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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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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了御醫來一樣樣比對,結果緒寶林喝剩的藥渣裡,查出

有花梅豆。緒寶林的藥方裡一直有參須,花梅豆這種東西雖然無

毒,可是加在有參須的藥中,便有了微毒,時日一久,會令人虛

弱而死。負責煎藥的宮女說,每次太醫開完藥方,都是我這個太

子妃遣人去取藥的。煎藥的宮人不識藥材,總不過煎好了便送去

給緒寶林服用,誰知藥中竟然會有慢毒。

百口莫辯。

我是個急性子,在這樣嚴實的圈中圈、計中計裡,便給我

一萬張嘴,我也說不清楚。

我怒極反笑:“我為什麼要殺緒寶林?一個木牌牌難道能咒

死你,我就蠢到這種地步?”

趙良娣轉過臉去,對李承鄞道:“殿下?”

李承鄞忽然笑了笑:“天下最毒婦人心,果然。”

我看著李承鄞,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你也相信

她?”

李承鄞淡淡地道:“我為何不信?”

我忽然覺得輕鬆了:“反正我早就不想做這個太子妃了,廢

就廢吧。”

廢了我,我還可以回西涼去。

李承鄞淡淡地道:“你想得倒便宜。”

原來我真的想得太便宜。李承鄞召來了掖庭令,我的罪名

一樁接一樁地冒出來,比如率性輕薄、不守宮規,反正賢良淑德

我是一點兒也沾不上邊,樣樣罪名倒也沒錯。嚴重的指控只有兩

件,一是巫蠱,二是害死緒寶林。

我被軟禁在康雪殿,那裡是東宮的最僻靜處,從來沒有人住

在那裡,也就和傳說中的冷宮差不多。

當初廢黜皇后的時候我才知道,李承鄞若想要廢了我這個太

子妃,也是個很複雜的過程。需得陛下下詔給中書省,然後門下省同意附署。那些白胡子的老臣並不好說話,上次皇后被廢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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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嚷嚷要死諫,就是一頭撞死在承天門外的臺階上。後來還真的

有人撞了,不過沒死成。陛下大大地生了一場氣,但皇后還是被

廢了。

其實我想的是,也許這裡看守稍怠,我和阿渡會比較容易脫

身逃走。

月娘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裡種花。

我兩隻手上全是泥巴,月娘先是笑,然後就是發愁的樣子:

“陛下遣我來看你,怎麼弄成這樣?”

我這才知道,原來宮中陛下新近的寵妃,被稱為“娘子”

的,竟然就是月娘。

我打量著月娘的樣子,她穿著宮樣的新衣,薄羅衫子,雲鬢

額黃,十分的華麗動人。我淡淡地笑著,說:“幸好李承鄞不要

我了,不然我就要叫你母妃,那也太吃虧了。”

月娘卻連眉頭都蹙起來了:“你還笑得出來?”她也打量著

我的樣子,皺著眉頭說,“你瞧瞧你,你還有心思種花?”

月娘告訴我一些外頭我不知道的事。

原來趙良娣的家族在朝中頗有權勢,現在正一力想落實我的

罪名,然後置我於死地。陛下十分為難,曾經私下召李承鄞,因

為屏退眾人,所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是後來陛下大怒,李

承鄞亦是氣沖沖而去。現在連天家父子都鬧翻了,月娘從旁邊婉

轉求情,亦是束手無策。

月娘說:“我知道那些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可是現在情勢

逼人,我求了陛下讓我來看看你,你可有什麼話,或是想見什麼

人?”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不想見什麼人。”

月娘知道我沒聽懂,於是又耐心地解釋了一番。原來她的意

思是想讓我見一見李承鄞,對他說幾句軟話。只要李承鄞一意壓制,趙良娣那邊即使再鬧騰,仍可以想法子將這件事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畢竟死掉的緒寶林沒什麼背景,而巫蠱之事,其實可

大可小。

月娘道:“我聽人說宮裡寶成年間也出過巫蠱之事,可是牽

涉到當時最受寵的貴妃,中宗皇帝便杖殺了宮女,沒有追查,旁

人縱有些閒言碎語,又能奈何?”

要讓我對李承鄞低頭,那比殺了我還難。

我冷冷地道:“我沒做過那些事,他們既然冤枉我,要殺要

剮隨便,但讓我去向他求饒,萬萬不能。”

月娘勸說我良久,我只是不允。最後她急得快要哭起來,我

卻拉著她去看我種的花。

我在冷宮裡種了許多月季花,負責看守冷宮的人,對我和阿

渡還挺客氣,我要花苗他們就替我買花苗,我要花肥他們就替我

送來花肥。這種月季花只有中原才有,從前在鳴玉坊的時候,月

娘她們總愛簪一朵在頭上。我對月娘說:“等這些花開了,我送

些給你戴。”

月娘蹙著眉頭,說道:“你就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心?”

