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波濤洶湧般的馬蹄聲響起,(後)秦兵不斷湧入五將山,不下一萬的騎兵幾乎填滿整個山谷。
秦軍兵臨,苻堅視若無睹,神色自若,不急不緩召喚宰人進食。
後秦領兵的將領是尚書吳忠,他奉姚萇之令南下搜尋苻堅,天不負有心人,歷時十日,終於成此滔天之功。
領著精兵千人圍住苻堅,吳忠臉上湧現一抹扭曲的興奮,在他看來,自己擒獲苻堅的功勞不亞於除去曹髦的賈充,而那賈充,可是做了皇帝的丈人。
強壓下心頭火熱,吳忠插刀回鞘,斂容恭敬道:“萬年秦王聞天王蒙難,心憂不已,特命下臣邀天王移駕新平。”
苻堅神色寧靜一言不發,宰人奉上關中米粥,他與妻兒、侍從十人小口品嚐,旁若無人。
吳忠見到苻堅無視自己,不由大怒,若是昔日的天王,他只有唯唯諾諾,但今日的天王,只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又有何懼。
吳忠眉頭一凜,揮手致意身側士卒:“服侍天王起駕!”
如狼似虎的甲士列隊撲來,苻堅輕抿口粥,高聲喝道:“姚景茂(姚萇)派你來弒君嗎?”
苻堅強勢的質問聲令吳忠啞口無言,弒君他自然是不敢的,不然,極有可能被當做替罪羊。
吳忠沉默半晌,畏畏縮縮答道:“下臣只是奉萬年秦王之命,請天王不要為難。”
“萬年秦王”苻堅聞言,冷笑一聲:“小羌也敢號稱萬年。始皇帝意欲萬世,國祚二世而亡;新帝王莽號稱三萬六千歲,國祚短短十五載。
不知萬年秦國,國祚能有幾載?”
此話端是殺人誅心,吳忠面色變冷,語含威脅之意:“就算天王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您如花似錦的女兒考慮吧!”
苻堅側目,對上女兒苻寶、苻錦的倔強的眼神,心頭一軟,恢復了以往的風度。
“既如此,有勞將軍護送,朕也聽聽逆賊姚萇有何言辭?”
……
不一日,吳忠護送苻堅至新平郡。
雖然苻堅被俘,但姚萇仍不敢親自面見,一方面是出於愧疚,另一方面是源於他內心深處長期累積的“恐堅症”,想當初,他正是因為害怕苻堅懲罰而起兵。
於是,姚萇下令將苻堅幽禁在新平佛寺,召來右司馬尹緯商議對策。
剛剛經歷過的大屠殺的新平城殘破不堪,郡府廳堂之上,姚萇來回踱步,他是典型的胡人樣貌,濃眉濃須,但他並不和大多胡人一樣粗鄙,反而是聰慧明智,多有權略。
他向來豁達率性,但對於如何處置苻堅,卻是難下決心,弒君,雖然可以斷絕眾望,但同時,也會失去關中民心。
民,不是小民,而是關中豪族,沒有關中豪族的支援,(後)秦要想趕走西燕,據有關中,相當困難。
尹緯帶著一縷謀士風範,對於姚萇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見勢拱手說道:“昨夜,臣夜觀天象,現紫薇黯淡、熒惑守心……”。
自古以來,天象便是忽悠主公的法寶不二,尤其魏晉之際的胡族君主,更是深信不疑。
姚萇聞言,興趣盎然,切聲問道:“先生可知,此象何意?”
尹緯也不藏著掖著,他對賞識自己才華的姚萇,始終有一份感激之意,正色說道:“紫微為斗數之主,帝王之星,如今紫薇黯淡,說明天子將隕。”
“而熒惑守心代表國祚將亡,始皇帝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三十七年,始皇帝死,而後國亡!”
“若以天象對應今時之天下,則是苻堅命殞、苻秦亡國之兆。”
話說到這個份上,姚萇也回過味了,尹緯明顯是勸他殺苻堅,而且態度相當決絕。
一時間,姚萇陷入猶疑,畢竟殺苻堅的後果太難預料。
擅長戰略的姚萇並不是一個果決的人,鷹眸半闔問道:“苻堅,非殺不可?孤不能挾天子以令諸侯邪?”
尹緯幾乎被姚萇的幼稚想法逗笑,挾苻堅以令諸侯,你在做夢!
“大王認為苻堅是劉協嗎?”
“大王可以比肩魏武嗎?”
“大王有降伏真龍的本領嗎?”
