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鬼冢寂然無聲, 天邊隱有流沙般鋪開的星空。然而此地偏僻,嶙峋怪石遮天蔽月,星光伶仃, 唯有微芒沖洗靜謐的夜。
置身於這樣安靜的夜色裡, 謝鏡辭有些緊張。
事情是這樣的。
她從沉眠中莫名其妙地醒來, 得知未婚夫裴渡墮身成魔、被困鬼冢, 於是憑藉一副大病初愈的身體來到此地,特意尋他。
倘若這未婚夫平平常常也就罷了, 可尤為關鍵的一點是, 謝鏡辭一直在悄悄摸摸地暗戀他。
她心悅裴渡許久, 對方從來都不知道。
燭火映亮幽幽暗暗的沉沉夜色, 一顆心臟懸在胸口, 緊繃得讓她險些忘記應該如何呼吸。
她方才佯裝作渾然不在意的模樣, 詢問了裴渡是否還記得她。
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 謝鏡辭心裡沒有底。
她與裴渡雖是未婚夫妻, 彼此間卻來往不多, 之前在學宮裡,不過是見面會彼此微笑的關係。聽說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痴,日日夜夜潛心於劍道,對身邊女子一概不感興趣,想必謝鏡辭也是其中之一。
更何況她昏睡了整整三年,在這三年裡, 裴渡不但墮身入魔, 還屠盡了前來圍剿他的修士, 被正道列為追殺榜頭名。
人生既已這般天翻地覆,對於三年前交情寥寥的掛名未婚妻,或許已經毫無印象了吧。
謝鏡辭心裡暗暗思忖著答案, 對上裴渡漆黑的眼。
他的眼睛生得纖長漂亮,可惜瞳孔外滿溢血絲,紅線蔓延生長,顯出幾分陰沉的兇戾之氣。長睫則是像小扇一般輕輕下垂,沾染了乾涸的血汙,眼睫之下,是無法遮掩的驚愕與茫然。
她心下一動。
裴渡眼中雖有茫然,卻似乎……並非見到陌生人後的困惑,而是在下意識驚異,謝鏡辭為何會來。
這不會是她在自作多情吧?
這個念頭甫一湧上識海,謝鏡辭便見身前的人薄唇一動。
裴渡渾身上下盡是血紅,唯有嘴唇蒼白得可怖,低聲開口之際,喉音亦是沙啞,帶了隱隱的慌亂:“……謝小姐?”
許是覺得自己的嗓音太過粗糙,他很快抿唇,悶悶地輕咳兩聲。
周遭光線太暗,因而謝鏡辭不會發現,他不動聲色縮了縮血肉模糊、暴露在外的手掌。
這隻手手骨碎了大半,皮肉更是血肉模糊,裴渡不願嚇到她。
與之前那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謝小姐不同,眼前的姑娘身形單薄,膚色是久久未見陽光的白,所著衣物亦是不同。他心中驚愕難言,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洶湧如潮的狂喜。
這是……他所熟悉的謝小姐。
雖然不知曉原因,但她終於從長眠中醒了過來。
被她看見如此落魄的模樣,裴渡本應感到難堪;念及如今與謝小姐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他亦是應當心中酸澀。
可一旦想到她睜開了雙眼,這樣那樣的情緒便在瞬間煙消雲散,被無邊慶幸填滿。
他墮落成這般模樣,曾經凌雲的志向破碎一地,早就沒理由繼續活在世上,之所以苟延殘喘這麼多年,是想為謝小姐尋得藥材,助她恢復神識。
裴渡心中遺憾太多,她卻是唯一一個無法拋卻的念想。如今見她醒來,他即便命喪於此,也算是圓了最後的願望。
只可惜……他與謝小姐的最後一次見面,竟是以如此狼狽不堪、骯髒頹敗的模樣。
這副樣子,連裴渡自己都覺得噁心。
他時刻關注著雲京的訊息,直到兩日以前,謝小姐都沒有醒來的任何端倪。
也就是說,她受了那樣嚴重的傷,卻在短短一兩日的時間裡……獨自來了危機四伏的鬼冢?
裴渡居然還記得她。
謝鏡辭心口又是一跳,剛要開口,倏然聽他啞聲道:“你來鬼冢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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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是為了找你啊!
