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
逆滄海剛一開口，這兩道小身影就直接跪了下來，姐姐什麼話也沒說，使勁開始磕著響頭。妹妹儘管身體虛弱，也學著姐姐的樣子磕頭，只是才磕了一個頭，就幾乎快直不起腰來了。
而大後方那一男一女，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跪了下來，也二話不說拉著妻子跪倒在地，朝著逆滄海這邊磕起頭來。
“……”
逆滄海沉默不語。
這是打算強行把自己女兒賣給自己嗎？
逆滄海最不喜受到威脅，哪怕這種威脅幾乎微弱到了極點，也是受他不喜。
不過上一世也體會過艱難的日子，他還是忍住了回頭離開的想法。
逆滄海想了想，一路行來他以防萬一攜帶了一點銀兩，但給兩個衣不遮體的饑民大筆銀兩，無疑是嫌棄他們死得不夠快，因而他只掏了十來枚銅錢，丟在地上，說道：“回去吧，不要再跟著我了。”
本以為這兩個小女孩會欣喜撿著銅錢離開，誰知姐姐看也不看地上的銅錢，抬起沾滿了血漬的額頭，虛弱道：“我、我會、會做飯、會洗衣、會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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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的年齡會洗衣做飯在天下也不算出奇，不過一個十歲小女孩說她會算賬，這就令人感到驚奇了。
似乎以為逆滄海會不信，小女孩咬著乾枯的嘴唇：“我爹爹、是、是算賬先生，我、我也會……一點點……”
生怕逆滄海不信，小女孩末尾還用了“一點點”來形容。
在這一家子看來，能算賬已然是不得了的求生手段了，要不是常年大旱，導致一片片村莊全滅，在往常歲月裡，算賬先生不說過得大富大貴，至少也能有滋有味。
可惜……在這人命不如草的時期，一個鄉村的算賬先生什麼也當不了，甚至因為體弱還保護不了家人。
“姐姐。”
另外一個約莫只有七歲的小女孩，想伸手去摸姐姐額頭上的血漬，可是太過虛弱的身體令她伸手都極為艱難。
“走吧，我用不著你們。”
逆滄海怎麼可能帶上這兩個小孩子，冷淡說了一句，轉身就踏步走開。
然則才走出幾步，逆滄海就覺察到了後方的異樣，一回頭，就看到小女孩姐姐咬著牙，磕上一個頭，朝前挪移一步，磕一個頭，朝前挪移一步。
官道上石頭渣滓很多，很快小女孩額頭就幾乎皮開肉綻了。
說實話，很多成人都做不到這麼狠心對自己，區區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為何能夠對自己如此心狠？
不……
這不是心狠。
而是絕望。
在希望破滅後的絕望。
逆滄海曾經體會過這種絕望，師妹小小的身體倒在他的懷裡，那一刻他的絕望至今回憶起來，仍舊令他心悸不已。這也是他奪舍到現在，對師門的訊息依然很是猶豫，就是害怕那道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他會忍耐不住。
他猶豫了。
但只是一瞬間，他搖頭甩開了猶豫，也只好麻煩一下了，畢竟是自己心軟沾染上的麻煩，還是好人做到底，把這一家人送到最近的州府，安排妥當下吧。
想到這裡，逆滄海嘆了口氣，“起來吧，你們跟著我一起走，我會送你們到最近的州府。”
這句話一出口，小女孩磕頭的動作不由一止，緩緩抬起頭來，疲弱地道：“真、真的、真的嗎？”
“方才我說還有水，可曾欺騙你了？”
逆滄海走回小女孩身前，斗笠的影子撒在了小女孩揚起的腦袋上，讓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又狠狠磕了個響頭，才說道：“謝謝。”
絕望的眼神中，好似又有了點希望。
“姐姐。”
另個更廋弱的小女孩依靠在姐姐身邊，伸出的手靠不到額頭上去，就虛弱摸了摸姐姐臉上的灰塵。
“嗯？”
逆滄海驚咦了下，倏然一抬頭，視線猛地凝聚至官道後方那一男一女的身上。
彷彿察覺到了逆滄海收留了兩個小女孩，女的偎依在男人身邊，男人跪地向逆滄海這邊磕了三個頭，才帶著妻子站起來，一臉微笑地拿出了摔破的瓷碗，狠狠插入了妻子的喉嚨，再毫不猶豫地拔出又插入了自己的喉嚨。
逆滄海凝視著倒下去的一男一女沉默不語。
那種沉重又無比堅定的決心，令他伸出去的手中途又停了下來。
“爹爹、孃親……姐姐、姐、姐姐，爹爹、孃親……”
妹妹的小手抓扯著姐姐的手，剛想回頭告訴爹爹孃親她們被收下了，就猝然看到自己的爹爹孃親倒了下去。
“姐姐、爹爹、孃親……”
妹妹茫然地問著，她逐漸意識到了什麼，眼淚子滾了下來：“爹爹、孃親……”
“不要哭。”
姐姐跪在地上，頭也不回，“不要哭，一定不要哭，爹爹說、說過，遇到、遇到任何事，都、都不能哭……”
“一定不要哭。”
可是作為姐姐的小女孩，連自己的眼淚都無聲無息流淌下來，又怎麼能阻止自己的妹妹哭著。
可縱然妹妹哭著，也沒有喊著要回去找爹爹和孃親，就算她再小，也明白一點。
被逆滄海答應收下的那一刻起，她們就與自己的爹孃沒有任何關係了，就算爹孃死在面前，主人喊不準哭，她們也不能哭上一聲。
從這一刻起，自由就不再屬於她們自己，而是成為主人的財物，區區財物，又豈能為不相干的人傷心？
逆滄海望著遠處的兩具屍體沉默了半會，那一男一女早已心存死志，只是擔憂自己的女兒安危，才沒有自盡，見到女兒被逆滄海收留下來，立即為了避免拖累女兒自盡。
……
……
帶著兩個小女孩站在官道附近乾枯的荒地，逆滄海也沒挖兩個坑，直接把小女孩的爹孃都埋在了一起。
“爹爹，孃親，我們、我們走了，我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的。”
姐姐帶著妹妹又在墳墓前磕了幾個頭，才囁嚅站起身來到逆滄海身邊。
“記住，不為別的，為了你們的爹孃，你們兩個也要好好活下去。”
逆滄海負手而立，淡然道。
“嗯。”
妹妹茫然，姐姐則堅定點了點頭。
對啊，要好好活下去。
既是說給兩個小女孩聽，也是說給他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