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眼前的少年, 如何不能跟他家那於兩年前忽消失的小狐妖聯絡起來。
可無論是話語氣,穿著習慣,亦或者是動作神態, 眼尾尖尖的杏眼,吃東西的模樣……都和他家小花如出轍,所以容寂第眼望過去時,才會忽地停住目光,直直地鎖住這個放大版的小狐妖。
容寂臉上那層薄薄的人-皮-面具恰如其分地掩藏住了他的神色, 他沒吭聲, 言不發地拽著他的胳膊, 大步從遊廊跨旁邊的遊船上去。
“哎——”古遙猝不及防, 被他拉著上了船,腳下不穩摔了,被容寂轉過身來,迅速用胳膊摟住。
但只摟那下,穩住他後,容寂飛快地松了手。
古遙皺了皺鼻子。
這是他家師哥沒跑了。
船伕站起來道:“客官, 我這船有人訂了, 請你……”
“開船。”容寂丟給他枚銀錠。
古遙看著那銀錠被船伕喜笑顏開地揣進懷裡, 忍不住豔羨道:“師哥, 你在哪裡發的財?”
容寂低頭注視著他, 手掌的力道不自主地增大。
船伕放下簾子,松了桅索:“開船囉……”
小舟搖搖晃晃起來。
習武人的掌力讓古遙有些疼, 從他的大掌裡掙了掙自的手臂:“你握疼我了。”
容寂的掌心握力倏地松, 卻是執著地抓著他,不言,嘴唇抿成了條線, 漆黑的眼睛注視他良久,久古遙覺得自的糖人都快化了,舔了口後把糖人舉起來:“你吃不吃?”
容寂頓了下,搖頭。
古遙收回了糖人:“你怎不話,你這裡……”他指了指喉嚨,“是不是……”他懷疑容寂是不是被人下毒,毒啞了嗓子。
“…小花。”容寂出聲,嗓音微顫,像座下這搖晃的小舟,他眼神複雜地低垂著看著這張臉,靠得這麼近,他看得清晰,這就是個瘦了、輪廓清晰、甚至變得豔麗的小狐妖。
容寂有好多問他的,去哪了,怎麼變成現在這樣,怎麼從只有自腰腹那麼高,自肩膀,長成了這麼大個少年……
兩年長不長,短不短,於人的生而言是七百個日夜,於妖而言,不過彈指揮間。
“你、”話音抵容寂在舌尖,很難地問出聲來:“去哪了?”
古遙望著他的眼睛,能感覺他現在深刻的難過著,許是高興,喜極而泣。人的感情很複雜,古遙並不能完全懂,可他知曉自對師哥而言很重,他能從容寂的眼睛裡看這些。覺得師哥肯定很想自,就如同自這兩年會每天都想他樣。
期間古遙無數次的,把戒指拿出來,想著能不能離開,不離開這個世界,就算是讓他離開狐狸洞,回平江府的小院,再他,那好啊。
“你記得那只三尾狐嗎,送了我這個的,”他掏出脖頸間的東海鮫鱗,雖沒用了,可他是習慣了隨身佩戴,“她把我迷暈帶走了,帶回去我出不了,不能去找你。後來我出來過次,年前在江寧府,我聽你被衙差追殺打算去找你的,後我和白顏姐姐遇了國師,他活捉我們……”
兩年間發生的時,古遙幾句話就完了,把最後糖人在嘴裡咬碎,發出嘎嘣的脆響,又指了指他的臉:“師哥,你的臉……”古遙懷疑是不是人-皮-面具,伸手去揭,卻被他抓住手腕,輕輕按下去。
“我現在是通緝犯。”容寂搖了下頭,“你,怎麼……”
他停頓住,聲音飄晃悠的小船外,飄得很遠:“你長大了。”
“嗯,我變成現在這樣,是來話長。”古遙在晃動的船上弓著腰,好像是有些暈,索性趴在膝蓋上看他,聲音輕輕的,“年前,白顏姐姐被國師和他的門生害死了,我原救她,可是我救不了……”
“姐姐死前將她的狐狸珠給了我,就是她的修都給了我,我就下長這麼大了。”
古遙眼裡蘊著水光,彷彿是船外那些星星的燈火映照在眼中,又含著不出的憂鬱。當時的他經歷了莫大的痛苦,死去活來,醒來才知道是白顏給自喂了她的狐狸珠,於是她又變成了只小小的白狐,兩隻手能捧起來,那般小巧可愛,失去生命氣息的身體倒在冰冷的石床上,永遠地閉上了眼。
化形以來,古遙學會了許多人類才有的感情。
對師祖的孺沐、敬佩、感恩;對師哥的親近、喜愛;對白顏的感情卻很複雜。
