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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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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發了怒。

神像塌毀的巨響直衝雲霄, 無數碎裂石塊自山巔滑落,帶起一片片淺褐色煙塵。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氣騰湧不息,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周擴散。原本只是團盤踞於神座的球體, 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勢頭,橫亙綿延三座山頭,把陽光盡數吞沒。

這是元嬰巔峰的力量。

威壓無影無形卻排山倒海,所經之處狂風大作,一眾信徒止不住瑟瑟顫抖,皆是雙腿發軟,匍匐在地。

“大人, 這都是他們的錯,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造孽, 造孽!能為神臨獻身,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 你怎能中途逃開!”

“母女都是白眼狼!當初我們供你孃親吃好喝好,她倒好,一聲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們循著線索找到……”

這人話沒說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說擊中頭頂,當場疼得尖叫出聲,自喉嚨裡吐出一口鮮血。

“這麼喜歡獻祭,你自己去啊。”

謝鏡辭眸光極冷, 笑得譏諷:“說得這麼好聽, 怎麼不見你掏空身體,把所有靈力全都獻給摯愛的神明?前世修來的福分啊,就這樣讓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 忽聽崖頂陰風怒號,再一抬眼,見到襲來的夢魘。

彌散的黑氣非虛非實,如同液體肆意淌動,而今竟匯聚成一條來勢洶洶的雙頭巨蟒,兩眼空茫無物、暗色翻湧,口齒則是大大張開,彷彿要把所見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極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猶豫往下俯衝時,陣陣邪氣化作鋒利刀刃,肆意斬斷一簇又一簇的翠綠松柏。

也斬向一個又一個腿軟到無法動彈的人。

對於夢魘而言,這群愚蠢無能的修士不過是用完即棄的修煉工具。

它尚不強大時,便是靠汲取他們的靈力一日日成長,逐漸增至如今的元嬰巔峰;尋不到合適的身體時,亦是這群人四處搜尋,終於找來一個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從頭到尾都在進行不間斷的利用與剝削,只需要一兩個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謊言,就足以讓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視作慈愛無私的神明。

只不過是一群螻蟻,無論碾死多少,都不會引出它的絲毫情感波動。

此時此刻,它體內靈力渾然飽和,留著這些人已無大用,唯一的目標只有那具身體,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夢魘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雙頭巨蟒的進攻毫無顧忌,所過之處皆是血腥氣,山間哀嚎聲聲,不絕於耳,如同屠殺現場,悽慘至極。

尚未捋清情況的信徒們大驚失色,竭力撐起早就被嚇麻的雙腿,倉皇向遠處奔逃,心口狂顫之間,是一個個不敢置信的問號。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們一致的敵人,分明是那群鬧事的外來人,然而被虔誠信奉的神明,怎會對他們展開無差別屠殺?

更何況,他們所崇敬的神……不應該向來都寬容和藹、不帶絲毫殺意嗎?

又是一陣悠長蛇鳴,散發著濃郁死氣的蛇頭朝地面一掃,好幾人被掀飛落地,皮開肉綻,如同穿了件破敗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狽。

充斥四周的哭聲更響了一些。

甚至有人淚流滿面地逃命,一邊往謝鏡辭所在的方向靠近,一邊哽咽著大喊:“救、救命!”

謝鏡辭避開席捲而來的氣浪,太陽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顧形象設定,發瘋一樣清掃路上的阻礙,想必對孟小汀勢在必得。

這是夢魘的地盤,他們即便想逃,在重重追擊下,也肯定離不開孤雲山半步,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便是拿命去賭。

心臟無比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於謝鏡辭眼底,卻陡然生出幾分迫不及待的狂熱。

她已經很久沒有酣暢淋漓地揮刀過了。

“莫霄陽!”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謝鏡辭的嗓音顯得格外清晰:“它隨時都有可能突襲過來——保護好孟小汀,沒問題吧?”