我拿著水瓢給月季花澆水:“你看這些花,它們好好地生在

土中,卻被人連根挖起,又被賣到這裡來,但還是得活下去,開

漂亮的花。它們從來不擔心自己,人生在世,為什麼要擔心這些

那些,該怎麼樣就會怎麼樣,有什麼好杞人憂天的。”

再說擔心又有什麼用,反正李承鄞不會信我。從前的那些

事,我真希望從來沒有想起來過。幸好,只有我想起來,他並沒

有想起。反正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我想了結一切,然後離

開這裡,我不想再見到李承鄞。

月娘被我的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只得回宮去

了。

我覺得冷宮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除了吃得差了些,可是勝在清靜。

從前我明明很愛熱鬧的。

有天睡到半夜的時候,阿渡突然將我搖醒,我揉了揉眼睛,

問:“怎麼了?”

阿渡神色甚是急迫,她將我拉到東邊窗下,指了指牆頭。

我看到濃煙滾滾,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錯愕。怎麼會突然

失火了?

火勢來得極快,一會兒便熊熊燒起來,阿渡踹開了西邊的

窗子,我們從窗子裡爬出去,她拉著我衝上了後牆。我們還沒在

牆上站穩,突然一陣勁風迎面疾至,阿渡將我一推,我一個倒栽

蔥便往牆下跌去。只見阿渡揮刀斬落了什麼,“叮”的一響,

原來是一支鋼箭,阿渡俯身衝下便欲抓住我,不知從哪裡連珠

般射來第二支鋼箭、第三支鋼箭?阿渡斬落了好幾支,可是箭

密如蝗,將牆頭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我眼睜睜看著有支箭

“噗”一聲射進了她的肩頭,頓時鮮血四濺,我大叫了一聲“阿

渡”,她卻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傷勢,掙扎著飛身撲下來想要抓住

我的手。風呼呼地從我耳邊掠過,我想起我們那次翻牆的時候也

是遇上箭陣,阿渡沒能抓住我,是裴照將我接住了。可是現在不

會有裴照了,我知道,阿渡也知道。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阿渡終於拉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金

錯刀在牆上劃出一長串金色的火花,堅硬的青磚簌簌往下掉著粉

末,可是我們仍舊飛快地往下跌去,她的右肩受了傷,使不上

力,那柄刀怎麼也插不進牆裡去,而箭射得更密集了,我急得大

叫:“阿渡你放手!放手!”

她若是不放手,我們兩個只有一塊兒摔死了。這麼高的牆,

底下又是青磚地,我們非摔成肉泥不可。

阿渡的血滴在我臉上,我使勁想要掙開她的手,她突然用盡

力氣將我向上一掄,我被她拋向了半空中,彷彿騰雲駕霧一般,我的手本能地亂抓亂揮,竟然抓住了牆頭的琉璃瓦。我手足並用

爬上了牆頭,眼睜睜看著阿渡又被好幾支箭射中,她實在無力揮

開,幸得終於還是一刀插進了牆上,落勢頓時一阻,可是她手上

無力,最後還是鬆開了手,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我放聲大哭,在這樣漆黑的夜晚,羽箭紛紛射在我旁邊的琉

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的碎屑濺在我臉

上,生疼生疼,我哭著叫阿渡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場急雨,鋪

天蓋地將我籠罩在其中。我從來沒覺得如此的無助和孤獨。

有人擋在了我面前,他只是一揮袖,那些箭紛紛地四散開

去,猶有丈許便失了準頭,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透著模糊的淚

眼我看到他一襲白袍,彷彿月色一般皎潔醒目。

顧劍。

他揮開那些亂箭,拉著我就直奔上殿頂的琉璃瓦,我急得大

叫:“還有阿渡!快救阿渡!”

顧劍將我推到鴟尾之後,轉身就撲下牆去,我看到夜色中他

的袍袖被風吹得鼓起,好似一隻白色的大鳥般滑下牆頭。底下突

然有顆流星一般的火矢劃破岑寂的夜色,無數道流星彷彿一場亂

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著顧劍射去,我聽到無數羽箭撞在牆

上,“啪啪”的像是夏日裡無數蛾子撞在羊皮矇住的燈上一般,

半空中燃起一簇簇星星點點的火光,又迅速地熄滅下去,顧劍身

形極快,已經抱起阿渡。但那些帶火的箭射得更密了,空氣裡全

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帶著尖利的嘯聲,曳著火光的尾從四面八

方射向顧劍。我從鴟尾後探出頭,看到一層層的黑甲,一步踏一

步,那些沉重的鐵甲鏗然作響,密密地一層接一層地圍上來,竟

然不知埋伏了有幾千幾萬人。

顧劍一手抱著阿渡,一手執劍斬落那些亂箭,在他足下堆

起厚厚一層殘箭,仍舊熊熊燃著,火光映在他的白袍上,甚是飄

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後。那些箭紛紛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難以闖出箭陣包圍。他白色的袍子上