開始他當她是同類,故此有親近意,可她不顧自意願擄走他,又讓古遙有些恨,但在跟隨她修行的那年裡,古遙學會了幾樣能保命的門。她願意教他東西,她有目的,可她不壞,他想他們或許算得上的朋友。
白顏死後,古遙按照狐族的方式,將她燒成灰燼時,心底第次有了種,在人類這裡稱“悵若失”的情緒,是這短暫的學會做人的生命裡,第次懂得了承諾。
他得保護狐狸洞裡那些尚未化形的小狐狸,就像他對白顏的承諾裡的,取國師的項上人頭,天師府道士性命,以祭狐族同胞在天靈。
容寂他被種灰色的、難以狀的情緒籠罩著,想他那麼小,經歷了這麼多生死,指尖不得輕微動了動,似是想安慰。
如果小花是那麼大,是三尺高,容寂就不會這麼猶豫,定已將他抱在懷裡摸摸他的腦袋。可現在他成了大少年,有自肩膀這麼高了,容寂手掌用了力,握著他白皙的手腕,拇指剋制地摩挲了下,像是在告訴他,自在。
古遙甩了甩腦袋,沒再繼續那些事,聲音亮了不少:“我正想著你,師哥就出現了,真是好巧!你怎會來盛京?我心想著,等我辦完事就回平江府去找你。”
“你來盛京辦什麼事,殺國師?”
古遙了下頭,沒自準備明日就去,天師府那是什麼地方,斷不能帶他去冒險。
小船在滿堂湖上遊走了圈,幾乎是半個時辰過去,多是古遙在話,容寂這兩年什麼沒做,他只是道士就問,過只這麼高的狐妖沒有,他比劃著自腰間的高度,若答沒過,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殺了,以至現在道士全都怕他。
這回有個道士反其道行,過這樣的小狐妖,容寂問他在何處,這道士戰戰兢兢地:“其實我沒過,但聽過,國師下令活捉只這樣的小狐妖,約莫三尺高,五六歲小孩模樣,長得雪白可愛,可是是個窮兇極惡的小妖。”
所以容寂就來了盛京。
卻沒想,他剛盛京,就著了小花,是……這樣的。
容寂再次看他,從他的臉,手腳。
真是長大了。
是少年了。
下船時,滿堂湖旁的街道上游人已少了大半,容寂自顧自地攥著他的手腕,張平平無奇的臉側過頭:“我戴著面具,你怎知是我?”
“你笨,我聞得出來啊!”
那身獨特的濃重藥味,整條街就他個,除了藥味以外,有別的,專屬於他自的氣味,古遙沒辦形容,或許是靈氣的味道?
總只聞,他就知曉是師哥。
師哥不知是用了什麼方式,靈氣異常地收斂,或許他的武功又有了精進,表面看著貌不驚人,稱不上是什麼高手的返璞歸真,這才讓他的靈氣內斂,不真的湊得非常近,都感覺不出來。
且除了這味道,容寂身上其實有種業臭的味道,就是殺了許多人,手上染了血腥,濃化不開。
這業臭並不是臭,只是他不喜歡罷了,但這人是師哥……
古遙覺得可以寬容下。
“師哥,”他忍不住小聲道,“以後不用殺那麼多人了,等我收了那誰,天師府就蕩無存了。”
容寂記得他過,殺過人的人身上不好聞,遑論自不止是殺了個兩個?他抬起胳膊嗅了下,只有股很淡的藥味,便問他:“我身上難聞麼?”
古遙了下頭,又搖頭:“我不嫌棄你啦!”
所以是難聞?
容寂沒吱聲,領他去了滿堂湖旁的家客棧,他的馬就在此處馬廄,沒上房,房間有些擠,小。容寂喚來小二:“給我換成上房吧,兩間。”
“兩間做什麼?”古遙疑惑,伸手把他手裡的銀兩沒收,揣進自的空錢袋裡,“間就好啦。”
“這……客官……”小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容寂。
“兩間,”容寂重新掏銀子,摸腰間,自的錢袋不了,扭頭看向他,“小花。”
“間。”古遙從他那錢袋子裡掏出紋銀,遞給店小二,而後轉向容寂,“什麼你兩間,我們兩個人,睡間不就好了!師哥你可曾想我過?”古遙伸手抱他,被他給躲開了。
小二聽這質問語氣,看這少年貌如斯,心驚膽戰的退了出去,嚯,現在搞斷袖的男人可真不少!