手握長劍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長刀嗡鳴。

天邊光影變幻不息,黑霧湧動之中,即便偶爾滲進一縷微不可查的陽光,竟也顯得慘白幽異,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懸在巨蟒頭頂。

在奔湧如浪的邪氣裡,謝鏡辭逆著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滄海一粟,手中刀光卻勾連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長河。

一道邪氣猛然靠近,長刀與凝成實體的黑霧彼此相撞,迸發出尖利長鳴,不過須臾,黑霧便被生生斬成兩半。

黑氣越來越多。

夢魘不具備實體,因而不受空間的諸多限制,形體變幻萬千,好似鋪天蓋地的劇烈風暴,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然而還不等謝鏡辭揮刀。

比風暴更早一步到來的,是道寒意凜然的劍光。

裴渡自山頂踏風而下,衣衫翻飛之際,劍氣層層盪開,竟與元嬰修為的黑潮形成了對立之勢,勢均力敵之餘,隱隱還要勝過它幾分。

“謝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為護在謝鏡辭跟前,看不見表情:“今日還需勞煩小姐,同我一併治退此物。”

他語氣淡淡,握著長劍的右手卻不自覺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將如何回應,指節泛起蒼白顏色。

身後的謝鏡辭沉默一瞬,末了,兀地發出一聲笑。

這道笑聲純屬情難自禁,因而音調極快極輕,像是突然拂過耳畔的一息風。

“說什麼‘勞煩’。”

謝鏡辭心情不錯,昳麗的眉眼間攜了淺笑,向前一步來到他身邊,用了半開玩笑、不甚正經的語氣:“能與裴公子並肩作戰,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撫在耳朵上的風輕輕一旋,撩過耳膜。

少年低垂長睫,雖是抿了唇,笑意卻從眼底無聲流瀉而下,引出頰邊小小的圓潤酒窩。

“區區螻蟻——”

夢魘非男非女的嗓音氣勢磅礴,經由重重黑氣,傳遍山野之中的每個角落。

怒火紛如雨下,點燃源源不休的戰意。

黑霧四面橫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無法與之相抗,但若是兩個,便能不再顧及身後的所有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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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出刀極狠,每次刀刃破風而過,都能引出細密如織的氣流。

裴渡雖然看不見她的身形,卻能感受到那股熾熱溫度。

絲絲縷縷的黑煙被逐一擊破,夢魘嘶嚎陣陣,似是怒極,自周身湧出更為濃郁的邪氣。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氣息究竟是為何物。

——當初將他擊中,並致使噩夢的邪術。

刀光劍影勢如破竹,屬於邪術的力量被頃刻斬斷,然而霧氣無形,即便被擊潰大半,還是有少數悄然滲進血液與皮膚。

裴渡的動作出現了剎那凝滯。

眼前浮現起無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殘陽,鬼冢荒無人煙,他渾身血汙、狼狽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著姿態桀驁、目光冷然的謝鏡辭。

幻象時隱時現,她伸出手,遞來一張單薄紙頁。

退婚書。

“你能給我什麼?”

衣著華貴的少女笑得諷刺:“以你這副模樣,怎樣才能配得上我?雲泥之別,還望公子認清身份。”

裹挾著腥臭的寒風掠過。

他本應惶恐失落,卻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裡說。

真正的謝小姐……就在他身邊。

她親口告訴他,與他並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會知道,這句無心之言於他,究竟有多麼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顆甜進心裡的糖,軟綿綿裹在心尖上。

無論之前經歷過怎樣的蹉跎,生出過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緒,全都因為這份濃郁甘甜,倏地融化散盡了。

這是他全力以赴這麼多年,得來的最好答覆。

裴渡沉眸,揚劍。

劍氣匯作悠長龍吟,決然揮出之時,滿目幻象轟然碎裂,靈力狂湧,惹出夢魘一聲痛極的哀嚎。

謝鏡辭凝神吸氣,視線上抬。

她足夠清醒,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入了邪術編織的幻境。

進入裴渡的夢境,與真真正正來到自己夢裡,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夢魘深知每個人心中弱點,並以此為根基,編造出針對性極強的假象。不得不說,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身弱點,是種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為會見到多麼血腥恐怖的場景,然而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一處雜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過轉瞬,身後便襲來一道陰冷疾風。

