霜說，我看見搶劫我的壞蛋了。甘興立即剎車，但慣性使車子滑出好遠了，又恰巧是單行道，甘興只得再發動車子，往前開到十字路口再從右邊返回來。他們回到停靠站的時候，搶劫犯早已經登上公交車走了。甘興加速直追，無奈正是下班時分，道路堵車，賓士堪謂英雄無用武之力，又接連等了兩次紅燈，才透過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甘興最後是見義勇為，不怕犧牲，把車子開到護欄上面去又撞到一輛尼桑。搶劫犯逃之夭夭，甘興前額頭碰出一個紅包，尹秋霜卻是傷得厲害，左小腿骨折，當場被送到市立人民醫院外科。
今晚應該去看看尹秋霜。
我先自上樓，看見已經有病人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站在走廊南邊的窗下，看車水馬龍和高樓大廈。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回過身走來，一副春光明媚的笑模樣。
“看病呀？”
“啊，不，想來麻煩你醫生！”
我不由得又看她一眼，一張紅太陽般的臉蛋，確實不像病人。不是病人卻要來麻煩醫生，我李萍萍頭一回見到，不由得生出幾分警覺，熱情地請她屋裡說話。
她雙手遞給我一張粉紅色名片，謙卑之態如路旁一朵藍色的勿忘我，肯定她不是官府的人，我便放下心來，恢復了一個副主任醫師的自尊。
“請坐！”我優雅地伸伸手。
“我是A市持種商品網路總公司營銷部經理，我的姓名和公司的業務範圍都在名片上面，我就不介紹了，只想在上班前佔用李醫生兩分鍾時間，簡單地介紹一樁雙贏互利的業務。我們公司下設母嬰產品快遞公司、母嬰家政介紹所、寶貝跟蹤服務部、婦幼指導中心，為產婦及嬰幼兒提供現代化一條龍服務。母嬰產品應有召盡有，孕婦保健品、嬰幼兒奶粉、尿布紙巾、鞋帽搖籃及各種玩具；母嬰家政有奶媽、保姆、鍾點工、護士和醫生；寶貝跟蹤服務質量高範圍廣，嬰幼兒理髮、洗澡、照像和攝像，還做胎毛筆和手腳印等等。我們的合作很簡單，只要你們婦產科醫生護士給我們提供產婦與嬰幼兒資訊就行，姓名、性別、年齡、職業、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我們的營業員就會熱情周到上門聯絡與服務。我們給你們婦產科醫生的報酬十分豐厚，可以按資訊數量也可以按產品銷售利潤計算……”
這不是叫我出賣病人的資訊嗎？前天令中符剛給我講了呂萌事件的處理內幕和整頓醫療市場的事情，把我嚇得從裡到外淌了一身冷汗，夜裡還噩夢連噩夢，至今還不寒而慄哩。我說我明白了你不必說了，我一個普通醫生沒有權力這樣做你找別人去吧。她說她們一定會為我保密，現在的醫生都懂得賺錢別的醫院婦產科醫生早就這樣做了。我看見她要像螞蟥一樣粘住我了，就撒了一個謊說我停薪留職到期了下一個月就得回原單位復職。我來A市學會撒謊因為撒謊確實可以防危解困，她果然頓時沒有勁頭，說打擾了就起身告辭，我看見她走進隔壁診室。
整一幢樓的人都在議論甘興與尹秋霜的車禍之事，趙雲是好事者，直到現在才回到診室。她說尹秋霜好像已有身孕，老早老早人家就看見甘興帶她去酒店開房了。她說尹秋霜很傻瓜，甘興有什麼好，沒有技術，沒有存款，沒有車子，也沒有房子，人又不帥。她說一年前甘興就向她趙雲求愛，她理都不理他，有一回還把她攔在樓道間就啃嘴巴，讓她好一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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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話間，財神爺突然光臨了，導醫小姐送來一個三十**歲的病人。
我抬頭一看有點面熟。無論生疏，此時我們臉上的笑容都能掬得下來，這絕對是公辦醫院的醫護人員所沒有的或者做不到的，也是病患者願意選擇民營醫院的主要原因。
我們讓患者坐下來，給她喝一杯熱水。患者見我們沒認出她來，就羞澀一笑，自我介紹道：
“醫生，我叫何宛，上一月讓你看過病的，還有一個高高的醫生。”
哦！我想起來了。何宛是我來水一方門診部的第一個病人，那時尹秋霜是賈主任派給我的助手，她對我培訓以後，導醫臺就分配來一個病人，自訴白帶淋漓不斷、痛經、腰酸背痛、渾身乏力。經檢查是宮頸糜爛，因為貧窮，又花去檢查費660元，不想治療了。適其夫趕來，尹秋霜給予病情嚴重可能致癌的“忠告”，男人嚇壞了，決定治療。尹秋霜親手給開了盆療、波姆光、腹部短波費用166元，並親自帶她們去收費處繳交。我心裡不忍，曾經斷言，如此殺雞取蛋，何宛不會再治療下去了。尹秋霜笑話我人太迂心太軟，說何宛還沒有死的資格，一對兒女還需要她榨盡血汗，她會再來的。之後，我多次想起何宛，不知道她的情況怎樣，盼望能再見到她也害怕又見到她。我心裡想，憑我多吃幾年飯多過幾座橋，對世道人生的認識比尹秋霜清楚，這回尹秋霜沒說對，何宛是魚沉雁杳了。何曾想到，還真是自已太迂，到底讓尹秋霜說準了，何宛還沒有死的資格，她會再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