“你…這不樣,你長大了。”容寂別開頭,“你誰家大小孩大人抱的。”
“你家的!”若是貪戀他身上靈氣,有些,可更多的,對古遙而言就是想念他罷了,沒有其他的。
“我身上難聞。”容寂頭扭得好開,伸手將他推開了些。
古遙被他推了兩尺外,聲音不太高興:“你是不是沒有想過我?虧我在狐狸洞裡,日日想念你。”
容寂張了張嘴。
想。
幾乎沒有聲音的個字。
自養大的小孩,突消失了,他怎麼可能不想。
容寂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篤篤——”敲門聲傳來,小二聲音很細,“客官,上房給你準備好了,現在搬過去嗎?”
容寂轉身,直接推門而出。
上房上層樓,古遙沒有行囊,容寂只有把劍身衣裳,店小二把兩人帶,容寂叫他打來熱水:“再幫我去醉仙樓買只燒雞。”
“哎客官,醉仙樓已經打烊了。”
“今日是元宵。”容寂手裡沒有錢袋,伸手問他。
古遙摸出顆很小的紋銀,放他手心裡。
店小二:“醉仙樓肯定打烊了,不,本店廚房有些吃食,”他瞄眼那厚鼓鼓的錢袋,“我叫廚子熱熱,給您二位送上來?”
容寂看眼旁邊的古遙,頭,把紋銀給他:“那就叫廚子做兩道菜吧,燒只雞。”
“得嘞!”
大概是真的非常介意自身上難聞這,他知曉如何去洗,不可能洗刷掉身上的血腥,可是了熱水,在裡頭泡了良久。
容寂不他看,放下簾子,古遙就抬把椅子,邊吃飯邊坐在簾子背後跟他講話。問他臧昀呢,他答在越州隱居。
“怎麼搬越州去了?”
“你進城時,可曾看通緝我的文書?”
“那是你呀?”古遙進城時是看了副畫像,沒仔細看字,“把你畫得那般醜,我怎麼認得出。”
畫師興許是透過其他人的描述畫出來的,並不準確。
“……是我。”容寂的聲音混淆著熱騰騰的水汽,“了避風頭,我讓他搬了越州,那本就是他的老家。”
“哦,原來臧哥老家在越州,難怪他那麼會捉魚。”越州臨海,多是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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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遙吐出雞骨頭:“平江府的宅子呢,廚娘呢?這雞燒得沒她做的好吃。”
容寂給了她些銀兩,打發她走了。
“那她走得遠麼!”古遙嘴裡有肉,含糊不清地問,“等我們搬回平江府,我能再請她嗎?”
容寂沉默了會兒,應了聲。
小孩雖長大了,可脾性是那樣,貪吃,黏人。
古遙已經想好了,殺了國師,回平江府去,再去處找出去的方式。
讓他有些迷惘的是,離開東來寺已經有十年了,他同師祖約定百年,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怎突不話了?”裡頭的容寂問。
古遙吮了吮手指的油:“快吃完了,我給你留了雞腿。你別洗啦。”
“我不吃,你多吃些。”方才船上那摟,他就摟了出來,知曉小花瘦了不少,這兩年定沒好好吃東西。雖長大了,身形瘦削了圈。
“那我吃啦?我真吃啦?”
“嗯。”
古遙嘴裡這麼,卻是給他留了個雞腿和只雞翅,等他出來便:“都冷了,你用內力熱下。”
容寂換了身乾淨的裡衣,衣衫寬鬆地罩在他高大結實的身體上,穿著外衫時只高大,裡衣薄薄的層,方能看裡頭那結實的肉-體。
接著,他把今天穿的那套很快洗了,掛著直接用內力烘乾。
“小二。”他喊道。
古遙問:“怎麼又叫小二?”
容寂問店小二了床新的床褥,鋪在床側。
古遙淨了手,脫了外衫坐在床側,不懂道:“師哥,你怎麼不跟我起睡?”
