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樹接天, 月光明滅。
密林被夜幕遮蓋，冷風拂，掠起一層層浪湧般的茫茫樹海。
空氣極冷, 亦極躁, 窒息感鋪天蓋地，又很快被劍鋒斬碎。
如今歸元仙府魔氣肆虐，心魔滋壯大，已然具備了元嬰實力，黑潮匯聚咆哮的奔狼，一擁而起，有撕裂空間之勢。
裴渡穿行於黑氣之間, 湛淵劃半空，引出一冷色亮光, 層層雪霧裹挾著寒冰，徑直劈狼頭。
“凝神屏息。”
楚箏：“見環繞他身側的黑氣了嗎？那是心魔的吐息, 能亂人心神，令他心魔漸。”
謝鏡辭眉間緊蹙：“那我們——”
“閉眼，調動神識。”
少年傀儡喉頭一動，自指尖凝出一靈力：“你需要進入他的識海，保護那劍修受心魔所惑。此地難以受到戰況波及，我亦會護你身邊，保你被心魔所傷。”
識海乃是修士最為隱蔽珍惜之地，蘊藏著此所有的記憶與思緒, 一旦識海受損, 少則喪失記憶與情感，多則神志清，從此變通人事的傻子。
此, 絕大多數人會識海中設下諸多禁忌，阻絕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箏見她微怔，目光一轉，露出了謝鏡辭所見的第一個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無輕易進入他的識海，換作你……想必會多加為難。”
楚箏所言假。
進入識海的子並難，只需調動神識，出體後與旁人進行感知，若是沒到阻礙，便能暢通無阻地探入其中。
釋放神識的剎那，世間一切顯格外清晰可辨。
樹木枝葉的晃動、一滴悠悠墜落的水珠、乃至遠處魔物們亂且雜的呼吸，能被盡數感知，以她的靈力為圓心，一點點擴散來。
屬於裴渡的氣息乾淨澄澈，與之觸碰到的瞬間，並沒有想象中的排斥牴觸，一股巨大的拉力猶如黑洞，須臾之間，便將她納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盡數消散。
邪魔嘶吼、劍氣凜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見蹤影，謝鏡辭一片虛無中睜眼，恍惚間，瞥見一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闖入她視線的，是一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只有六七歲大小，站一間破敗簡陋的院落中央，面前擺著個木製擔架。
擔架的人一動動靜靜躺著，面蒙了層白布。
“小渡，你也知，最近山裡很太平，走哪兒能撞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他身側的中年男人面色尷尬，撓了撓頭：“他被我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走了，你……你節哀。”
謝鏡辭走近了一些。
這裡應是裴渡的記憶，她一個擅自闖入的外來者，無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兒時的裴渡已經有了長大後的五官輪廓，相貌清雋，卻瘦分。身的短衫一便是粗製濫造，伶仃的腳踝暴露寒風裡，顯出一團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擔架邊，沒有哭，聲音是孩童獨有的乾淨清澈：“多謝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應該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男人嘆了口氣：“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大可來找我幫忙。我本打算讓你住我家，你也知，妖魔肆虐，我們村裡想吃飽飯難……大家好受。”
裴渡點頭，又了聲謝。
他沒再說話，身邊的人們來來往往，多數噓寒問暖幾句，離之際面帶悲色，默然語。
大人們幫他埋好了遺體，男孩再回家的時候，孤零零的院子裡沒有迴音。他似是茫然，坐床前怔忪許久，保持著端坐的姿勢，靜靜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始給院子裡的白菜澆水，集市購買種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沒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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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跟他身後，著身邊來來往往、面目模糊清的行人，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議論。
“那個酒鬼死了？”