這句話她不敢說出口,生生憋回了肚子裡頭。
裴渡所在的地方位於崖底角落,被重重怪石遮擋,很難被輕易察覺。
若說閒逛,她一個大疾初愈的病人怎會獨自來到鬼冢裡頭,還徑直找到了他的藏身處;若說看熱鬧,難免也有些牽強。
謝鏡辭摸摸鼻尖:“我醒來時,床前擺了一張鬼冢地圖,圖上被人標了個記號。我覺得事有貓膩,便打算前來看看。”
她雖是如實相告,卻也隱瞞了一部分資訊。
床前有張地圖不假,地圖卻是被印在《朝聞錄》上,旁側用大字號刊登著的,是昨日震驚整個修真界的大事——魔修裴渡遭到正派圍剿,墜落鬼冢深淵。
入魔是什麼,裴渡又是怎麼回事,只要她沒看過那份《朝聞錄》,便對一切全都渾然不知。
謝鏡辭哪裡有那麼多彎彎拐拐的心思,謝鏡辭只不過是見到一張來歷不明的地圖,再循著地圖指引來到這裡罷了。
她絕對絕對不是明知裴渡入了魔,還要特意來救他回家。
她說得一氣呵成,裴渡靜靜聽完,眼底生出自嘲。
地圖應該是另一名謝小姐心生憐憫,不願見他孤零零死去,於是去往雲京悄悄留下,可——
可眼前的她滿懷期待來到鬼冢,卻只見到一個滿身血汙、被正道追殺的魔頭,心中定是失望至極。
以他如今的地位身份,無論如何,都不應與謝小姐再有牽連。
“所以——”
喉嚨裡澀澀生疼,裴渡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他看似冷然淡漠,實則在用目光一點點描摹謝鏡辭的輪廓,貪婪卻不動聲色,不讓她察覺絲毫。
裴渡聲線亦是極冷:“你想殺我?”
謝小姐出生於名門正派,對於滿手鮮血的魔修,定是不留情面一概誅之。
那他做一個目中無人的魔頭便是,不需要太多對白,三言兩語,便能誘她揮刀。
這個欲想順理成章,然而跟前的姑娘卻是一愣:“殺你?我為何殺你?”
這回輪到裴渡微怔。
他這個魔頭當得不稱職,路遇正派中人,非但沒拼死反抗、只求一個同歸於盡,居然還耐著性子,忍痛向她解釋目前的情況:“我墮身入魔,殺人無數。”
謝鏡辭:“哦。”
不對。作為一朵什麼也不知道的小白蓮,她不應當是這種反應。
於是謝鏡辭語調陡然一揚,來了個山路十八彎:“哦——?!真的?!”
她昏迷多年,對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如今方一醒來,便循著地圖來了鬼冢,哪有機會聽見他的事情。
更何況……倘若謝小姐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入魔一事,哪能面不改色提著燈靠近。
裴渡長睫一動,仍在低聲補充:“我之所以在這裡,是遭到正派剿殺。你若是帶著我的屍體出去,能得到仙盟嘉獎。”
這段話一點也不冷漠殘暴,他話音落下方覺失言,果然聽見謝鏡辭一聲情不自禁的輕笑:“裴公子真是實誠。”
裴渡抿唇,感到耳根陡熱,像被什麼輕輕一咬。
他似乎沒想殺她。
謝鏡辭細細打量少年神色,心中莫名生出一絲慶幸。
在來鬼冢之前她心下忐忑,思考了無數種裴渡可能做出的反應。
他之前就溫溫和和不愛說話,如今入了魔,應該會更加沉默寡言,與她相見之際,可能冷言相對,也或許會生出殺意。謝鏡辭做了千千百百個設想,獨獨沒猜中他的這番話。
準確來說,裴渡非但沒想殺她,好像還……並不討厭她。
謝小姐從小到大張揚跋扈,裴渡後退一步,她便立刻得了主動權,興高采烈地前進十步。
首先,要佯裝虛弱地重重一咳。
“可是裴公子,鬼冢妖邪橫生,此地又位於最裡的角落。我來到這裡便已耗盡全部靈力,倘若出去,豈不成了邪魔的腹中物?”
