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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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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川很氣。

他聽說過謝鏡辭的名字。

出生於皇城下的世家大族,年紀輕輕便刀術過人,是與裴渡齊名的少年天才——只可惜在一次秘境探險中遭遇不測,跟大蘿卜似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整整一年。

她不應該如此湊巧地醒過來。

就算當真醒來,也絕對不可能特意來到鬼域,只為一個裴渡。

謝家小姐眼高於頂,對所有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眼。更有傳聞講,自從在學宮大比中險些輸給裴渡,她便一直對後者心存敵意,不狠狠壓他一頭誓不罷休。

謝鏡辭怎麼可能願意幫他?

魚月坡落敗,謝鏡辭用看好戲的表情催著還錢。裴明川身為裴家三少爺,雖然從小到大不受寵,但也攢了個頗為豐厚的小金庫。

正所謂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能丟,他強忍下屈辱與不甘,儘量保持雲淡風輕的模樣,看向武館館主:“一共多少靈石?”

無論對方說出怎樣的數字,他都不會表露絲毫震驚與恐懼。

這是裴家的尊嚴,世族的底蘊。

周慎正努力壓平嘴唇,露出一個弧度向下的狂笑,聽見“靈石”二字,微微愣住:“啥?靈石?什麼靈石?我們鬼域不用這種怪東西。”

怪、怪東西?

極端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裴明川震驚地半張開嘴。

周慎目光逐漸深邃:“你不會……沒有魔晶吧?”

魔、魔晶?

裴明川恐懼地瞪大眼睛。

裴明川終於意識到什麼,滿目不敢置信地扭頭,直勾勾望向裴渡身旁的謝鏡辭。

這女人坑他!!!

裴家的尊嚴終於還是草草落下了帷幕。

靈石與魔晶不通用,裴明川要想還清鉅額債款,只能透過典當行兌換魔晶。

但最為關鍵的問題是,身為男子,他不會像謝鏡辭那樣隨身攜帶珠寶首飾;

作為裴府不受寵的廢柴少爺,他來鬼冢只是為了湊熱鬧,只想蝸居在後方靜待結束,然後去附近的城鎮揮霍靈石。

因此裴明川儲物袋裡沒帶太多值錢法寶,為數不多的天靈地寶又太過珍貴——

珍貴到典當行老闆壓根認不出來。

比方說他忍痛割愛,苦口婆心介紹了整整一盞茶時間的高階續命丹,講到嘴皮子都快裂開,那老闆也是幽幽望著他,有如惡魔低語:“真的?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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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信,他還捨不得賣呢!

裴明川氣得幾欲嘔血,又見對方摸一摸髮量稀少的頭頂,繼續道:“要不我給你一把刀,你捅捅自己再吃上一顆,讓我看看效果,如何啊?”

裴明川:“呵呵。”

裴明川:“大哥,你是不是忘記了?這續命丹我只有一顆。”

他如今最想做的,是拿一把刀捅捅眼前這個禿頂壯漢。

生活的毒打來得猝不及防。

靈臺在鬼域算是一種奢侈品,當裴明川二人終於東拼西湊還清債款,已經被掏空了身體與靈魂。

“唉,年輕人血氣方剛是常事,既然有心悔改,我就不追究你們今日的所作所為。”

周慎捧著奶奶留下的傳家寶,長嘆一口氣:“鬼域裡像我這麼好說話的人很少了,這事兒放在其他任何一個武館裡,都會把你們揍個半死——往後再想打鬥,莫去別處,一定記得來我的天演道,雖然靈臺被毀很傷心,但誰讓我心地善良,不捨得責罰小輩,唉。”

裴明川被社會的車輪碾來碾去,心如死灰。

他在武館受盡折磨,另一邊的謝鏡辭,正心滿意足喝下冬日裡的第一碗熱湯。

她才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裴明川身上,早早與裴渡離開了天演道。

莫霄陽作為土生土長的蕪城人,聲稱要盡一回地主之誼,帶著二人去食鋪嚐嚐鮮。

“這是老闆前往埋骨地,用魔獸製成的特色湯。”

莫霄陽美滋滋嚥下嘴裡的骨湯,搖頭晃腦:“那兩人此刻應該在典當行裡吧?被我師父那樣訛,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哦。”

裴渡低聲接話:“……莫道友,此處用‘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似乎比較恰當。”

莫霄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把師父說成了狗。

他真是個人神共憤的孽徒。

謝鏡辭好奇道:“埋骨地?那是什麼地方?”

“好問題!”