“聽說是被邪魔所害，心臟被挖掉了。這幾日魔物猖獗，連官府奈何了，我們這兒的日子一天如一天，該怎麼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獨獨留了個兒子，才七歲大吧？”
“那酒鬼整天發瘋，夜夜抓著他兒子打，要我說，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點——他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已經幹活了嗎？”
“他娘是為他而死的。是說那什麼嗎？天煞孤星命格，專克身邊的人，很危險。”
小小的男孩垂著眼睫說話，彷彿他們討論另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陌人，低頭抱緊種子，沉默著加快腳步。
隨著他的步伐漸快，周遭景物被轟然踏碎，變許許多多凌亂的碎片。
碎片的影像模糊清，想來已是十分久遠的記憶，裴渡並未認真記心裡。
有他用單薄的被子自己裹一個球，縮床鋪角落的時候。
有他冰天雪地山砍柴，慎踩雪跌落崖底，摔渾身是血，手通紅的凍瘡被石塊刺破的時候。
有他大年夜著百家燈火，少有地煮了兩碗飯，用來犒勞自己的時候。
有他路學堂，情自禁佇立許久，被別人發現後臉頰通紅，低頭匆匆離的時候。
也有他著撿來的破爛玩偶，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又自嘲輕笑的時候。
碎片凌散堪，她一幕幕，只覺眼眶酸澀，再回神來，才發現眼淚從知何時起，就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記憶凝聚片，眼前的一切漸漸明晰。
想來是為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記下，於識海重現之時，才會格外真切。
首先佔據全部感官的，是一濃郁血腥味。
耳邊妖風大作，魔氣編織密透風的網，一擁而至，引來無數驚聲慘叫。
浮蒙山地處偏遠，山中靈氣沉鬱，十分適合邪魔滋。
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眾多人血，能以氣息為媒介，來無影無蹤，殺人於無形之間。凡人哪曾見此等怪力亂神的景象，一時間四處逃竄，鮮血橫飛。
謝鏡辭一眼就見裴渡。
他被魔氣掀飛，重重落地時，吐出一口殷紅的血。
湧動的氣流化作一利刃，毫留情劃破皮膚和衣物，他毫無還手之力，滿身是血地躺角落，如瀕死的獸。
魔物發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覺了他的存，一點點靠近。
暗潮四湧。
瀕臨死亡的男孩竟沒掉下一滴眼淚，漆黑的瞳孔黯淡無神，激起絲毫波瀾。
他一定從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絕望與茫然。
沒有家人朋友，尋見活下來的理由，每日每夜且，曾經無數次想，或許死亡才是解脫。
瘦小的身影被逐漸吞噬。
然而魔氣並未如期而至。
——邪魔即將觸碰他的剎那，一劍光刺破黑夜。
知是誰叫了聲：“仙人，仙人來了，我們有救了！”
山中之人習慣了粗茶淡飯與簡樸布衣，此時驟然閃的幾身影，卻皆是錦衣繫帶、玉樹芝蘭，只需一眼，便能出絕非凡俗之人。
為首執劍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劍聖謝疏。
謝鏡辭指尖一動。
謝疏身旁站著個白裙子的小女孩，手裡抱著與身量截然符的長刀。
這是她。
她一輩子錦衣玉食，從沒見這般破落的山頭，環顧四周，露出有些訝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見到了躺角落裡的裴渡。
與話本子裡療傷相助的溫情戲碼截然，謝鏡辭的目光並未他身多加逗留，倒是她身邊一個醫修發出驚呼：“別動，我來給你止血！”
村子裡有太多傷患，比起其中毫起眼的一個男孩，邪魔本身明顯擁有更大的吸引力。
“這傢伙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謝疏：“辭辭，當心。”
他身側的修笑：“有我們，哪能讓辭辭受傷？”
謝鏡辭心下酸澀，目光轉裴渡。
那時的她活無數人的善意之中，角落裡的男孩卻孑然一身，竭力嚥下一口血。
房簷罩下濃郁的影子，將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萬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彷彿快要消失。
浮蒙山傷亡慘重，醫修可能一直陪他身側，迅速止血療傷後，就匆匆趕往另一處救人。
經此大變，村落裡盡是三兩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強撐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長，孤零零一個，安靜又寥落。
魔氣四散，分化一條條漆黑的長藤，肆無忌憚湧路邊行人。
