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錚一直目送著於參謀長走進酒店看不見了, 才轉身對等在一旁的司機笑著說:“不麻煩您送了, 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想一個人走走。
因為他不可抑制地想起於萱。
想起於萱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離那樣的青蔥歲月如此久遠,隔岸觀火一樣, 明明滅滅的,分明能看到曾經的少年和少女在大片的紫荊花樹下偷偷拿錫制扁酒壺喝白蘭地。少女拿手指漫不經心地扒拉垂下來的頭髮, 仰起脖子喝一口,眯著眼點菸, 眼神幽遠深邃, 彷彿洞悉了前方肉眼無法明察的什麼東西,然後側臉衝他笑了笑。
就算是王錚這樣的同志,多年後回想, 也不得不承認, 那是他見過的最純粹極致的一個微笑。
那一年的樹影中,依稀有這樣的對話:
“我說, 你對自己可有不滿意的地方嗎?”
“長相?還是性格?”
“隨便, 你可有特別看不順眼的地方?”
“特別看不順眼啊,”王錚認真地想了想,謹慎地回答,“應該說,沒有針對具體哪個部位, 比如鼻子眼睛什麼的,要一定說有,也只能是對我這個人本身。”
“意思是說, 你對自己很不滿意,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於萱來了精神,問,“為什麼?”
“不知道啊,”年輕的王錚好脾氣地笑著說,“我一直想,如果我是別的什麼人,也許就不會這麼挫,也許就能做一些現在不敢做的事,也許能過上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
“慢著,你要搞清楚哦,這只是你對現狀不滿,不是你對自身不滿哦。”
王錚摸著後腦勺笑了,點頭說:“你這麼說也對哦,那我大概還是可以努力地改變自己的生活。”
“想成為什麼人嘛到底?”
“可能的話,成為像天陽那樣的人就足夠了吧。”
於萱搖頭說:“那你大概,也沒想過別人可能會羨慕你吧?”
“不會吧,我有什麼值得令人羨慕的地方嗎?我是說,看看我這個人,這麼悶,也不擅長交際,人也不精明,能力什麼的更是有限,對未來的設想也不過是讀點書教點書,拜託,從小到大,連向我告白的女孩兒都沒有一個。”
於萱哈哈大笑:“那也沒親過女孩的嘴了?”
“沒有。”
“想不想試試?”
“大白天不要嚇我好不好?”
“你怎麼一點好奇心也沒有?膽小鬼。”於萱鄙夷地唾棄他。
過了很久,王錚記得,於萱輕飄飄地問他:“那如果,有女孩兒喜歡你,你願意試試嗎?我是說親嘴什麼的,那個,當然摸一下胸部也可以,怎麼樣,你願意試試嗎?”
“於萱,你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對一個gay而言是在描繪一個噩夢嗎?”
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王錚對往事的追思,他拿起來一看,徐文耀追來了。
“回來了嗎?我剛把人送回去,你在哪?要不要我過去接你。”
“徐文耀,我很想念於萱。”王錚抓著話筒,忽然有種哽咽湧了上來,他抬起眼,這個城市每天晚上都色彩斑斕,華燈璀璨,他現在身處其中的這個地段繁華熱鬧,人流簇擁,商店裡的營業會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多。
但是這麼多人,這麼廣袤的世界,你卻再也找不到喪失了的那個人。
“我想念她,我越是想念,就越是明白,我已經失去她,”王錚仰起頭,強忍著,啞聲說,“然後,我就不能不去設想一個可能性,如果當初,我沒有因為自己心裡頭過不去,不跟她來往,如果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我跟她有四年沒聯絡,如果我一直在她身邊,她是不是就不會得病,至少,不會死得這麼快……”
他突然間感到窒息,呼吸急促,不得不伸手扶住馬路邊上的鐵欄杆,攥緊手機,就如攥緊自己的心臟一樣。
“小錚,小錚你在哪?我馬上過來,你在那等我。”徐文耀急了。
“我,我在,”他抬起頭,突然說不出自己在哪,這個城市太熟悉,熟悉到他能在呼吸之間,摸到它跳動的脈絡,可同時又那麼陌生,陌生到驟然之間,他猶如置身廣漠荒原。
“小錚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小錚……”徐文耀在電話裡的聲音已經接近在吼了。
王錚捂住心臟,定了定神,勉強說:“在於叔叔住的酒店附近,我往南走了不到一百米。”
“在那等著。”徐文耀果斷地掛了電話。
王錚覺得眼前發黑,撐著鐵欄杆努力大口呼吸,回覆不規律的心跳。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朝他跑過來,怯生生地問:“王老師嗎?啊,真的是您,您怎麼啦?”
