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冬日午後不算多麼溫暖的陽光中，方林慵懶地睜開了眼睛。
好久沒有睡這麼踏實了。
躲在暖洋洋的被窩裡，他有些不願起身。
不過身體沒動，腦子卻是動了起來。
估摸著，長公主應該差不多時候去坦白了吧？
心情恐怕是忐忑的，畢竟這麼大的事，也就她是老皇帝親女兒，還是長女，感情不同，要是換了其他人，管你什麼戴罪立功，什麼將功補過，幹出那等事情，妥妥是個死。
不過既然是長公主嘛，不出意外應該是有驚無險，大事化小。
昨晚吃飯時，方林便意識到了這個結果。
他意識到，白天忽略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那份名單交上去之後，老皇帝的反應其實是不對的，不僅是表情不對，邏輯也出了問題。
按理說，查到這本賬冊後，最重要的不應該是處置賬冊中的人，而是應該趁熱打鐵，繼續追查，徹底揪出幕後黑手才是。
方林自己是有些當局者迷了，考慮著反正長公主很快要找老皇帝坦白，便沒有往繼續追查的方向想。
然而，老皇帝的第一反應居然也不是繼續追查幕後黑手，這就有問題了。
以老皇帝的段位，是不可能犯這種低階錯誤的。
除非……他不想查！
昨晚吃飯時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後，方林直接便是一大口酒悶了下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看得眾人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他這是搞什麼么蛾子。
“老皇帝真是個苦鬼……兒子奪嫡，女兒仇恨，敵人環伺，朋友為零……關鍵這些他心裡都明白，這皇帝做的，真是……太悲催了。”
“希望你們父女趕緊和好吧，不然我還真怕老皇帝精神方面扛不住……一個聖境如果發了瘋，甚至入了魔，那就真是世界末日了……”
“不過說起來，老皇帝昨天的那個態度，李念薇的郡主，似乎還是有些希望的……這倒是真不錯，有了這層關係，老皇帝今後對我應該就更沒話說了。”
“就是……到時候他不會真要我叫他爺爺吧……”
想到這裡，方林面色變得古怪起來。
雖說這樣一來，跟老頭子的輩分便對上了，可怎麼覺得這麼彆扭呢……
也就老皇帝不知道方林此刻所想，否則也許真要出手，一巴掌拍死他。
這他娘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娶了郡主，成為皇帝的自家人，這等好事，換了別人，恐怕做夢都要笑醒了！
方林這邊是幸福的苦惱，長公主那邊則是真苦惱了。
御書房內，看著這位許久不見的父皇，長公主璃月想要坦白，卻也有些膽怯，不敢開口。
主要還是，這事實在太大了，甚至關係到了她的性命！
她不知道方林所看到的一切，事到臨頭，她是真的有些膽怯，怕父皇的態度萬一與想象中不同，她自己倒是沒什麼，反正當初決定與孔鬱合作時便已將生死拋到了腦後，可是念薇不行的，她還年輕……
她沒有開口，老皇帝亦沒有開口，眼神複雜地看著她，眼裡有著掩藏不住的期待。
等了好一會兒，見她還是不說話，老皇帝忍不住了，開口道：“璃月，許久不過來給朕請安，今日過來，便是跟朕大眼瞪小眼來了？”
“什麼事情，說吧。”
他儘量將語氣放得輕鬆，目光鼓勵地看著璃月。
長公主見躲不過了，心一橫，終於開口道：“父皇……若兒臣說，兒臣幹了一件錯事，您會原諒兒臣嗎？”
“先說說看，是何事？”老皇帝目光微喜，亦有著幾分惱怒。
有些事情，他猜到了。
因為是璃月，也可以原諒，但事情本身，還是令他惱怒的。
“方林給您的賬冊，是兒臣故意讓他查到的……”既然開了口，長公主便也就直接開門見山了，“姚青書也好，許志嵐也罷，他們都是這些年兒臣與恆國孔鬱合作，暗中安插的……您這些天一直在尋找的神秘勢力，不是別人，正是兒臣。”
“呵……朕便說，你哪來這麼大的本事，原來是跟孔鬱合作，這一點，倒是讓朕有些意外。”
老皇帝的反應讓長公主身體一顫，面露驚愕道：“您……不驚訝？您早就知道了？！”