她看不見身後的情景,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下一瞬,她就會因它而死去。

這應該是她當初秘境遇險時的記憶。

哪怕不記得當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可瀕死之際的恐懼感,卻還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麼啊。

原來她害怕的,只不過是這種東西嗎。

夢魘或許能看出她當時的絕望與戰慄,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那之後的謝鏡辭並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輾轉數個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來一段又一段人生。

對於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麼新鮮的事情。

那一個個小世界變幻莫測,她命如浮萍,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候。

生命綿延沒有盡頭,死亡卻也如影隨形,她逐漸習慣,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頭,是回家見一見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認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勁,就連天道尋來打工,給出的也全是惡毒反派劇本,在小世界裡眾叛親離,不被任何人喜歡。

孟小汀曾說,幸虧遇見謝鏡辭,才得以改變自己的一生,其實對於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迷練刀、對交往一竅不通的女孩從小到大形單影隻,當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時候,謝鏡辭沒告訴她,那是頭一回,有誰願意同她做朋友。

因為遇見人生裡的第一個朋友,她才逐漸學會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諢,如何用最舒適的態度,與身邊的其他人相處。

人與人之間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對方竭力靠攏,那樣的情愫才真正擁有意義。

想和身邊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讓他們……逃離既定的命運。

只不過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懷畏懼。

鬼哭驟然上抬,圓弧清亮,迸發出無可匹敵的亮芒,猶如暗夜孤燈、深潭明月,盪開層層浩然清泓。

更何況,此時此刻的情景與秘境裡相比,總歸有了不同。

她身後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個人守在那裡,靜默無聲,卻也可靠至極。

謝鏡辭不知怎地,自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可靠到……讓她暫時還無法想象,自己能與死亡扯上任何關係。

接二連三的重創,讓浮空而起的神明顫動不已。

山體因它的戰慄,盪開粒粒四散的石塊,天邊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雲流瀉,還是邪氣吞噬了蒼穹,在聲聲哀嚎之中,謝鏡辭長刀一動。

就是現在。

她與裴渡當了這麼多年旗鼓相當的對手,此刻無需多言,僅憑一瞬息的靈力相撞,便知曉了對方意圖。

刀與劍,一紅一白,一戾一冽,伴隨靈力驟起——

四周喧囂至極,也無比寂靜。

四處奔逃的信徒們迎著滿目淚水,恍惚抬頭之際,盡數停了動作,瞳孔倏然縮緊,下意識半張了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正在與黑潮相抗、將體力不支的孟小汀護在身後的莫霄陽神色一凜,黑髮被狂風掀起,拂過上揚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見光華如雨,兩道截然不同卻彼此相容的氣息騰風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挾著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勢刺入天邊。剎時群山震盪,籠罩了半邊天幕的黑潮湧動不止,隨著一道悠長哀鳴,竟如被巨力貫穿的布帛——

不但夢魘,就連那片騰湧滾動的穹頂,都彷彿被斬作兩段!

和所有話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轍,在夢魘被撕裂一條口子,從山巔頹然跌落後不久,雲朝顏與謝疏終於趕到。

一出延續了數年的戲碼,在今日陰差陽錯迎來了結局。

原來夢魘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備實體,修煉得比常人慢上許多,便靈機一動想出這個法子,專程尋來對世事心懷不滿、亦或急於復仇之人,為信徒們創造心想事成的夢境,自己則坐享其成,一點點汲取眾人靈力。

謝鏡辭與裴渡只有金丹修為,全力一擊雖然得以將它重創,卻並未致死。

謝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詳許久,差點要圈養在家當作寵物,直到被雲朝顏擰了耳朵,才正色寫了封信,通知鎖妖塔前來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無一不是痛哭流涕,他們絕大多數人被汲取靈力長達數年,身體透支得厲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煉的能力。

得知所謂神明不過是種失蹤已久的邪祟,不少人當場氣到幾欲昇天。

好在監察司不再待機吃幹飯,得知其中數人許有難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來調查,承諾必讓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終於找到了孃親。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夢魘附體,作為加速修行的工具,後來身體逐漸承受不住,每況愈下,它才從中離去,帶著幾名信徒前往雲京,尋找孟小汀作為下一具身體。