他所的角落極為偏僻，沒受到邪祟襲擊，可知為什麼，望著遠處湧動的影子，男孩右腿前一動。
他神色改，平靜無瀾，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氣最兇的地方。
身邊是火光，暗夜，哀嚎，與綿延散的血霧。
長藤迅捷而來，空氣被穿透的時候，發出嗚咽般的響聲。
沉悶空氣裡，忽然傳來一陣清香的風。
一股猝及防的力將他緊緊抱住，用力一撲，兩人順勢偏移，恰好避長藤的襲擊。
裴渡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露出些許驚訝與困惑。
將他撲的女孩樣渾身是血，似是氣極，咬牙切齒：“你送死嗎？白痴！”
她話音方落，迅速轉身，刀光一晃，將捲土重來的長藤砍兩半。
這一切來毫無徵兆。
當女孩一拉他的手，裴渡明顯怔住。
他身滿是血汙和泥土，汙穢堪，即便是匆匆逃離的村民，見到他會下意識避，願沾染分毫。
眼前嬌縱跋扈的小姑娘，卻毫猶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頭一回，有人願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聲音像珠子一樣往外蹦：“你爹孃哪兒？為什麼要一個人那麼危險的地方？——欸，你能能再跑快點？”
裴渡悶悶的，了好一會兒，才澀口：“我爹孃世了。”
謝鏡辭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輕咳一聲，語氣是笨拙的溫和：“那你別的親人呢？”
“……沒有。”
她從來擅長應付這種小可憐，一時沒了言語，直到男孩帶到安全的據點，才停下腳步回頭。
裴渡本怔怔著她的背影，見謝鏡辭轉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語，似乎覺還未出口的話合時宜，思索一番，撓了撓頭，“你手伸出來。”
裴渡遲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了凍瘡，冬天會紅紅地發腫，此時淌著血，難至極。
男孩的耳朵隱隱發紅。
謝鏡辭被嚇了一跳。
其實她並沒有多麼好心，平日裡怕髒也怕痛，要是裙子沾了泥，能瞬間變苦瓜臉。
她再解風情，也能出眼前的人了尋死的念頭。
白糰子一樣的女孩低頭伸手，用手帕輕輕拭他手的血汙，指尖沾了點玉露膏，落裴渡手，引後者脊背僵住。
“總之，尋死是好的。”
她從來會安慰人，彆彆扭扭吸了口氣，也知自己講些什麼：“雖然現很苦，咬牙挺，總有一天會變好。你想想，這麼早就死掉，多划算啊，要是繼續活下，你能見到許許多多的風景，吃到許許多多的食，遇到許許多多一樣的人。”
她的指尖一動，圍著傷口轉了個圈：“說定什麼時候，你見到某個人，遇見某件事，會情自禁地想：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著她。
“大概就是這樣……大概。”
謝鏡辭被盯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你的這條命就有了我的一半，要隨便它丟掉啦。”
她頓了頓，又：“你好好這裡休息，我找我爹。”
她走的時候，朝他揮了揮手。
謝鏡辭前往的地方火光明滅、劍光四溢，裴渡所的據點只亮著微弱燭光，擋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於黑暗，著她的背影一步步遠，朝著光芒萬丈的方。
然後裴渡逐漸失意識。
當男孩第二日醒來，妖邪盡退，修真者們告而別。
他帶著滿身傷口爬山頂，望著仙人離的方呆呆佇立許久，再恍然低頭，口袋裡發現了一個小瓶。
那是一瓶丹藥。
瓶身貼著張紙條，字跡龍飛鳳舞，肆意瀟灑，他靜靜了許久，指節用力，泛起蒼白顏色。
多可悲。
他沒學堂，認識那面的字跡。
回憶如鏡面碎裂，變無數散落的白光。
謝鏡辭再睜雙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當初豆芽菜一樣的男孩稍微長高了些，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再是破敗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廟。
此時入了夜，廟內燭光閃爍，幽寂無聲，裴渡應是第一次來到此地，好奇地下打量，坐最裡邊的角落。
他的衣物乾淨了一些，卻長途跋涉風塵僕僕，被冷風一吹，輕咳出聲。
他剛坐好，廟外便傳來幾人聲。
“你們知嗎？裴府要招新弟子了！聽說裴風南愛惜人才，特意下了令，無論出身，誰可以報名參與選拔——我打算試試，你們呢？”
“就咱們？能嗎？裴風南名聲那麼大，少少爺小姐爭破了頭想要進。”
“說定咱們就有誰天賦異稟，被一眼中呢！等會兒，那裡是是有人？”
進廟的是三個年輕乞丐，模樣吊兒郎當，領頭的瞥見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沒人跟你說。這地方是我們的地盤嗎？”
他踱步前，一眼男孩手裡的包裹：“你一個人？”