老皇帝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神秘勢力如此隱秘，若不是因寧古府那士子之事被方林意外發現，直到現在恐怕都不見苗頭，豈是一般人可以掌握？連方林都能猜到幕後黑手是皇室中人，朕會猜不到？”
“方林不知你當年之事，朕又豈會不知？”
“璃月，朕一直在等你主動開口。”
“總算你作了明智的決定，一旦被奉天司查到，朕便是想保你都無能為力，否則如何向百官交待，又如何向百姓交待！”
“堂堂大周長公主，竟通敵賣國，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璃月，你太讓朕失望了！”
長公主面色慘白，跪地道：“兒臣一時湖塗，父皇恕罪……”
“一時湖塗？怕不是一時吧。”老皇帝又是痛心，又是惱怒道，“你起碼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璃月，朕是你的父親，你便這麼恨朕嗎？！”
見父皇這般發怒，長公主神色複雜，有懼怕，也有倔強。
她本就是個偏激極端的性子，否則即便心中有恨，也不至於幹出那種通敵賣國之事。
但想到李念薇，她終究還是伏首道：“父皇恕罪，兒臣也是被恨意矇蔽了雙眼，當年一氣之下便找上了孔鬱……後來雖有些後悔，可已經上了賊船，下不來了……”
“那你今日為何便下這賊船了？”老皇帝哼道，“還不是見朕重視，知道終究躲不過，方才主動坦白。”
“不是的，一來兒臣本就一直在找機會向父皇您坦白，想要收手，二來也是孔鬱告老，其並未將兒臣的秘密洩露給恆帝，讓兒臣看到了機會……前日孔鬱派遣妖僕過來找兒臣，提出要大周給予幫助，助其起復，與大周合作……”
長公主如是道，將昨日跟方林說的那些又簡短敘述了一遍。
“孔鬱……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老皇帝聞言，露出意動之色，沉吟了起來。
片刻後，他點頭道：“可以與他合作，但是他這般利用朕的女兒，事後，朕絕饒不了他！”
說著，他又望向長公主，道：“說完了？還有沒有事情要與朕說？”
長公主搖頭。
“當真沒有事情隱瞞了？”
長公主面色微變，還是搖頭。
“璃月，你還是這個性子，從小便是如此，問什麼都不說……你若是早點說，當年之事，也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老皇帝眉頭緊皺，惱道，“非要朕把話說白了嗎？非要朕將李念薇這個名字說出來，你才願意開口是嗎？！”
“李念薇，呵，李念薇……至今思念那個芸尉，你當真取得一個好名字！”
“您，您知道了？！”長公主驚異。
“朕知道了？璃月啊璃月，你是痴長了這麼些年歲！”老皇帝喝道，“你當真以為，你與老三的姐弟之情有多濃厚？你當真以為老三心善，看在孩子的份上替你這個姐姐保守秘密？！”
“當年是朕授意！”
“若非有朕的授意，他敢這般幫你瞞著？而且一瞞便是十幾年！”
“什麼？！”長公主聞言，如遭雷擊，死死盯著老皇帝，面如土色，“不可能！絕不可能！”
此事若是真的，那她這些年的報復……何其可笑？
不，不可笑！
即便是你授意又如何，那也是他的孫女，他本就應該包容，本就應該保護！
但是你殺了我的夫君！
長公主內心波濤洶湧，但為了李念薇，且父皇他居然一直都知道她，那便是個極好的機會，她深吸一口氣，趕緊道：“既然如此，請父皇給她一個身份，她畢竟是您的孫女。”
“不可能。”老皇帝直接搖頭，“朕不殺她，已是看在她流著一半朕的血脈，是朕外孫女的份上了。”
“外孫女也是孫女。”長公主道。
“自然是孫女，可她身上還流著一半恆人的血。”老皇帝繼續搖頭。
“恆人的血又如何？當年那麼多恆人進入大周，還是您主動放他們進來的！其他恆人能與我大周人士結合，子女便是大周人士，為何他的女兒就不行？”長公主終究還是被激起了偏激的性子，聲音漸大。
“朕說不行便是不行，其他人都行，還就是這個芸尉不行！”老皇帝也怒道，“他的女兒，朕就是不認！”
