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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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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本打算和裴渡在蕪城裡漫無目的閒逛一陣子, 沒過多久,居然碰巧遇上莫霄陽和付南星。

“謝姑娘、裴公子!”

莫霄陽一開口便停不下來,喜出望外地湊上前:“好巧,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千裡來相會’!你們也是特意來看江屠巡街的嗎?聽說鬼門明天就開了, 二位打算在蕪城待多久?”

“鬼門明日開啟?”

謝鏡辭心下一喜:“當真?”

付南星對謝鏡辭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經過上回在幻境裡的相處,自他親眼目睹這姑娘不要命的瘋樣,態度總算緩和許多。

但出於習慣,他還是懶洋洋嗆了一句:“你有什麼值得我們騙的?”

謝鏡辭還沒開口,就聽莫霄陽一本正經地接話:“她錢多!那叫什麼靈石的東西,謝姑娘有好大一堆, 倘若騙了她,我們就能瓜分這筆錢財, 可賺啦。”

他說著撓撓頭:“但我們好像去不了外界哦。”

好友當場拆臺,付南星要被他氣死。

與這位氣到跳腳的兄弟相反, 謝鏡辭心情很不錯。

對於她而言,鬼門自然是越早開啟越好,畢竟打從一開始,她想做的就只有儘快把裴渡打包帶回家慢慢治療。要不是剛好撞上兩界裂縫,謝大小姐已經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吃糕點了。

一想起家中的各色點心,再看看自己如今身無分文的模樣,謝鏡辭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我們也是來圍觀江屠的。”

莫霄陽又道:“聽說五十年前,我師父的實力勉強能與他一戰, 只可惜當初師父舊傷未愈、臥床多年, 沒能跟他鬥上一場。這麼多年過去,以他如今的模樣,應該能打遍蕪城無敵手了。”

那人的確很強。

他騎著馬過長街時, 應該有意釋放了威壓與靈力,謝鏡辭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之大,溢滿戾氣與殺伐,霸道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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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生好奇,接話問道:“周慎師父與他相比,現如今莫非差上許多?”

“應該打不贏吧?”

莫霄陽撓頭:“聽說他是個修煉狂,成天用靈丹妙藥把自己泡著,日子比人間的皇帝還奢侈瀟灑。至於我師父……謝姑娘應該也看出來了,我跟他這麼些年,好像還真沒見他認真練過。”

他頓了頓,又認真補充:“不過師父天賦過人,倘若好好修煉,必然不會落於下風。他只是太——太隨性罷了。”

自從付潮生失蹤,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館經營,成了個愛鑽錢眼的商人。

這樣的言論,謝鏡辭曾在街邊無意間聽過。

“話說回來,”付南星眯著眼將她掃視一通,“聽說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時候,把金梟的腦袋摁在池塘踩來踩去,那人不會就是你吧?”

莫霄陽又用小狗狗一樣灼灼有神的目光看著她,眼見謝鏡辭點頭,瞬間兩眼發亮,扭頭對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說一定是她吧!”

他說話像在咕嚦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轉頭,很是興奮地繼續說:“謝姑娘好樣的!金梟那小子和他爹一樣,明明修為低微,仗著家裡有錢有勢,胡作非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頓,都被師父給攔下。不愧是你,太解氣了!”

以金家在蕪城裡的勢力,倘若這小子當真揍了他家的寶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陽也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他雖然懷著一顆善心,只可惜年紀輕輕,過於莽撞。

“金家盡是狗仗人勢。”

付南星也看不慣這家做派,聞言冷哼:“我這次回蕪城,頭一個目標就定在他們家。好傢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滿屋子全是金銀珠寶——後來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心狠手辣啊。”

“兩位應該能看出來,鬼域中仗勢欺人、霸凌弱小的情況並不少。”

莫霄陽擔心他們聽不懂,特意解釋:“小星星自幼離開蕪城,在外獨自打拼多年,是遠近聞名劫富濟貧的俠盜。近日鬼門將開,他才特意回到家鄉。”

以這位朋友的作風來看,似乎無論如何都與“俠”這個字沾不上邊啊。

謝鏡辭神色古怪地盯著他瞧,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剛偷完金府回來?難怪裝了滿滿一麻袋的魔晶和寶貝。”

付南星開始炸毛:“看、看什麼看!我辦事一向特別靠譜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會那麼倒黴!”