裴渡沉了面色，包裹抱更緊。
“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這邊趕。”
另一個乞丐笑著前：“抱這麼緊，裡面藏著爹孃給你的盤纏吧？既然你住了我們的地方，是是應該給點報酬？”
裴渡終於說話了。
他如今的模樣與將來相甚遠，眸光幽冷，好似蓄勢待發的狼：“我沒有錢。”
“沒有錢？”
青年哈哈大笑：“讓我們一眼，就知有沒有錢了！”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打鬥。
裴渡年紀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拼命反抗，也遠遠是三個青年人的手。他被打鼻青臉腫，到後來做反抗，只是僅僅抱著包裹放手。
“這小子骨頭還挺硬。”
其中一人笑更歡：“這裡面肯定藏了寶貝！”
男孩咬著牙，身體縮小小一團。
他那樣倔的人，面任何疼痛會喊叫出聲，此時卻顫抖著口，嗓音發啞：“裡面沒有錢……求求你們。”
謝鏡辭氣渾身發顫，卻奈何了分毫。
這是屬於裴渡的、無被更改的，這段裡，她無憂無慮，遠雲京。
包裹終究被奪了。
青年們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裡面並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幾件單薄衣物、少可憐的盤纏，以及一個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來，被一腳踩回地。
“這是什麼？還貼了張紙條。”
他舍紙條交給旁人分享，原本是想著，等自己學了識字，再親自辨明謝小姐的言語。
裴渡怎麼也會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會被用這樣的方式傳入耳中。
“藥比你貴，好好保管。”
青年念著笑出聲：“別尋死了，呆子。”
“這什麼啊？相好送給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這是什麼藥？”
“這小子就一窮光蛋，能是什麼好東——”
青年的聲音此刻停下。
他瞪著眼，敢置信地倒出一顆丹藥，聲音自覺發抖：“這這這、這靈力……九轉金丹？”
九轉金丹究竟是多麼價值連城的藥，裴渡並知曉。
他心知丹丸可能被奪回，只能強撐著睜眼，竭力出聲：“紙條，還給我。”
“難怪護這麼緊，我們發財了！”
領頭的青年激動滿臉通紅，聞言輕蔑笑笑，低頭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氣，紅著眼點頭。
一瞬的沉寂。
回應他的，是紙張被撕碎的輕響。
一下又一下，如刀片刮耳膜。
當紙片紛紛下落，一縷火光閃，將其燒作漆黑碎屑。
青年們了寶貝，笑聲漸漸遠。
男孩從地撐起身子，指尖前，只觸碰到一縷薄灰。
他什麼也沒有了。
那張紙條被他小心翼翼儲存，每當夜裡，他會伸出手，仔仔細細描摹面的字跡，想象著有朝一日能再見到那人的影子。
原來謝小姐想他說，別尋死了。
她還告訴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見某個人。
某個讓他覺，“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謝小姐還隔著那麼那麼遠的距離，就什麼沒了。
空蕩的城隍廟裡，沒有風的聲音。
陡然響起的啜泣被壓很低，起初像是小獸的嗚咽，旋即越來越清晰。
父親世的時候，裴渡沒有哭。
魔氣之中決然赴死的時候，他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此時夜色幽寂，男孩卻趴伏地，無抑制地啞聲落淚，血和透明的水滴一併淌落，將地面暈觸目驚心的紅。
謝鏡辭沉默著前。
她虛虛將他抱住，手指有如霧氣，觸碰到男孩的瞬間穿身體。
眼淚受控制地往下掉。
這段回憶到此戛然而止，燭光退，刺眼的太陽恍如隔世。
這個地方，謝鏡辭認識。
這是學宮。
“裴公子劍骨天，又是難一見的天水靈根，定會學宮嶄露頭角。”
如今裴渡已然了十多歲的少年，長身玉立、面如冠玉，舉手投足之間盡是溫潤儒雅，想來是被裴風南教導已久。
領他學宮轉悠的師兄是個話嘮，從頭到尾說話沒停。學宮裡樓閣高聳、祥雲照頂，仙鶴的影子掠池塘，撩動陣陣清風。
和煦驕陽裡，從遠處傳來女子的輕笑。
謝鏡辭一愣。
這是孟小汀的聲音。
裴渡本沒意，漠然抬眸，周身氣息驟然凝固。
陽光懶洋洋落下來，池塘裡的魚遊來遊，他甚至能聽見蕩的水聲。
四周極靜，分明什麼沒動，卻又彷彿亂作一團，空氣層層爆，讓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頭腦發懵。
從長廊盡頭，迎面走來兩個年輕的姑娘。
其中一個杏眼含笑，另一個靜靜地聽，唇角亦是揚，似是察覺到人的氣息，倏然抬頭。
裴渡的耳朵自覺滾燙發紅，想她視，匆匆一觸，又很快挪目光。
她果然已經記他。
“謝師妹、孟師妹。”
師兄笑：“你們今日沒有課業？”