王錚抬起頭,居然看到j那張關切的臉,他勉強笑了笑,說:“沒,沒事,有點喘不上氣。”
“要去醫院嗎?”j顯然嚇壞了,伸出手去想扶他,又不敢。
“暫時,不用。”王錚伸出手,說,“麻煩你,搭把手,我有點站不住。”
“哦,”j立即順著他的手攙扶住他,焦急地問,“我給文耀打個電話吧,你這樣一個人怎麼回去?”
“他,他馬上過來了。”王錚喘著氣說,“我歇一下,沒事的。”
“我陪你。”j扶著他問,“找個地方讓你坐下好嗎?前面有家星巴克,我們過去那坐,順便等文耀過來好嗎?”
王錚點點頭,笑了笑說:“那麻煩你了。”
j沒說話,卻奮力撐起他往前走,王錚這才發現,j看起來很瘦,但力氣不小,他們剛走沒幾步,就看到一個男人罵罵咧咧過來:“張貴生,你膽肥了你,我不過停個車你就給我勾三搭四!”
j渾身一顫,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要亂講,是王老師啊,你,你看,他不舒服……”
“他不舒服關你鳥事?”那男人猶自罵,“放手放手,你他媽想激怒我是不是?”
j膽怯地停了下來,看看王錚,很為難地低聲解釋:“你,你別這樣,他真的不舒服,我就把他扶到那邊星巴克坐一坐,他,他男朋友馬上就過來了……”
“你不會想趁機見老情人吧啊?”
j又怒又急,渾身都發抖:“你,你胡說……”
王錚只覺得吵得越來越難聽,皺起眉頭,拍拍j的後背,把胳膊從他手裡抽出來,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暈了,站直了對那個男人輕聲說:“郝經理,上次見面,我倒看不出您其實話挺多的。”
那男人正是在餐廳見過的那位冷著臉的經理,只不過此刻他穿著休閒服,看起來比當時又年輕了幾歲,臉上也沒那種被霜凍過的冷峻,倒是咬牙切齒,表情頗為豐富,王錚畢竟年紀漸長,一看就大概猜出怎麼回事,微微一笑,柔聲說:“我心臟不是太好,剛剛有點犯病了,j也是好心過來扶一把,對不起。如果不耽誤你們功夫的話,我能請你們過去喝杯咖啡嗎?別為了我讓你們誤會,那多不好意思,您說是吧?”
他這麼一說,郝經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倒不好繼續吃無謂的幹醋,他皺起眉頭,有點尷尬地問:“你能自己走嗎?”
王錚看了看j,後者臉上倒是真切地露出擔憂的神色,他笑了,主動扶住j的胳膊,說:“還得麻煩你。”
“沒事。”j立即攙扶他,好脾氣地說,“我走慢一點好嗎?”