容寂張嘴,正話,卻被他打斷:“我知道,你自身上難聞,你這不是沐浴了麼,再我不嫌,你殺那些道士,是你以我被道士捉了對麼,”古遙的那雙眼睛是那麼執拗的清澈,起道理來,眼珠子亮得驚人,特別有理的模樣,“你了我才殺那麼多人,我又怎會嫌你身上不好聞。”
容寂嘴唇抿得更緊,看不出表情。
古遙只能看著他有所波動的眼睛,伸手去幫他把臉上面具輕輕地撕下來:“都睡覺了,戴著他做什麼?”
他動作很輕,容寂並未抗拒,慢慢地撕開面具,露出青年那張英俊,卻喜歡皺眉的臉,像尊地廟裡的邪神像。
古遙的手指撫平他的眉心:“我師哥真好看。”
“…油嘴滑舌。”
古遙嘿嘿地笑,眼睛彎,圓杏眼變得細細長長,鉤子似的,流光溢彩。比小的時候更像狐狸精些。
容寂看他笑,忍了下,許是憋不住了,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
失而復得的感覺真好。
他撣滅了燭火,睡在地上的床褥,古遙睡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想親近他,但師哥不同意,自能怎麼辦,不臉麼,那可以……
他這麼想的時候,容寂睡得不安心,壓根就沒辦睡著,他害怕明日醒來,小花又不了,聽他折騰著床褥的動靜,知曉他在,算是安心,等他下靜了,不炷香,容寂就起來看眼。
分明是聽得他的呼吸聲,但容寂是不放心,坐起身來,卻下同他對視上了目光。
古遙眨了眨眼,眼瞳帶著綠意。
“……”
容寂面無表情的:“你不睡?”
“睡不著呀。”古遙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輕輕地拽,“你別睡地上了嘛。這床很大,我又不佔地方,我讓你半,我們倆睡夠大了。”
他麻溜地挪動,給容寂騰出足夠的位置,容寂卻遲疑了下,接著撥開他手,叫他睡覺,而他繼續躺地上。
古遙實在不理解,什麼長大了,師哥不愛抱他了,是闊別兩年麼,是別的什麼緣,古遙想了會兒沒想明白,又喊他:“師哥。”
“嗯?”
“你沒睡呀。”
“嗯。”
古遙哈哈兩聲,嘟噥道:“我沒有哦。”
容寂怕是自著晚都不會睡著了,隔了好久,乾脆坐起來直直地看著他。
古遙本來閉了眼,又睜開眼,同他大眼瞪小眼:“你若看著我,我就更睡不著了。”
明日自若鬥不過國師怎麼辦?古遙在想這個問題,自會死麼,應當不會,他畫出了疾風符,雖只是低階的,可他這麼會跑路,哪怕打不過國師,他應該捉不自。
可萬、萬……
古遙覺得不行,他得吸靈氣。
他爬過去,翻身下床。容寂猝不及防地被他壓了個滿懷,被動地伸手接住,少年活似沒長大那樣,用腦袋親暱地拱他的脖頸,容寂正荒唐,把他抱起放回床上去,就感覺懷裡那少年,又變成了只小小的狐狸,很輕,依舊是埋在他的肩窩,像過去樣,用尾巴纏住他的脖子,毛茸茸的觸感,癢酥酥地拱著他肩頸的皮膚。
“嚶。”
容寂的動作倏地頓住。
半晌,他無可奈何地起身,抱著小狐狸睡在了上方的柔軟床榻上。
至於古遙身上的衣服,本就是破爛衣服,被他用障眼變成了華貴的樣子,他變回狐狸,那身破爛就掉在了地上。
“這次別再鬧騰了,睡了。”容寂探手順了順小狐狸的毛髮。
古遙閉著眼睛,感覺了人類體溫滲入他的溫暖。
翌晨,天不亮,燈火通明的盛京城,響了五更鼓。
容寂又做了那個夢,他再次回座空無人的大殿,殿中有陣,其間有塔,塔旁邊有半黑半白的劍。
他飄過去,那劍融體。被吸入塔中。
意識瞬間抽離了,容寂記起不翼而飛的小狐狸,猛地驚醒,下意識在懷裡摸索,入手卻滑不溜秋,觸感柔軟難以想象,像最好的緞子,他從來沒有摸過這麼……
容寂垂首,漆黑瞳仁倏地急劇放大,呼吸停住。
古遙沒睡醒,他覺著就算是打國師,等午時過了,吃飽了再去。他昨夜挨著容寂睡得很香,這兩年從未睡得這麼香過了,容寂動,他跟著動,黑髮蹭了蹭對方的脖頸,兩隻手臂纏在他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