謝鏡辭睜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裡穿夜行衣,麻袋還破了!”

“換衣服不要錢啊!還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針線縫補過!”

饒是謝鏡辭也被猛地一噎,望向他的目光逐漸變成同情。

買不起新衣服,連麻袋破洞都要自己來縫,這日子……

俗話說得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窮和摳可以。

好好一個賊被當成這樣,沒救了,這人絕對絕對沒救了。

這不是俠盜而是摳界掌門人,簡稱摳門啊。

“你這什麼眼神!”

付南星被她盯得耳根一熱,又開始跳腳:“我窮是有道理的。看見金家那討人厭的小兒子沒?我這是為了不讓小孩繼承百萬家產,承受與小小年紀不相符的詬病和另眼相看。憑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做人不能靠爹孃,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說,謝鏡辭差點給他鼓掌。

“……我有個問題。”

等這段你來我往的鬥嘴平息,經過一陣極為短暫的靜默,毫無徵兆地,謝鏡辭耳邊響起一道清冷聲線。

居然是裴渡。

他身體孱弱,嗓音並不高昂嘹亮,然而一開口,便如山間清風倏然而至,將所有雜音往下壓。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梟同他父親一樣修為微弱’,既然鬼域以實力為尊,金家為何會在蕪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從另外一座城搬來的。”

莫霄陽耐心解釋:“聽說金家家主金武真與江屠是故交,因為付——因為城中混亂,必須有人前來鎮壓,江屠也算是急病亂投醫,哪怕金武真不靠譜,也還是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點脫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應及時,很快把話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餘光瞟向身側的付南星。

這位舊友向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唯有對一件事十分忌憚——他那位失蹤的父親,付潮生。

付潮生離開鬼域的時候,付南星不過三歲左右。後來前者杳無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撫養,在武館與學徒們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厭惡付潮生,並非毫無緣由。

那人不但拋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似的兀自逃跑,讓付南星幾乎成了無處可去的孤兒,更何況,正是因為他這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父親,付南星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洶湧的惡意。

他被稱作是“叛徒的兒子”,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願意給予他的,都只有厭惡到極點的白眼與排斥。

莫霄陽覺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當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有罪的也只有他,作為年紀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應該揹負任何罪責。

於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紀比付南星小很多,後者對他總是百般嫌棄,卻也會把珍藏許久的寶貝塞進莫霄陽手心,彆彆扭扭說上一句:“不重要的小玩意,隨手送給你好了。”

再後來,人們的惡意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反而把蔑視與責備當成一種習慣。付南星雖然用了“外出歷練”作為藉口,但莫霄陽明白,他是不想繼續待在這座城中。

“說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遊歷的時候,曾去過他們曾經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轉:“怎麼說呢,我問了不少人,都說那裡從沒有過什麼金家——至少在有點名氣的大家族裡,並未出現這個姓氏。”

“看金家那暴發戶的樣子,說不定還真是窮人發家呢。”

莫霄陽略微揚眉:“你別忘了,江屠也是從最底層一步步往上爬的,說不準金武真就曾幫扶過他,如今功成名就,特來報恩——按照那老頭的年紀來看,也不是不可能。”

謝鏡辭只見過金家張揚跋扈的小少爺,從不知曉金武真本人模樣,聞聲抬了眼:“老頭?”

修真界裡人人駐顏有術,老頭還真不多見。

“就,修為很低,沒辦法駐顏。金武真來到蕪城的時候,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歲歲,如今大魚大肉天靈地寶給他供著,總算有了點修為,但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小老頭樣。”

莫霄陽不是個擅長掩飾情緒的人,加之很不喜歡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實誠地把臉皺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彎著腰,滿臉皺紋鬍子,面相賊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壞人。”

這麼大的年紀,還用“好人”和“壞人”這種形容詞的,也算是種珍稀動物了。

謝鏡辭想到什麼,眸光一動,瞥見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將出口的話吞回肚子裡。

“不說金家了,聽得人頭疼。”

莫霄陽嘴角一勾:“今日師父設了宴席,特意讓我問問二位可否賞臉,去武館坐上一坐。”

周慎在武館裡設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絕,留下謝鏡辭、裴渡與莫霄陽一同前往武館。

自從付潮生失蹤,在蕪城所有住民裡,周慎便成了頂尖戰力。鬼域以武為尊,不少人將他看作可靠的首領,紛紛前來赴宴。

武館寬敞廣闊,參加宴席的百姓雖多,卻並不顯得過於擁擠,莫霄陽本應該坐在同門師兄弟的那一桌,擔心謝鏡辭二人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邊。

“我有一個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邊,謝鏡辭終於能說出心底的猜測:“既然金府來歷不明,我們能不能假設,‘金武真曾與江屠交好’這件事,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話?”