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話嘮,說話堪比狂野般豌豆射手,聞言立馬坐直身子:“蕪城雖小,但鬼域特別大。除了中央各大城鎮,環繞在整個外圍的,是名為‘埋骨地’的不毛之處。”

謝鏡辭點點頭,聽他繼續說。

“聽名字也能猜出來,那鬼地方不太妙。直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埋骨地的盡頭。”

莫霄陽少有地正色道:“鬼域的城鎮四處都有稀薄魔氣,對於魔修與鬼修大有裨益。可一旦進入埋骨地,魔氣就會成倍上漲,對於修為低弱的修士而言,無異於瞬間致死的劇毒——再加上成群結隊的魔獸啦邪祟啦,除了金丹以上,沒人敢闖。”

他說著又喝了口湯,俊秀五官被騰起的白煙籠罩,看不清神色:

“蕪城地處邊界,你們一直往北,能見到一堵環形高牆。那是為了抵禦魔氣而設下的結界,要是那玩意兒破了,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蕪城必定屍橫遍野。”

裴渡聽見謝鏡辭應了聲:“這樣啊。”

他不動聲色,往上微微抬起眼,餘光落在她臉上。

冬日森寒,蕪城盡是白濛濛的霜雪與寒氣,謝鏡辭穿得很薄,全靠靈力禦寒,在瑩白如玉的面龐上,唯有鼻尖泛著淺淺的紅。

裴渡想起在天演道武館裡,她輕輕抓住他手臂時的模樣。

他從沒料到謝鏡辭會說出那種話。

謝小姐向來自尊心極強,要讓她承認傾慕某人而不得,簡直和登天一樣難。

然而她就是用這種方式一步步靠近,在他跌入泥潭之際,維護他所剩無幾、被無數人嘲弄踐踏的自尊。

忽然謝鏡辭掀起眼皮,目光恰好與他在半空相撞。

她有些困惑地挑起眉。

裴渡脊背一僵,匆忙移開視線。

“對了。”

謝鏡辭只當是個巧合,並未多加在意,很快轉了視線去看莫霄陽:“你知道付潮生嗎?”

這可是她的偶像啊!

當時她向周館主打聽此人的訊息,卻被莫霄陽陡然打斷,這會兒突然想起,心裡難免很是在意。

“付潮生?他失蹤很多年了吧?”

少年撓撓頭:“我對他瞭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師父曾經的朋友,後來莫名其妙不見了。”

“莫名其妙?”

“對啊,就在某天砰地一下人間蒸發,怎麼也找不見他。很多人說,他是離開鬼域去往外界了。”

莫霄陽說著一頓,壓低聲音:“關於這件事兒,坊間好像流傳過一個故事。”

他說得抑揚頓挫,如今把音調一壓,氣氛烘托到了極點,能與《鬼域生死鬥》比上一比。

謝鏡辭好奇心更盛,也跟著把音量壓低:“什麼故事?”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既然鬼域五十年一開,為什麼我們不去外界,偏偏要龜縮在這裡?”

她果然聞言皺了眉,莫霄陽嘿嘿一笑:“鬼域裡的魔氣雖能增進修為,但我們常年生活於此,早就對它形成了依賴,跟上癮一樣,沒辦法離開。”

所以在鬼域裡,靈石才會變成一文不值的廢石頭——幾乎沒有人能去往外界。

“至於擺脫這種癮症的法子,被城鎮裡的各大掌權者私藏。他們都是修為極高的大能,個個在元嬰以上,平民百姓就算想搶,那也是有心無力。”

他說著喝了口水,眸光一沉:“蕪城由魔修江屠管轄,傳聞五十年前,付潮生曾向蕪城百姓做出承諾,欲要將其刺殺。”

謝鏡辭心口一緊。

“江屠統領三座大城,其中蕪城最為偏僻。他很少親自來到此地,只有在鬼門開啟的時候,會特意前來巡城。”

莫霄陽打了個響指:“付潮生就是抓住他獨自巡城的機會,提刀出了房屋,可自那之後,就渺無音訊了。”

裴渡遲疑出聲:“他會不會戰死了?”

“真要戰死,那就好了。”

莫霄陽搖頭:“那夜之後,江屠本人親口發話,稱他與付潮生一番纏鬥,在佔據上風之時生出愛才之心,於是給了後者兩個選擇:要麼冒著必死的風險繼續打,要麼服下癮症的解藥離開鬼域,永不出現在他面前。”

既然沒有戰死,那付潮生必然選擇了第二條路。

“可是,”謝鏡辭想不明白,“以我看話本子的經驗,付潮生並非貪生怕死之輩,當年大戰綺羅妖的時候——”

話沒說完,就聽莫霄陽噗嗤笑出聲。

這笑毫無徵兆,她挑眉一望:“怎麼了?”