見到裴渡眸光一動,謝鏡辭心中暗暗發笑,面上卻是正色:“更何況我臥床數年,刀法已然生疏,如何能獨自應付它們?”
當初正派圍剿,長老們對他使出合力一擊,以那般吞天滅地的靈壓,尋常修士連屍骨都不會剩下。
加之魔氣與靈氣彼此碰撞,驚擾了崖底諸多邪祟,鬼冢一時有如煉獄,因而即便有好事者前來搜尋他的屍骨,也稱不上多數。
以謝鏡辭的話來說,她靈力薄弱、毫無還手之力,在這種人跡罕至的絕境裡,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這當然是句謊話,她神識完整,修為已入金丹,絕不可能如此輕易便將靈力耗盡。
可裴渡不知道啊。
這樣一來,他就沒理由將她趕走了。
“不知裴公子還記不記得,當初在玄月地宮裡,你曾經救過我一命。”
謝鏡辭按耐住心下緊張,聲線卻是止不住地緊繃,始終注視他的神情變化:“我向來有恩必報。”
裴渡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
方才還裝作漠不關心的少年終是擰眉:“胡鬧!我如今——”
“你如今聲名狼藉,世人皆欲誅之。然後呢?”
要是以前能勇敢一點,不像那樣猶豫不決,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如果她能早些靠近裴渡——
面對裴渡,謝鏡辭很少有這麼勇敢的時候。
在火光縈縈裡,她對上少年人的眼睛:“然後這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居然讓我快快將他置於死地,前去仙盟覆命?”
她不傻,能看出裴渡不願連累於她。
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謝鏡辭就隱隱有種預感,即便這副血淋淋的模樣與往日大相徑庭,可歸根結底,裴渡並沒有變。
他從來都溫和乖順,哪怕出身低微、從小到大得不到絲毫寵愛,也能在那般骯髒汙濁的環境裡保持本心。
這也是謝鏡辭最初關注他的原因。
倘若當真如傳聞裡那樣,他成了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邪魔,聽見她欲要報恩,定會心生慶幸,欣然接受。
然而直至此刻,在命懸一線的時候,裴渡心裡想著的,也是不能拖累她。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啊。
“雖然不知道這幾年裡發生過什麼,但我身為你的……同門,清楚裴公子的為人。”
謝鏡辭暗暗抓緊袖口,嗓音迴旋於兩人之間溫熱的空氣裡,彷彿也帶了灼熱溫度:“你不可能心甘情願墮為邪魔,當年一定有人對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對不對?”
渾身上下的傷口皆在發痛,然而心臟卻前所未有地重重一跳,久違恢復了氣力。
裴渡感到一瞬的眩暈,忽然下意識地思忖,眼前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臨死之前朦朧的幻覺。
整整兩年,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他本就無父無母,又被裴風南禁止了一切空餘時間,身邊沒有任何熟識的朋友,唯一擁有的聯絡,不過是裴家。
被逐出裴家以後,他就真的什麼也不剩下。
這麼多個日日夜夜,始終沒人願意相信他。
裴渡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鐵石心腸,然而此時此刻,為天下人所懼的魔頭卻陡然紅了眼眶,倉促把頭低下,不讓身前的姑娘察覺。
謝小姐實在太好。
好到像他這般髒汙的人與她待在一起,都是種可恥的玷汙。
她來鬼冢一事倘若被其他人發現,定會被扣上私通邪魔的罪名,裴渡不能害她。
可她總是比他搶先開口,語氣雖淡,卻不容置喙:“你救了我一個人的命,那就是我一個人的救命恩人。天底下其他人如何想你,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手指輕輕觸上他側臉的血汙,謝鏡辭聽見自己心跳撲通撲通。
裴渡瘦削得厲害,身上四處可見新傷舊疤,不知在這些年裡受過多少苦,只需晃眼一看,就能讓她胸口悶悶生痛。
如果她能早些醒來就好了。
這是她默默喜歡了很久的人,本應放在身邊好好哄著,哪能讓他被這樣折磨欺負。
“別怕……我不會害你。”
謝鏡辭清楚感受到身前少年驟亂的呼吸,她同樣緊張,聽見屬於自己的聲音:“我們先來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