她說話時用了傳音入密,莫霄陽聽罷一怔,很快做了回應:“你是不是覺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當年出賣付潮生和所有義士的叛徒?”

謝鏡辭點頭。

“我也有過這個想法,但不得不說,它真的很難被實現。”

他少有地斂了笑,輕釦桌面:“金武真是個又矮又胖的老頭,蕪城裡與他體型相似的人幾乎沒有,僅憑這一點,就能把設想全盤推翻。”

謝鏡辭苦惱地撓頭。

“唉。”

莫霄陽嘆了口氣,像是沒什麼力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麼厲害,在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有人打敗他嗎?哇,修士的命這麼長,他不會還要統治個千年萬年,直到飛昇的那一天吧?恐怖故事啊!”

他說罷喝了口水,換成傳音入密,對二人悄悄道:“不瞞你們說,我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敗他。可是仔細一想,不對啊,我在修煉進步,他也在一路飛漲,速度還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這不是葉公好龍嗎?”

裴渡遲疑片刻:“那叫痴人說夢。”

“別灰心啊,我看《江屠傳》,他不也是從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終打敗上一任城主的?”

謝鏡辭認真安慰:“論天賦,你不比他差。”

莫霄陽一愣。

本來還是有些沉重的氛圍,提到這本《江屠傳》,他卻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聲:“你也看了《江屠傳》?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謝鏡辭看他眼底壞笑,當即明白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買下這本書的時候,書店老闆聽說小姑娘來自外界,特意囑託:待會兒翻開書頁,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態,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太過驚詫。

謝鏡辭當然沒聽懂,被這三個連續的“千萬”砸到頭暈,懵懵應了聲:“什麼?”

老闆摸摸後腦勺,低聲告訴她:“這個吧,咱們蕪城不是曾經發生過那檔子事兒嗎?江城主發了話,說話本子裡不能出現太過血腥暴力的內容,以免讓孩子們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憤的惡事。”

謝鏡辭茫然點頭:“所以呢?”

“所以這裡面,凡是和‘殺’‘血’‘死’‘親’‘床上’有關的字眼,全都變成了口口。”

老闆面色為難:“你從外邊來,可能有點沒辦法適應……總之,儘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謝鏡辭本來覺得吧,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變成口口這種情況,在她曾經去過的一個小世界裡,某個站也出現過這樣的操作。

直到她開啟書,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老闆不讓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這本《江屠傳》。

開篇第一句話:這是關於一個梟雄逐漸成長,大口四方的故事。

謝鏡辭很沒道德地當場笑出聲。

再往下看,某炮灰倉皇逃竄,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謝鏡辭覺得,被遮蔽的那個字應該是[殺]。

江屠拿走富人錢包,在街頭拼命狂奔,旁白說的是:“這個小小年紀的少年,迫於生計壓力,只能淪落到口遍富家子弟為生。”

真是好無奈,好迫於生計壓力,叫人心疼得兩眼發酸。

謝鏡辭覺得,被遮蔽的那個字應該是[偷]。

江屠與妃子第一次相見,輕輕撫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憐惜疼愛霸道跟led燈一樣亂閃時,妃子嘴裡說的是:“別說話,口我。”

……這次應該是[吻]。

“怎麼樣,你看完那本書,有沒有覺得——”

莫霄陽樂不可支,撐著桌面問她。

兩人眼神一個交匯,異口同聲:“江屠真是深淵巨口啊。”

這叫什麼,天理昭昭,善惡有報。

這人非要作死弄些么蛾子,沒想到一本《江屠傳》橫空出世,報應來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內,江屠自食惡果,徹底淪為蕪城笑柄,獲贈稱號[深淵巨口王]。

偏偏這人遠在更加繁華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為這本書裡的各種誇讚高興到旋轉飛天,對區區蕪城裡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發售量。

就很舒服,讓人忍不住發笑。

“你們在討論《江屠傳》啊?”