郝經理似乎很惱火,但也有點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們往前走,進了星巴克幸好找到座位,j小心地把王錚扶到沙發上坐下,王錚籲出一口氣,掏出錢包遞給j說:“幫我買吧,我要一杯熱牛奶。你們隨意。”
“不不,哪裡能真讓你付錢。”j站起來連連搖頭,說,“我去買好了。”
“坐下。”郝經理忍無可忍地低喝,“我去。”
他轉身走去櫃檯,不一會買來三杯熱飲,放下來一看,居然只有一杯咖啡,其餘兩杯都是牛奶,j囁嚅著說:“我,我又沒說要喝牛奶……”
“你會失眠。”郝經理冷冷地打斷他。
j不敢多說,端起馬克杯喝了一口。
王錚坐下來感覺好了很多,他笑了笑,注意到j穿著打扮比上一次他時好了許多,原先略有花白的頭髮染成板栗色,襯得他膚色很白,他原本就五官精細,但因為長年營養不良,又辛苦奔波,所以看起來很憔悴,現在那層憔悴的氣息也不見了,倒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被人用心擦拭,露出原本潤澤的光芒。再加上衣服搭配得當,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小很多。這樣的j端著馬克杯老實喝牛奶的模樣,神情中帶著柔順,令人不由得心軟,王錚瞥了那位郝經理一眼,果然,他剛剛冷得要結冰渣子的臉色,現在看向j逐漸回溫,目光中甚至有種稱之為愛寵的東西。
看起來,他的猜測沒錯呢。王錚揉揉額角,喝了口熱牛奶,笑著問j:“最近過得怎樣?”
“還行吧,”j放下杯子,微微垂著頭,有些靦腆地笑,“我,我現在不做調酒師了。”
“哦?”王錚睜大眼問,“改行嗎?那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你的手呢,你知道,雖然你調酒很棒,但時間長了,對手不好。”
“嗯,”j抬頭膽怯地看了郝經理一眼,低聲說,“他,他也這麼說。”
王錚笑了笑,又問:“那你現在做什麼?”
“我,想開一家自己的店。”j說,“就是,小酒吧,清吧那種。”
“很好啊,”王錚真心替他高興,“找到地方了嗎?”
“找到了,現在差不多裝修好了。”j漸漸地也來了精神,“你們到時候一定要來捧場。”
“好啊。”王錚笑起來,“文耀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高興的。”
j笑容一滯,垂頭說:“我做不來其他的,只能開這種店,地方不大,賣的東西,可能也不是很好,你們別嫌棄……”
“說什麼呢,”郝經理陰沉著臉打斷他,“我說多少回了,不要妄自菲薄。”
j一驚,臉微微紅了,條件反射一樣喃喃地說;“對不起。”
王錚皺了眉頭,他拍拍j的肩膀,湊過去低聲問:“一個人能忙得過來?”
j笑了起來,點頭說:“放心吧,我可以的。”
王錚點點頭,認真地問:“你知道有困難可以找我的,對嗎?”
j點點頭,笑著說:“嗯,謝謝你。”
郝經理不耐煩地咳了一聲。
j立即坐正身體,略略提高嗓音,笨拙地想轉換話題:“那個,文耀怎麼還沒到。不然我,我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你在這等……”
王錚還沒說話,郝經理已經黑著臉喝道:“有你什麼事?”
j白了臉,吶吶地解釋:“那個,王老師,不是身體不好嗎?”
郝經理冷冷地說:“王老師大概不會需要你替他打這個電話吧,對不對,王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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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錚的眉頭再次皺起,他心裡有些不快,但不好發作,只得點點頭,對j笑了笑,柔聲說:“我來打好了,不然徐文耀要以為我發病多嚴重,他沒事都愛瞎操心,要這樣還不得著急上火。沒事,我來打。”
j尷尬地垂下頭,又說:“對不起。”
王錚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儘量笑得親切些:“這有什麼啊,我還沒謝謝你。”
他當著這兩人的面,掏出手機給徐文耀打了電話,報了具體位置才收了線,一抬頭,發現郝經理眼神冰冷,大概說了什麼,j如臨大敵一樣白著臉不知所措。王錚正要說什麼,郝經理卻搶先問:“徐先生快到了嗎?”
“嗯,大概還有五分鐘。”
“很好,我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你在這等沒問題吧?”
“哦,沒問題,謝謝你們。”王錚趕忙說,“沒耽誤你們時間吧?”