“你這句話,居然和我師父某日醉酒講出的言語一模一樣。”

他聳聳肩:“他那天喝多了,扯著我的衣袖說,付潮生絕非貪生怕死之輩,當年大戰綺羅妖,他為救下三個小孩,差點獻出自己的命。五十年前的事情,必有隱情。”

對吧對吧!必有隱情啊!

謝鏡辭雙眼發亮,卻聽莫霄陽話鋒一轉:“但其實吧,蕪城人也都不信江屠的那番話,在付潮生失蹤後,特意展開了搜魂術。”

謝鏡辭笑意滯住:“……沒找到?”

“對啊,沒找到。”

他嘆了口氣:“付潮生的神識不存在於鬼域裡的任何一處地方,因而只剩下唯一一種可能性:他背棄諾言,獨自去了外面。”

但這說不通啊。

謝鏡辭有些苦惱地敲敲腦袋。

鬼域裡的人對此一無所知,她卻知道得清清楚楚:在過去的五十年裡,修真界中從未流傳過“付潮生”這個名字。

以他的性情與修為,怎麼可能平庸無名地了卻殘生。

“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如今拿出來說,也沒什麼意義——咱們還是來誇誇謝姑娘吧!”

莫霄陽對老一輩的事情不感興趣,開玩笑般看向裴渡:“倘若有誰對我這麼好,我絕對死心塌地跟著她,以身相許都願意。”

謝鏡辭哼笑:“可別,你那是恩將仇報。”

莫霄陽也不惱,順口接話:“我這樣是恩將仇報,那裴公子又是什麼?”

話題冷不丁被拋過來,裴渡倉促抬頭。

他穿著厚厚的雪白裘服,面龐亦是玉一般的白,鳳眼生得狹長勾人,眼瞳倒是黑溜溜。

這是張清冷出塵的臉,搭配他眼底被凍出的緋紅,莫名生出幾分——

謝鏡辭用手掩住嘴,輕咳一聲。

有點可愛,像只白色的大呆鵝。

裴渡顯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一時間怔在原地。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聯想逗樂,託腮扭頭輕輕張了嘴,帶著點明目張膽的逗弄,用口型無聲向他念出那三個字。

餐桌前出現了極為短暫的寂靜。

然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謝鏡辭:“在恩將仇報之前,那也得他願意以身相許啊。”

裴渡:“我是大呆鵝。”

謝鏡辭:“噗。”

裴渡:……

張牙舞爪的熱氣從後腦勺瞬間躥上頭頂,裴渡僵著脖子,憋了好一會兒,才努力澀聲道:“不是,我是想問……二位喝完湯,想不想去吃鵝。”

這是他能想出的最優解,畢竟從讀音來看,“是”和“吃”算得上相似。

莫霄陽實在沒忍住,呋地一聲笑了場。

他看出小公子的侷促,板下臉來正色道:“吃鵝這種事,我就算了,留給謝姑娘慢慢享用吧呋呋——咳,近日患了風寒,嗓子總在漏風。”

裴渡乍一聽見這句話,本來沒想太多。

但莫霄陽神色有異,他總覺得不對勁,一番細思之下,才終於明白對方話裡的深意。

他先說了自己是鵝,如今再加上一個“吃”,不管怎麼想,都……

放在瓷碗上的手指暗暗用力,骨節滲出水泊般的一團淺白。

不管怎麼想,都在原本正經的邀約裡,隱約蒙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如同引誘。

那股滾燙的火越燒越熱,肆無忌憚席捲全身,在心口處陡然升溫。

可他分明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他下意識想要解釋,甫一抬眼,卻瞥見謝鏡辭耳廓淺淡的薄紅。

她必然明白了一切,因此才故作鎮定地埋頭喝湯,只為掩飾心底尷尬,不讓彼此難堪。

裴渡悲從心起。

他好孟浪,好罪惡。

他沒有一點三好門生優秀劍徒的模樣,竟然在言語上輕薄了謝小姐,讓她尷尬到臉紅。至於應該如何解釋,這道題太難,他不會做。

謝小姐說得對,當什麼劍修,他活該變成一隻鵝。

在裴渡頓悟的剎那,謝鏡辭終於遲遲抬頭。

裴小少爺自稱“大呆鵝”的場景實在有趣,她沉浸其中,自顧自樂個不停,把莫霄陽的言論一筆帶過,沒怎麼在意。

因此抬起頭時,謝鏡辭腦袋裡只剩下兩個念頭。

一是這湯好燙,她被熱到耳朵發麻。

二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傢伙,裴渡居然體虛至此,不僅耳朵,整張臉全是紅的,看樣子是被燙壞了。

體虛是病,得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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