溫妙柔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武館,也不多做客套,順勢坐在謝鏡辭身旁:“江屠可是差點把它列為傳世之寶,也不知道見到蕪城裡的版本,會是個什麼反應。”

莫霄陽還是有點怵她,被這女人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師父跟他說過,見到年紀比他大的女人,不管兩人之間相差多少歲,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嬸”或“奶奶”,倘若蹦出一聲“老祖宗”,那更是會被殺頭的罪過。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將師父的話好好記在心裡,這會兒嘴皮子飛快一溜:“好久不見啊,溫大姐!”

溫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殺人。

莫霄陽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他只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讓他有點想哭。

謝鏡辭也沒說話,緩緩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這稱呼她還真有點熟悉。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學宮,後來刀法劍術分了家,加之她家遠在雲京,謝鏡辭便換了一處地方練刀。

也因此,即便後來定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沒有過太多交流。

當年他們兩人都還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謝鏡辭在年末大比中與他撞上,雖然最後贏了下來,但總歸對這小子存了點欣賞,聽說裴渡過得不怎麼好,為了給他掙足面子,特意趾高氣昂前去劍堂,問他願不願意當她小弟。

裴渡那時就已經是只呆頭鵝,愣愣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當著劍堂所有學徒的面,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緩聲叫她:“謝大……”

他那時緊張得渾身僵硬,本來想按照江湖路數,叫她一聲“大哥”,但意識到這是個姑娘,便在中途換了個字。

於是鬨堂大笑。

眾所周知,“大姐”無異於“大娘”的一種雅稱。

謝鏡辭年紀輕輕,頭一回被人叫做“大姐”,氣得當場跳起三尺之高,聽朋友描述,“像一隻發了瘋的大母獅,在油鍋裡掙扎蹉跎的炸湯圓”。

她那時覺得裴渡有心捉弄,實則是在惡意拒絕,再也沒特意去找過他,可是現如今一想,或許裴小少爺是當真沒意識到不對勁。

……那裴渡豈不是從好幾年前起,就已經成了她名正言順的小弟?

謝鏡辭輕輕一咳,往他碗裡夾了個水晶肉丸,引得裴渡匆匆抬頭,茫然眨了兩下眼睛。

周館主今日的興致格外好,卻拒絕了所有品酒的邀約。據他所說,今夜江城主設下宴席,邀請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響起滿堂祝賀。

謝鏡辭在一片嘈雜裡悄悄傳音:“溫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結界隔開,搜魂術啟動的時候,會將它也算在鬼域裡嗎?”

“你覺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溫妙柔斜來視線,搖頭輕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內,但他應該並不在其中。江屠並沒有出入埋骨地的記錄,而且我在這些年間,三番四次前去探尋,從未發現他的身影——在埋骨地裡使用搜魂術也是一樣,沒有任何效果。”

又一個假想宣告破產,謝鏡辭有些頹。

總結來說,付潮生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更不在結界外九死一生的埋骨地。

江屠如果不想讓事情敗露,不但要讓付潮生永生無法逃離,也決不能令其他人發現他的蹤跡,那樣的地方——

等等。

腦海中陡然靈光一現,她正要繼續詢問,突然聽見一道噙了醉意的男聲:“五十年,距離我爹和兄長過世,已經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還在外界逍遙自在,哈哈,可笑!”

溫妙柔周身殺氣一凝,聲調雖低,卻自有沉如山巒的壓懾力:“你說誰是叛徒?”

方才還充斥著諸多笑聲的大堂,瞬間靜默無聲。

謝鏡辭倏然抬眼,她與溫妙柔所在的這桌果然成了被集體注視的焦點。

只可惜這個“焦點”好像不太妙,絕大多數人的視線裡都帶了幾分類似於看待痴傻病人的同情,少數幾個,還毫不掩飾眼底的厭煩。

溫妙柔在這群人裡的風評,似乎不是很好。

“哈,你還心心念念想要幫他?”

那人哈哈大笑:“溫妙柔,你尋遍蕪城埋骨地,這些年來可曾有一絲一毫的收穫?他分明就是離開鬼域,去了外界享福,只可憐我們死去家人的仇,永遠不能報了!”