“還好,”郝經理硬邦邦地應,站起來說:“那麼再見了。”
j跟著慌慌張張站起來,王錚叫住他:“j,下回我們一塊吃飯好嗎?”
j瞥了郝經理一眼,小聲說:“好。”
“走了。”郝經理不耐地先走,j跟在後面,王錚這時站起來,喊了一句:“等等。”
j站定了回頭看他,王錚走過去,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問:“債都還了嗎?”
j吃驚地看著他,隨即眼神中掠過一絲感激,點頭說:“還了。”
“那家店是你的嗎?”
“他,他說,是他為我開的店。”j有點羞澀,卻又有點無奈。
王錚沉吟片刻,問:“j,你現在,快樂嗎?”
j的眼神驟然迷茫起來,良久,他苦澀地笑了,輕聲說:“比這糟糕的日子,我過得多了。”
王錚說不出話來,拍拍他的肩膀,說:“有事的話,你知道怎麼找我。”
“嗯,謝謝你。”
“不是,我不是說客套話,我說真的。”王錚嘆了口氣,鄭重地說:“你真的可以找我,明白嗎?”
“王老師,”j幽幽地說,“你是好人,我知道,但是我這麼大年紀了,有些事,改不了。”
他見王錚啞然無語,笑了笑,柔聲說:“沒事的,我能過好。”
“當然。”王錚喃喃地回答。
“走不走啊?”郝經理在前面呵斥。
“來了。”j慌忙應他,對王錚笑笑說:“我走了,再見。”
他們出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徐文耀進來,三人在星巴克門口說了幾句就分開,徐文耀急沖沖地跑進來,小心地坐到王錚身邊,拉住他的手問:“怎麼樣,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好多了。”王錚笑了笑,說:“你別擔心。”
“怎麼能不擔心?我剛剛都恨不得開飛艇。”徐文耀松了口氣,端起他的牛奶杯喝了一大口,才稍稍定了心,問:“居然大馬路上能遇到j,這世界還真小。旁邊那位不是那個什麼經理嗎?這倆怎麼搞一塊去了?嘿,真有意思。”
“是啊,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王錚靠在沙發上籲出一口氣,說:“咱們坐會再回家,我想歇歇。”
“行。”徐文耀說:“我去買杯拿鐵,你繼續喝牛奶?”
“不要了,你喝就好。”
徐文耀摸摸他的頭,起身去櫃檯買了杯咖啡,又拿了糖和攪拌棒回來,在王錚的杯子裡放了糖,笑笑說:“這牛奶沒加糖可真難喝,你不是不喝嗎?”
“哦,剛剛那位郝經理買的。”王錚說,“我沒好意思當著他的面去拿糖。而且他顯然也沒意識到需要拿糖。”
“可能他沒那習慣,也有人不愛喝加糖牛奶。”
“但是j顯然不是,你沒看那杯牛奶才喝了幾口?j不愛喝不加糖的。”
徐文耀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說:“嗯,那又怎樣?”
“他注意到j晚上喝咖啡會睡不著,但卻沒注意到給j的牛奶加糖,這說明什麼?”王錚皺眉說:“你剛剛是沒看見,他當著我的面就沒給j好臉色,呼來喝去的,這人有毛病吧。”
徐文耀啞然失笑,說:“你這麼說的話我也覺得了,剛剛我跟他們打招呼的時候,那家夥一直臭著臉,我還以為我什麼時候得罪人都不知道。不過j脾氣好,那位控制欲又強,也許這就是他們的相處模式。”
“我也脾氣好,可怎麼沒見你當著外人的面對我不客氣?”王錚皺眉說,“在外面尚且如此,回到家那還不得給他當牛做馬了?j怎麼這麼倒黴?”
“你覺得倒黴,可沒準人就樂意這麼處著呢?”徐文耀不以為然,“得了,別操心別人家的事,你那藥往後出門必須擱口袋裡,不然我也學學人家,對你實行獨裁專制。”
王錚笑了,說:“徐哥,你那不叫獨裁,你那叫事兒媽。”
徐文耀怒了,說:“臭小子說什麼呢?走,立即回家,我叫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專政!”
王錚笑呵呵地說:“是,來鎮壓我吧,徐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