長公主聞言，眼眶通紅，慘笑道：“……呵，怪女兒是個問什麼都不說的性子，您自己呢？還不是獨斷專行的性子，女兒不是不想說，可是說了有用麼？當年如此，現在還是如此！”
“你放肆！”
“不要跟朕提當年！”
老皇帝勃然大怒，隨手抓起最心愛的硯臺便要砸去，終究還是手一抖，偏了方向。
“哐當！”
硯臺被砸得粉碎，正如長公主此刻心情。
“不提當年？為什麼不能提？我就要提！”
“這個問題我壓在心裡將近二十年了！今日便要問問，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這般狠心，他是我的夫君，是你的女婿！你為什麼就不能放我一馬，就當沒我這個女兒，放我們離去不行嗎？”
“你為什麼這般狠心！”
“我都有了他的骨肉，你為什麼還要派人殺他！”
“你為什麼要殺他！”
長公主失聲痛哭。
“放肆放肆放肆！”
“你太放肆了！”老皇帝騰得站了起來，整個人面色漲得通紅，雙手也在劇烈地顫抖著，顯然被氣得不輕。
“蠢貨！你這個蠢貨！”他哆嗦著嘴唇，怒道，“你問朕為何要殺他？”
“好，今日朕便告訴你！”
“一個故意接近朕女兒，接近大周長公主的恆國奸細，狗膽包天，竟然還膽敢搞大你的肚子！朕何止要殺他！朕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也正是因為他，不管現在與恆如何合作，終有一日，朕必要滅恆！”
“朕不告訴你，是在救你！”
“你這該死的倔脾氣，從小便是如此！就你這個性子，若是當時讓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他是故意接近你的奸細，你甚至還有了他的骨肉，你還活不活？！”
“朕出手殺他，你恨朕，朕可以受著！”
“若讓你知道真相，依你的性子，即便不死也要化魔，朕如何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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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騙我……你一定是在騙我……”
長公主聞言，整個人宛若被施展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神失焦，喃喃不已。
她不相信。
若這一切是真的，那便不是這些年的問題，而是她整個人便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什麼不可能！”老皇帝也是怒極了，不管不顧道，“蠢貨！這麼些年，你自己都幫恆國安插了這麼多奸細，為何便不能想想自己！”
“若是讓朕早點知道他，早點查他，在你們感情未深時及時制止，這場悲劇本是可以避免的！你這什麼都不說的性子，真是壞事！”
“也怪朕當年既忙於國事，又太過縱容於你，對你出宮從不管控，否則何至於等到你有了他的骨肉才知道這事！”
“朕真的恨，他毀了你的一生！”
老皇帝說完，御書房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方才正在氣頭上了，什麼話都說了出來，現在回過神來，他又有些後怕地密切觀察著璃月的表情，生怕她受了刺激，別萬一真化了魔。
同時又探出武道力量，時刻探查著魔氣。
還好，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時隔多年知道真相，璃月雖神色悽慘，卻也不至於化魔，並無魔氣衍生。
“朕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怨恨朕……不過這是朕的選擇，朕便要受著，亦理解你的怨恨……”
“是以，你與孔鬱勾結，嗯……合作，朕不怪你……”
“而你能主動找朕坦白，朕亦非常欣慰……”老皇帝如是道，儘量安撫著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