溫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話音未落,跟前便出現一道高大的影子。

據《鬼域生死鬥》描述,付潮生與周慎的體格相差很大,後者是傳統的瘦高劍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則瘦弱矮小,為此被笑話過不少回。

此時周慎往她身前一站,立即覆下一片濃郁漆黑的影子。

他神情淡淡,並未表明立場:“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溫妙柔氣急:“我沒喝酒!”

周慎一言不發望著她。

“你看,還是咱們周館主好,可見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看長相就是鬼鬼祟——”

那人沒說完的話盡數卡在喉嚨。

他被潑了滿臉酒。

然而潑酒的人並非溫妙柔,而是另一個未曾謀面的年輕姑娘。

“大叔,你喝醉了,還是趕緊回去歇息吧。”

謝鏡辭將周慎的話原樣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還想繼續說話,卻被溫妙柔拉了拉袖口。

她眼底雖仍有怒氣,但顯然要比之前消弭許多,勉強穩住心思,傳音道:“沒必要和他們起衝突,這裡待不下去,我們先走吧。”

醉酒的男人懵了一瞬,很快破口大罵。周慎上前將他攔下,溫妙柔則與前者交換一個視線,眸光一暗,領著身旁的小姑娘大步離開。

場面一團糟。

溫妙柔走在前面,謝鏡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匆忙捏起裴渡袖口。等三人像火車車廂一樣連著出了武館,才發現已經時至傍晚。

“抱歉,是我沒能控制情緒,讓你見笑了。”

溫妙柔深深吸氣,鬆開手裡的衣袖:“那人說的話……你要習慣,莫要處處與他們起衝突。”

在蕪城裡,對付潮生懷有惡意的人不在少數,更難聽的話,她也並非沒有遇見過。

溫妙柔嘗試過大打出手,也有過極力爭辯,但所有人都覺得,她是被付潮生迷住心竅昏了頭,竭力做出的一切,反而讓她成了個可憐的笑話。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還有些事沒做完,不如你與裴公子先回客棧,等明日——”

她說著一頓,很快勉強露出一個笑臉:“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謝鏡辭覺得她的神色不太對勁。

彷彿過了今夜,他們就很難再見到一樣。

“其實——”

潛意識告訴她,今夜會發生一件大事,留給所有人的時間所剩無幾。

因此謝鏡辭言簡意賅,省略其它所有繁雜的步驟,直接開門見山,用了不大確定、有些猶豫的語氣:“我猜到一個付潮生可能的去處,雖然機率不大……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柔對付潮生最是上心,謝鏡辭本以為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但不知為何,對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邊隱隱而出的月亮,竟然搖了頭:“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沒有太多機率,不如謝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聽過太多類似的話,曾經無數回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漸喪失了耐心。

面對區區一個來自外界、對當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溫妙柔並不信她。

老實說,謝鏡辭本人也並沒有太大把握。

但她還是嘗試開了口,試圖爭取一些來自對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當年出賣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捨命相救的男孩子,對不對?”

溫妙柔身形一頓,停下正欲離去的步伐。

察覺到對方這一瞬間的怔忪,謝鏡辭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

她猜中了。

當時看《江屠傳》,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認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頭與經過。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以他自負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特意安插在蕪城統管一切的眼線,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經出賣過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跡斑斑,為蕪城眾人所厭棄,這將成為他被江屠握在手裡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能夠確保不會背叛。

與此同時,為了不讓身份敗露,他還必須時刻小心,掩埋好關於五十年前的那場真相——

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業業。

而讓罪該萬死的叛變者一躍成為全城領袖,也恰好能滿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惡趣味,實現對整座蕪城的報復。

這是一出無聲卻弘大的恥笑與羞辱,江屠樂在其中。

確定了這一點後,就能順著所有線索抽絲剝繭,一點點往下。

莫霄陽曾坦言,金武真是個從來都佝僂著背、矮小肥胖的老頭。

而那日與溫妙柔相見,她曾不明緣由地停頓半晌,說起一個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溫妙柔身居高位,從她在宴席上斬釘截鐵認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測已經查清了那人身份。

而她縱使表面看來大大咧咧,實則心機暗藏,有著自己的思忖。

謝鏡辭聲稱自己來自外界,卻並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如今又恰逢江屠來到蕪城,全城加緊戒備,若說他在這個時機又派來一名臥底,那也並非全無可能。