面對尹緯經典三連,姚萇無言以對,確實,以苻堅為人,不可能屈從於任何人。
頓了頓,氣氛緩和下來,姚萇心生一計:“景亮(尹緯字),孤欲向苻堅索要玉璽,若苻堅交璽,孤便不殺他。”
“苻堅絕不會交璽,大王此去平白受辱而已,依臣之見,莫若一劍殺之,永絕後患。”尹緯比劃個斬的手勢,回道。
“景亮勿要再言,且試一試!”
……
華夏佛教,始於漢明帝取經,永平十一年(68年),白馬寺建成……至魏晉,儒學名教解體,玄學日盛,佛教一支融合儒、道、玄,自此,佛學為士大夫階層所重,佛教扎跟於華夏文明。
北方胡族、晉朝對於佛教都是大力提倡,高僧層出不窮,晉有慧遠、法顯,秦有道安、鳩摩羅什。
崇佛的背景下,關中佛寺遍地,苻堅更是崇佛的代表,世界著名文化遺產敦煌漠高窟正是由他開啟。
新平佛寺位於蒼松古柏之間,寂靜幽深之處,寺門外如華蓋般的梧桐樹下,站著姚萇以及後秦文武百官。
“虎……虎……虎”姚萇欲以兵威恫嚇苻堅,求得玉璽,身後數萬騎兵爆發震天喊聲。
回望一眼蔽日旌旗,姚萇心靜稍平,引白餘名甲士踏入寺門,寺內地面乾乾淨淨,不見一片落葉,一絲煙火氣息。
囚禁苻堅之前,寺內的僧侶、沙彌都已被秦軍遣散。
姚萇步入殿中,金剛法王怒目而視,結禪定印的釋迦牟尼,一派慈祥安寧,天王苻堅端莊坐在蒲團之上,雙手合什,雙眸緊閉,口吐禪音。
一生都活在苻堅陰影下的姚萇,難得挺直腰桿一回,倒也沒有惺惺作態,直接開門見山:“苻氏傾敗,姚氏興起,天命已經變更,希望天王交出玉璽,孤一定繼承天王的志向,使關隴清晏,百姓豐樂”。
苻堅睜開眸子,橫眉冷對:“昔汝勢窮來降,朕於苻黃眉刀下赦汝;
諸將皆言羌人不可信,朕不從,委汝重任,授汝龍驤將軍之職。
今日始知,豺狼之心,不可化也。汝為臣不忠,為人不義,有何面目索璽御前?”
姚萇嘴角上揚,諷刺道:““昔朕以龍驤建業,未嘗輕以授人,卿其勉之!不知今日,天王還曾記得此言?”
姚萇所言之事,發生於淝水之戰前夕。
當時,苻堅授姚萇龍驤將軍之職,都督、梁二州諸軍事,勉勵姚萇:“昔年朕以龍驤開創霸業,從未授予他人,如今朕將此職位授予汝,望汝努力奮進!”
姚萇喝下了苻堅的心靈雞湯,稍微一努力,戲言成真,正如那個喊著“娶妻當娶陰麗華”的南陽青年。
苻堅一時默然,濫授名器,確實是他不可辯駁、不可挽回的錯誤。
見苻堅沉默,姚萇氣勢大漲,高聲說道:“萇次膺符歷,可以為惠。”
姚萇之意是說,按照讖言和符書的排序,應當由自己接替苻堅的皇帝之位。
核心思想不變,索要玉璽。
苻堅嗔目怒斥:“小羌乃敢逼天子,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圖緯符命,何所依據?五胡次序,無汝羌名。違天不詳,其能久乎!璽已送晉,不可得也。”
苻堅言下之意,五胡(匈奴,鮮卑,羯,氐,羌)中四個種族可以出天子,唯獨羌族不可以。
匈奴劉淵、鮮卑慕容皝、羯族石勒、氐族苻堅稱帝之時都有讖文出現,但唯獨沒有羌族能出天子的讖文。
總之,你姚萇想做皇帝,純屬痴心妄想!
對於厚顏無恥的姚萇而言,苻堅的言語攻擊不痛不癢,討璽不成,又不想殺苻堅,姚萇悻悻退出新平寺。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姚萇指使尹緯勸說苻堅,行禪讓之事。
尹緯款步進廟,至苻堅身側躬身施禮緩緩道:“臣是來請天王禪位於萬年秦王。”
苻堅不假思索,直接拒絕:“禪代者,聖賢之事。姚萇叛賊,奈何擬之古人!”