至於江清意,被耗盡全身上下所有靈力之後,理所當然地識海枯竭,在一間木屋裡靜靜陷入沉眠。

所幸並未死去。

識海枯竭不等於宣判死刑,或許有一天,待她靈力漸漸凝結,能憑藉自身意志掙脫束縛,從無邊昏暗裡睜開雙眼;又或許有朝一日,他們幾人能尋得天靈地寶,強行把她的意識拉回來。

只要還活著,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種種,都是謝鏡辭從雲朝顏口中聽來的內容。

裝酷一時爽,爽完火葬場。

她拼盡全力打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沒了力氣。

都說帥不過三秒,謝鏡辭連一秒鐘都沒帥到。

她本以為這就是最為倒黴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聲摔倒在地,沒想到身體不穩、向旁側倒去的時候,居然被人順勢攬進懷裡。

近水樓臺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還能是誰。

他當時似乎也有些窘迫,沉著嗓子問了句:“謝小姐,你還好嗎?”

她本來還算好。

被他一摟,莫名其妙就腦袋一炸,渾身上下都不怎麼好。

按照裴渡的性子,本應將她扶好站直,再很有禮貌也很有距離感地後退一步,說上一句“冒犯了”。

可裴渡那廝像是被夢魘附了身,唇角輕輕一抿,手沒松,直接來了句:“冒犯了。”

然後她就被抱住了。

——裴渡居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不由分說就抱了她!

還是公主抱。

謝鏡辭情願他用扛麻袋的動作。

他明顯頭一回使用這個姿勢,動作彆扭得像在演雜技,她淪為雜技道具,氣得不行,咬牙切齒。

謝鏡辭發誓,她當時絕不是心甘情願被他抱起來,而是因為沒了力氣,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

所以她絕對也沒有因為緊張或其它什麼亂七八糟的情緒,渾身僵硬。

裴渡知曉她脫力,特意向一名女信徒尋了間房屋,把謝鏡辭穩穩當當放在床鋪。

雜技道具安穩落地,他顯而易見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從屋外聽見謝疏的嗓音。

之後就是照例的善後工作,裴渡出門為她爹孃講述來龍去脈,謝鏡辭呆呆躺在床上,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微微發熱。

明明裴渡的手掌冰冰涼涼。

“總而言之,此番有驚無險,等你們回去,可以去燒高香。”

當時夢魘的攻勢又急又密,謝鏡辭難免受了點傷,當時情況危急還不覺得,等這會兒坐在床上,才覺出鑽心刺骨的痛。

雲朝顏為她擦好傷藥,忽而輕聲笑笑:“小渡還是很靠得住,對吧?”

謝鏡辭一口水差點嗆在嗓子裡:“幹嘛忽然提他。”

“你可別忘記。”

容姿清絕的女修微揚柳眉,抬手點在她眉間,意有所指:“你們二位還有婚約在身。當初你爹物色了那麼多少年英才,能入謝小姐法眼的,可只有他一人。”

她說著一頓,笑意更深:“你應下婚約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不是麼?”

“我——”

謝鏡辭噎住。

她當然記得,那日謝疏向她提及婚約的情形。

可她究竟為何答應,彼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如今細細思索,全是一團亂麻。

對啊,她一心只想同他爭個高下,怎麼會應下與裴渡的婚約?

謝鏡辭想不出答案,正在出神,忽然聽見雲朝顏“啊呀”一聲。

她從紛繁思緒裡抽身,甫一抬眼,就見到立在門口的裴渡。

他似乎沒料到雲朝顏會在房內,顯出一瞬的拘謹與怔忪,本欲開口離開,卻被雲朝顏搶了先:“我正要去村裡看看,可巧你來了。”

謝鏡辭陡然睜大眼睛。

——才沒有!你明明剛剛還在很趣味盎然地八卦!

雲朝顏對她的反應不做理會,起身笑笑,看向少年手裡端著的瓷碗:“這是給辭辭的藥?”