所以溫妙柔不可能把調查出的一切全盤托出。

但與此同時,她也留了個似是而非、曖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個悄然的提示——那個被“不經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現的時機過於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丟出的鑰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樣高大。

當年蕪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憤怒與仇恨支配,哪裡會想到,那個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過是個貼上鬍鬚的十多歲小童。

之所以佝僂脊背,則是為了掩飾逐漸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給他傳輸過修為,不出數月,便讓“金武真”的身長永遠停留在屬於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樣。

荒唐荒謬,可它的的確確發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謝鏡辭將這句話重複一遍,暗自攥緊衣袖:“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柔定定與她四目相對。

沒有更多言語,持刀的小姑娘突然身形一動。謝鏡辭輕步前行的剎那,轉過頭來問她:“在蕪城城牆邊上,最偏僻的地方在哪裡?”

她沒做多想,順手指了個方向。

於是謝鏡辭當真沿著那方向去了。

……胡鬧。

莫非她之前連方向都沒確定麼?

溫妙柔眼底暗色翻湧,遲疑須臾,終是一言不發跟在她身後。

與蕪城中央不同,貧民們所在的長街燈火黯淡,即便有幾抹蠟燭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謝鏡辭拉著裴渡衣袖不斷往前,最終停下的地方,是一堵魏然而立的高牆。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溫妙柔在遠處停下,嗓音澀然:“我不是說過嗎?我曾無數次前往那裡,從來都——”

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下。

牆邊的謝鏡辭並未做出回應,而是默然俯身,用指節敲敲牆壁。

溫妙柔覺得她瘋了。

那座牆……絕不可能被摧毀,倘若被中途破開,鋪天蓋地的魔氣狂湧而入,城裡的人們不會毫無察覺。

她並非沒有過這個瘋狂的念頭。

可一旦牆體結界被破,魔氣便會肆無忌憚瞬間湧來。毫無靈力的屍體絕不可能充當結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後迅速砌牆,也一定來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後被放進牆體裡……一定來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麼,眼眶兀地發熱。

這一切設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後”。

倘若城牆破碎的那時……他還活著呢?

謝鏡辭找了很久,從臨近傍晚,一直到暮色徹底鋪開,暗沉沉的墨汁浸入每一絲空氣。

在悠久而漫長的寂靜裡,忽然響起裴渡的聲音:“謝小姐。”

他猜出謝鏡辭的用意,打從一開始就與她分散開來,用指節敲擊冰冷堅硬的牆體。

當她聞聲抬頭,一眼就望見少年人修長挺拔的身影,以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謝鏡辭緩緩向他靠近,深吸一口氣。

指節重重撞擊在高牆之上。

她聽見與之前截然不同的聲音。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無法逃離,更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顧忌,要麼認為他在外界,要麼覺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謝鏡辭,確信他並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麼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處。

鬼哭刀揚起,斬落滿地清冷月輝,刀光流轉如潮,裹挾層層疾風,擊打在那堵厚重城牆。

溫妙柔聽見一聲空空的悶響。

那是牆體中空,才會響起的聲音。

被長刀擊中的牆面脆弱得不可思議,包裹在最外層的磚塊恍如山倒。

應聲坍塌之際,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邊仍然挺立的牆面,以及一道筆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那是一道人影。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蹤那天,溫妙柔因受冷患了風寒,他白日將小丫頭悉心照料一番,臨近傍晚的時候,突然起身告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嗎?”

她被凍得迷迷糊糊,高燒不退,縮在被子裡問他:“去做什麼?”

付潮生不知應該如何回應,認真想了好一會兒。

最後他把門開啟,露出傍晚時分靜謐生長的夜色,以及與貧民街遙遙相望、明麗生輝的攬月閣。

攬月閣當真像是掛在天上的月亮,將長街上的一切貧弱與苦難都襯托得黯淡無光。

他們太窮,連夜半點燈都要一省再省,藉著月色也能活,光亮總比不上溫飽來得重要。

“看見最高處的那道光了嗎?我要去變一個戲法。”

他說:“讓那簇火光,亮遍整個蕪城的戲法。”

“這個戲法好難。”

溫妙柔聽得懵懂,只覺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遙不可及,於是癟著嘴沉吟補充:“你會失敗嗎?”