尹緯聞言,輕笑一聲,顯然,他是不認同苻堅的話語。
“朕可有說錯?”苻堅面露不愉,難道在你心中,姚萇不是叛賊。
“當然錯了!”
尹緯言語頗顯激忿:“天下事至此,都是天王的過失,與萬年秦王何干?”
“漢室先失天命,而後有魏王一統北方;若漢室天命在,曹操止一徵西將軍耳。若是天王治國無失其道,燕王、萬年秦王皆為國之幹臣,安敢反邪?”
“至於今日,天王仍不反省己身,只知一味苛責他人,秦之滅亡,必然之理。”
苻堅怔默良久,抬頭望了一眼尹緯,輕聲問道:“卿在吾朝何官?”
“尚書令史!”尹緯拱手答道。
苻堅嘆息一聲:“卿,王景略之儔,宰相之才,而吾不知卿,宜當早亡。”
“朕聽說漢武帝暮年之際下達罪己詔,挽救了傾頹的國勢,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希望聽你說說朕執政上的失道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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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緯憤意收斂,不住打量苻堅的側臉,略作猶豫,沉聲說道:“臣以為天王最大的失道是求勝不止,自滅涼始,軍隊無歲不戰,北戍雲中,南鎮蜀、漢,百姓無須臾休養生息,窮困不堪……天王自詡仁君,卻行窮兵黷武之事,以驕主馭疲兵,焉有不敗之理?”
苻堅頷首,淡然道:“臨終之際,得關中俊才解朕心中疑惑,再無憾矣。”
解答完苻堅的疑惑,尹緯繼續起他的使命:“天王,天下事至此,已不可挽回,莫若禪位於萬年秦王,使關中百姓免受戰亂之苦。”
再次談起這個話題,苻堅神色平靜,直言不諱問道:“姚萇比得上唐堯、虞舜、大禹嗎?”
“比不上!”尹緯搖搖頭,他投效姚萇並不是看好姚萇,純粹是為一展胸中抱負。
“姚萇比得上魏文、晉武嗎?”
“略遜一籌!”
苻堅斂容作肅:“姚萇以無恥、狡詐偽定一時,或許可以稱雄一方,但終究不能長久!”
話不投機半句多,尹緯退下,索璽、禪位皆不成,姚萇怒不可遏。
而苻堅自認為平生遇萇有恩,十分氣忿,數次痛罵姚萇,只求一死。
姚萇生性好色,苻堅為免姚萇凌辱兩名女兒,忍痛先殺苻寶和苻錦。
午後,姚萇陰晴不定的面色定格為陰,如狼似虎的秦軍手持白綾湧進廟裡,人世間再無苻堅。
張夫人觸柱而亡,苻詵拔劍自刎……
酉時,姚萇懷著悲痛之情出現在文武百官、將士面前,聲淚俱下,宣讀詔書。
“天王舊疾復發,醫治無效,於申時三刻駕崩於新平寺。
天王龍御歸天之際,傳位於朕,經朕與文武諸卿議論,諡曰“壯烈天王”。
三軍聞言,莫不哀慟,數萬羌兵痛哭失聲。
當夜,秋雨來臨,彷彿雲在落淚,風在哭泣,大地萬物處於悲愴之中。
……
苻堅身死之訊傳至隴右,前秦前將軍乞伏國仁召集鮮卑、羌、漢豪帥。
曰“苻堅以高世之姿,受困於烏合之眾,可謂天意。
循守常法,迷信期運,先達恥之;見機而作,方為英豪之舉。我雖然德行淺薄,然有世代之德,豈能看著時運到來卻不行動”。
乞伏鮮卑握有雄兵五萬,與會諸部見勢紛紛投效。
乞伏國仁遂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單于、兼秦、河二州牧,改年號為建義,任命乙旃童為左相,屋引出支為右相,獨孤匹蹄為左輔,武群勇士為右輔,弟弟乞伏乾歸為上將軍,在所轄領地設定武城等十二郡,建築勇士城作為都城。
……
與此同時,前秦長樂公苻丕、幽州刺史王永、驃騎將軍張蠔三軍會師晉陽,總兵力有十萬之眾。
耳聞苻堅已死,太子苻宏流亡晉朝,苻丕在晉陽舉哀,即皇帝位,追諡苻堅“宣昭皇帝”,廟號世祖,三軍皆著素縞。
改元大安,大赦境內。
設定百官,任張蠔為侍中、司空;任王永為使持節、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其餘封授各有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