藥,還是液體的。

謝鏡辭的表情更加崩潰。

什麼驚才絕豔的少年第一劍修,這就是個厄運神。

裴渡乖乖點頭:“這是謝前輩準備的靈藥,能讓謝小姐盡快恢復體力。”

“哦——”

雲朝顏意味深長瞥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有逐漸加深的趨勢:“那你可得讓她好好喝下去——我先走了,多謝你能照顧辭辭。”

——這個惡毒的女人!明明知道她最討厭喝藥!

雲朝顏來去匆匆,走得毫不留戀,臨近出門,回頭朝謝鏡辭抿唇笑笑。

裴渡一如既往地呆,領著那團縈繞的熱氣一點點靠近,她還沒嚐到味道,就已經被苦味燻得皺眉。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在猝然接近的難聞氣息裡,謝鏡辭下意識想要伸手拒絕,卻發現由於沒剩下一丁點兒力氣,完全動彈不得。

……不是吧。

按照這種情況,她豈不是要讓裴渡來喂、喂藥?

謝鏡辭很想拒絕。

喂藥雖然是話本子裡經常會出現的橋段,但倘若物件是裴渡,她絕不會生出絲毫曖昧的情緒,只會覺得很沒面子。

就像她成了個巨嬰,裴渡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男媽媽。

“謝小姐。”

他看出她彆扭的神色:“你怕苦?”

“什麼叫‘怕苦’,我才不怕!”

謝鏡辭脊背一直:“這叫‘不喜歡’,差別很大的。”

裴渡很低地笑了一下,坐上床前木凳。

他沒說話,伸過空出的另一只手,修長冷白的手指逐一開啟,露出幾顆蜜餞。

以他本來的意思,是讓謝鏡辭自行來拿,等攤開手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連抬手的力氣都沒剩下。

鴉羽般的長睫輕輕顫了一下。

裴渡將瓷碗放在一旁,抓住其中一顆,送到她嘴邊。

蜜餞個頭不大,他又極為小心地捏在盡頭一端,謝鏡辭低頭將它含下時,並未與指尖有所觸碰。

然而哪怕只是那股陡然貼近的熱氣,也能讓他呼吸凝滯。

裴渡從未替誰喂過藥,今日前來送藥的人選其實還有很多,謝疏卻滿嘴跑馬,一邊說沒用的廢話,一邊把瓷碗塞進他手裡,把茫然的少年往屋子裡推。

……他在給謝小姐喂藥。

她吃了蜜餞含在口中,一邊的腮幫子微微鼓起,睜圓雙眼盯著他手裡的瓷碗,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很……可愛。

一見到她,裴渡就情不自禁想笑。

手裡的小勺被送到她嘴邊,謝小姐出現了短暫的遲疑,像是在努力表現出不害怕的模樣,刻意板著臉,將藥一口抿下。

好傢伙,她大意了。

謝鏡辭差點原地成佛。

俗話說得好,我很醜,但我很溫柔。人人皆道人不可貌相,然而這碗藥,它是相由心生。

長了副黑暗料理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某個女巫穿越來到修真界,做了碗咕嚕嚕冒泡泡的魔藥。

至於這味道嘗起來,連豬都要瘋狂搖頭,連夜飛天逃跑,要是餓得厲害,寧願吃掉自己,也不可能碰它一下。

耳邊的裴渡還在說:“我聽別人說,吃下蜜餞,藥的苦味就散了。”

簡直是歪理邪說。

謝鏡辭被藥味衝得大腦空白,苦著臉脫口而出:“話本子裡還說,可以用嘴對嘴的方式喂藥,肯定不會覺得苦呢。”

不對,她在說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謝鏡辭話一出口,就覺得失了言,下意識補充一句:“我絕對沒想讓你這麼做。”

——可惡!好像欲蓋彌彰!

[身為霸道總裁,就應該強取豪奪,怎麼能欲蓋彌彰呢!]

當耳邊傳來一聲賊兮兮的笑,謝鏡辭就明白大事不好。

而系統,從來不負她的期望。

[恭喜!相應場景被觸發,臺詞正在陸續發放。]

[霸總alpha人設載入中,請稍候……]

一條條字句很快浮現在腦海。

謝鏡辭看得目瞪口呆。

她聽見心臟碎裂的聲音,覺得自己要完。

“謝小姐。”

裴渡的嗓音像是很近又很遠:“你還要繼續喝嗎?如果討厭這種味道——”

“……‘謝小姐’?”