濺著血跡,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血,還是阿渡身上的血。阿渡雖然

被他抱著,可是手臂垂落,一動不動,也不知道傷勢如何。再

這樣下去,他和阿渡一定會被亂箭射死的。我心中大急,又不知

道這裡埋伏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我忽然想這些人皆身著重甲,又

在東宮之中明火放箭,這樣大的動靜,一定不會是刺客。我想到

這裡,不由得猛然站起身來,背後卻有人輕輕將我背心一按,說

道:“伏下。”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裴照,在他身後殿頂的琉璃瓦上,密密麻

麻全是身著輕甲的羽林郎。他們全無聲息地伏在那裡,手中的弓

箭引得半開,對準了底下的包圍圈,這些人居高臨下,即使顧劍

能衝出包圍,他們定然齊齊放箭,將他逼回箭陣之中。

我心中大急,對裴照說:“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低聲道:“太子妃,太子殿下有令殲滅刺客,請恕末將

不能從命。”

我抓著他的手臂:“他不是刺客,而且他抱著的人是阿渡,

阿渡也不是刺客。快快叫他們停下!”

裴照臉色甚是為難,可是一點一點,將手臂從我的指間抽了

出來。我氣得大罵:“就算顧劍曾經行刺皇帝,又沒有傷到陛下

一根頭髮。再說你們要抓顧劍就去抓他,阿渡是無辜的,快快令

他們停下。”

裴照聲音低微,說道:“殿下有令,一旦刺客現身,無論如

何立時將他殲滅於亂箭之下,絕不能令其逃脫。請太子妃恕罪,

末將不能從命。”

我大怒,說道:“那要是我呢?若是顧劍抓著我,你們也放

亂箭將我和他一起射死麼?”

裴照抬起眼睛來看著我,他眸子幽暗,遠處流矢的火光映在

他的眼睛裡,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小小火花,可是轉瞬即逝。我說道:“快命他們停下,不然我就跳下去跟他們死在一起!”

裴照忽然手一伸,說道:“末將失禮!”我只覺得穴位上一

麻,足一軟就坐倒在那裡,四肢僵直再也不能動彈分毫。他竟然

點了我的穴,令我動彈不得。我破口大罵,裴照竟不理會,回頭

呼:“起!”

殿宇頂上三千輕甲鏗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將手中的硬弓引

得圓滿,箭矢指著底下火光圈中的兩人。

我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尖聲大叫:“裴照!今日你若敢

放箭,我一定殺了你!”

裴照並不理我,回頭大喝一聲:“放!”

我聽到紛亂的破空之聲,無數道箭從我頭頂飛過去,直直

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顧劍騰空而起,想要硬闖出去,可是被密

集的箭雨逼退回去。我淚眼朦朧,看著鋪天蓋地的箭矢密不透

風,顧劍白袍突然一揮,將阿渡放在了地上。他定是想獨自闖出

去,箭越來越密,到最後箭雨首尾相聯,竟然連半分間隙都不露

出來,將顧劍和阿渡的身影完全遮沒不見。我急怒攻心,不停地

大罵,裴照似乎充耳不聞。到後來我哭起來,我從來沒有哭得這

樣慘過,昏天暗地,我甚至哀求他不再放箭,可是裴照只是無動

於衷。

也不知過了多久,裴照終於叫了停,我淚光模糊,只看底下

亂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連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著重甲

的羽林郎沉重地退後一步,露出第二排的羽林郎,那些人手執長

戈,將長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後齊心合力,將整座箭山幾乎掀翻

開去。

我看到顧劍的白袍,浸透了鮮血,幾乎已經染成了紅袍。

我張大了嘴,卻哭不出聲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我臉頰上滑

下去,一直滑到我的嘴裡,又苦又澀。阿渡,我的阿渡。

這三年來一直陪著我的阿渡,連國恨家仇都沒有報,就陪著我萬里而來的阿渡,一直拿命護著我的阿渡?我竟然毫無辦

法,眼睜睜看著她被亂箭射死。

不知道什麼時候裴照將我從殿上放下來,他解開我的穴道,

我奪過他的劍指著他。他看著我,靜靜地道:“太子妃,你要殺

便殺吧,君命難違,末將不能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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