“我們正趕著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這位是——？”
“這是新入學宮的裴小公子。”
師兄：“他天賦極佳，說定今後謝師妹能碰旗鼓相當的手。”
孟小汀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她們急於課，沒打算多做逗留，兩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穿長廊，與裴渡擦肩而，沒有任何言語，只留下一縷清風。
“繼續走吧，我帶你——咦，裴師弟，你的臉為何這麼紅？”
他倉促低頭：“……天熱。”
“好像眼睛也紅了，你是是受冷風？”
師兄的聲音繼續：“方才左邊那位是雲京謝家的小姐，你們這個年紀，她修為最強。”
裴渡安靜地聽，嘴角揚起淺淺的笑：“那很厲害。”
“你也很強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驚豔所有人，說定連她也會大吃一驚。”
少年抱著手裡的劍，頰邊是圓圓小小的酒窩。
“……嗯。”
那之後，記憶就變豐富且澄亮，每一段格外清晰。
原來裴渡總會默作聲尋找她的身影，佯裝漠然地擦肩而，兩人逐漸遠的時候，眼底湧笑意。
原來裴渡習慣了注視她的背影，秘境試煉之際，總會待離她遠的地方，一旦有變故發，就裝作剛巧路，拔劍她護身後。
就連當初學宮裡有個匿名告示板，供弟子們暢所欲言，有人寫了詆譭她的壞話，認認真真替她辯駁、吹出一堆天花亂墜彩虹屁的，也是他。
謝鏡辭性直爽，此之前，無理解像這樣為人知的付出與等候。
此時此刻，她卻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由衷。
他們相隔太遠，他願將她驚擾，只能咬著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與謝鏡辭相配的地方。
婚約被訂下的那日，裴渡頭一回喝了酒。
一冷靜自持的少年劍修抱著院子裡的大樹，雙頰溢了淺粉，眼眶樣緋紅，一遍遍它說：“好心。”
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從來簡單又笨拙。
之後便是跌落崖底，修為盡失，變一無是處的廢人。
然後遇見謝鏡辭。
那時他心如死灰，以為是最後一次與她相見。
裴渡雖珍視那一紙婚約，卻也明白該將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簽下退婚書的準備，卻見她嗓音輕緩，撫他髒汙的身體。
他慌亂堪，連呼吸快忘記。
謝鏡辭會知，鬼冢尋找裴渡，這個她眼裡無比隨心的舉動，於裴渡而言，有多麼重要。
恍若重獲新，一切努力有了意義，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繼續活下。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什麼知。
恍惚之間，回憶褪，謝鏡辭來到他識海深處。
魔氣湧動，卻並濃郁，立於中央的男孩瘦弱堪、滿身血汙，察覺她的到來，安靜回頭。
這是屬於裴渡的心魔。
他無數的恐懼，源於多年前的城隍廟。
他一無所有，包括未來的期望。
倘若裴府願收他為弟子，倘若他毫無修仙資質，他這一輩子，連惦念那個人的信物再剩下。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連遠遠地仰望做到。
謝鏡辭一步步他靠近。
男孩血泊裡抬頭，眼中溢著水光，知是出於自厭還是恐懼，下意識想要後退。
他動作澀，蒼白薄唇微微顫抖，旋即下一瞬，跌入一個輕柔的懷抱。
這是她當時想做，卻無能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體彷彿只剩下薄薄皮肉，謝鏡辭感受著他身體的涼意，由落淚。
那個時候，裴渡該有多絕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時間，她終於他說：“裴渡，我。”
剎那之間，神識劇蕩。
眼前的一切見蹤影，當謝鏡辭再度凝神，見到歸元仙府裡魔氣濃郁的密林。
她的身體發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陣腳步越來越近，牽引出冰雪般清凌的劍光。
裴渡衣物沾了血汙，本是凌厲清寒的模樣，見到她的瞬間殺氣盡退，眼底隱隱出淺笑：“謝小姐，我已將雲水散仙的心魔——”
他說著一頓，斂笑意：“你哭了？”
謝鏡辭這才發覺，自己的眼淚止住往下掉。
“起。”
少年近乎於手足無措，疾步她靠近，語氣中帶了安撫與歉疚：“我的心魔……嚇到你了嗎？”
謝鏡辭沒說話。
裴渡邁步前來的時，她也倏地前。
這是個毫無徵兆的動作。
一隻手按住他後頸，由分說往下壓，裴渡順勢低頭，瞳孔猛然一縮。
冰涼指尖下意識攥緊，將袖口捏出水一樣的層層褶皺。
他屏住呼吸，心跳無比劇烈地敲擊胸口，劍氣凌亂散，煞氣全無。
謝小姐殷紅的唇……覆了他的唇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