山巔之上,攬月閣瑩輝四散,被懸墜於屋簷的七寶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連雪花也蒙了層晶瑩溫潤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煢煢而立的天邊樓閣。

然而天上的夢,終究夠不到凡間的人。

高牆之下,濃郁夜色沉甸甸往下蓋,唯有月光傾灑而落,四伏的陰影恍如魑魅魍魎,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浮動潛行。

謝鏡辭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條纖長直線。大雪飄揚而落,在寂靜無聲的夜風裡,她沉默著微微側身,現出跟前景象。

溫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個傍晚,當付潮生行至門前,聽完她的話後,又說了些什麼?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遠的記憶,久到她已經快忘了那個男人的模樣與聲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遙遠,被五十年裡的蹉跎歲月磨平稜角。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無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紛飛,付潮生垂著眸注視她,半晌,露出一個溫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敗了,一定會有其他人去試著把它做到。”

付潮生從來不會講漂亮話,哪怕在命懸一線之際,也不過咧嘴笑著告訴她:“蕪城裡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許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後,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成功的。”

……啊。

她終於想起了他的樣子。

瘦瘦小小,柳葉一樣的眉毛,眼睛總是微微眯著,嘴角從來都帶著笑。

就像兩人第一次相見,她被街頭混混欺負得號啕大哭,而付潮生將惡人暴打一頓,蹲在她面前顯得無奈又笨拙:“別哭啦,以後我罩著你,不用怕”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見她終於有了回應,付潮生信誓旦旦,笑著對她說,“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能幫你撐。”

溫妙柔終是沒能忍住,自眼眶湧下滾燙的淚來。

在作為結界的高牆裡,有個人背對著蕪城,跪坐在轟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屍身被冰雪凍僵,都始終保持著雙手上舉的姿勢。

高牆被砸開的剎那,關於五十年前的真相,溫妙柔在心中做出過設想。

付潮生不敵江屠,最終落敗,後者為聚� ��民心,將其屍身砌入城牆,再編出一通謊話。

可事實全然不是那樣。

埋骨地中魔氣正盛,一旦結界破開,必將城中大亂,無數百姓死於非命。既然謝鏡辭能輕而易舉將牆體破壞,那修為已至元嬰的江屠自然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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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必死的局。

意氣風發的俠士來到貧弱小城,不忍於人們飽受壓迫,決意在鬼門開啟、暴君來訪的當夜,提劍將其刺殺。

然而叛變的孩童將一切計劃盡數抖露,那日江屠特意離開攬月閣,將付潮生引到最為偏僻、人跡罕至的荒郊城邊。

也許是決戰之前,又或許是激戰正酣之際,江屠當著他的面,刻意破開了城牆。

他那樣矮小瘦弱,卻毫不猶豫抽身而出,迎著江屠的長劍,動用渾身上下所有靈力,把缺口處的結界填滿。

僅憑一個背影,溫妙柔便認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從未落敗,也沒有過認輸,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都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這個遭到蕪城所有人唾棄、被稱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天。

謝鏡辭只覺心緒萬千,久久沒有說話。

抬眼望去,攬月閣光芒漸盛,可與明月爭輝。山巔之下,長街蜿蜒盤旋,偶有燭光微閃,好似條條長蛇無聲潛入夜色,與埋骨地裡的悽然幽森緊緊相連。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綿延不絕、無窮無盡,可總得有人前仆後繼,將蕪城的萬家燈火點燃。

高閣之中,陰鷙兇戾的暴君悠然而坐,與追隨者們舉杯共飲,笑音不絕;金府之內,賺得盆滿缽滿的男人吃飽喝足,正欲躺上金絲榻入睡。

城牆朔風冷然,紅衣女修無言佇立,容貌艷美的姑娘握緊手中長刀。在遙遙遠處,茫茫夜色裡,不知誰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嬰兒啼哭,旋即燭燈亮起,婦人攜了倦意地低聲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閉館,盛宴之後,高大的劍修靜立於窗邊,當絹布擦過劍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堅毅面龐。

四散著湧動了長達五十年的暗流,終於在此刻彙集,以一束火光為引,掀起巨浪滔天。

在鬼門開啟的前夜,一切都將迎來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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