靠坐在床上的謝鏡辭低垂著腦袋,看不清神色:“你不覺得這個稱呼……太過生疏了麼?”

裴渡一怔。

“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她還是沒抬頭,語氣強硬,不容置喙:“不如換掉?”

裴渡按在瓷碗上的手指暗自用力。

萬幸謝小姐低著頭,才發現不了他耳根的滾燙。

不要叫“謝小姐”的意思是——

他近乎於慌亂地垂下眼睫,心口卻是欣喜若狂,彷彿有個小人蜷縮成一團滾來滾去,竭力抿下唇邊,止住浮起的笑意。

他在一點點靠近她,也一點點被她接納。

這個念頭甜如蜜餞,裴渡喉頭微微一動。

這是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他獨自躺在床上,才會用無比低弱的音量,小心翼翼念出的稱呼。

每次悄悄唸完,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在心裡好好珍藏。

他的聲線有些啞。

彷彿是在觸碰某種易碎的寶藏,裴渡力道很輕,尾音溫柔得過分,方一經過耳膜,就像水般化開:“鏡……辭。”

然而謝小姐只是沉默。

她靜了一瞬,語氣淡淡:“只是這樣嗎?”

裴渡茫然愣住,又聽她壓低聲音,繼續道:“你過來。”

像一根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絲線,屬於她的意願將他牢牢牽引,容不得反抗。

而裴渡心甘情願地聽從,傾身朝她靠近。

謝小姐微微偏了腦袋。

她的唇距離他的耳朵只有毫釐之差,音量被壓得很低,帶著蠱惑般的笑意。

當她開口,酥酥麻麻的熱氣啃咬在他耳垂,像一陣肆無忌憚的風,把耳朵的紅吹往整張臉上。

心跳快得無以復加。

謝鏡辭被藥味苦得紅了眼,靠在他耳邊說:“叫聲辭辭,命都給你。”

謝鏡辭:……

謝鏡辭:救命啊!!!她還沒把命給裴渡,就已經死在這句話上了啊啊啊啊!!!

謝鏡辭悲憤到大腦缺氧,差點以為自己兩腿一蹬,直接來到西方極樂。

近在咫尺的裴渡沉默半晌,因為彼此格外貼近,她能清晰見到對方通紅的耳根。

對不起,裴渡。

她心裡狂掉眼淚,覺得自己以後不用再叫“謝鏡辭”,可以直接改名換姓,叫做“對不起裴渡bot”。

屋子裡的氣氛安靜得叫人心慌。

謝鏡辭忽然聽見裴渡的呼吸,綿軟悠長,像棉花纏在她耳邊。

這種姿勢和話語……實在有些過於曖昧了。

她下意識想退,還沒退出多遠,就被人忽地按住腦袋。

裴渡的手很冰,按在她後腦勺上,稍稍一用力,就把謝鏡辭往他所在的方向帶。

這回他們徹徹底底換了個姿勢,原本被迫傾聽的裴渡位於主導的一方,呼吸聲和氣息一併勾在她側臉上。

謝鏡辭想躲,卻沒有力氣。

裴渡的嗓音隱隱顫抖,雖是少年人冷冽乾淨的聲線,卻莫名帶了幾分喑啞,實打實的勾人:“……你想聽?”

不不不,她不想。

——她的心裡絕對沒有一絲絲小期待,絕對沒有!

謝鏡辭沒出聲。

然後她聽見裴渡的一聲輕笑。

與其說是笑,不如稱之為情不自禁發出的氣音,沒有實質性的音節,像團熱氣落下來,灼得她渾身難受。

——他一定察覺了她耳朵和側臉上的紅,所以才會笑話她。

真是有夠過分。

清泉般的少年音倏然響起,裴渡念得生澀,像是有些緊張,把每個字都咬得十足認真。

“……辭辭。”

謝鏡辭:……

救命,為什麼會有種靈魂出竅的錯覺。

她好像,真的,快沒命了。

更要命的是,接下來還有後續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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