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山路被冰雪覆蓋，通往敦德雷南的路途天寒地凍，歐文?基斯卡登鞍馬勞頓，但他已習慣了這種感覺。在過去的幾年裡，史蒂夫?霍瓦特年老體弱，歐文承擔了大部分本該由這位北方老公爵完成的苦差事。隔三差五，他都在路上奔波，作為錫爾迪金國王塞弗恩?阿根廷的代表，策馬從王國的一頭顛簸到另一頭。但只要能不在王宮裡待著，歐文就謝天謝地。國王日漸墮落，歐文都看在眼裡，因此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也漸漸悲觀起來。他不止一次為自己做出支援國王的決定感到後悔，國王最終變成了敵人們希望他成為的樣子。幾年前，歐文本可以跟塞弗恩的敵軍結盟罷免國王，但現在如果他還準備這麼做的話，就只能靠一己之力了。
歐文雖然才剛剛二十四歲，卻已感覺力不從心。他關心的事情和肩負的責任成為難以擺脫的重負。他憂心忡忡，萎靡不振，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一線希望，就是有朝一日可以逃離這種痛苦。
一想到要與伊薇再次相見——不，應該說與伊蕾莎白再次相見——他就感到忐忑不安、心煩意亂，但同時又讓他冰冷如鐵的心重新煥發出溫暖的感覺。自從兩人七年前在帝泉王宮集雨池邊道別之後，他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他時不時會收到她的來信，她在信裡用美好的詞彙向他描述阿塔巴倫的種種奇觀以及兩個孩子的滑稽舉止。他從來沒有回過信——他做不到——但是後來，她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他還是給她寫了一封信，把這個情況告訴她，否則怎麼對得起她呢。他必須這麼做，讓她能有機會見上她外公的最後一面。再說，霍瓦特公爵對他恩重如山，他責無旁貸。這一切都讓他鼓起勇氣，去直面那個他曾深愛卻無法得到的女孩。她嫁給雅各過得很幸福，這在一定程度上讓他感覺更加糟糕。
穿過一片片樹林，映入眼簾的是敦德雷南的宏偉景觀，歐文勒住馬，欣賞著四周的美景。山谷裡聳立著頂著厚厚白雪的山峰，巨大的飛流瀑布從參差不齊的懸崖峭壁邊咆哮而下。美景總能讓他驚奇不已，但此時卻摻雜著痛苦的滋味。她會在那兒，他看著大自然這些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觀，不禁回憶起他未成年的時候老公爵對他的守護，想起他和他的初戀——也就是老公爵的外孫女——手牽手沿著懸崖散步的時光。
“這裡的美景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啊，大人。”歐文的一位護衛騎士說道。
歐文面無表情，只是點頭以表贊同。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來到通往城市的大橋，開始在橋上動手清理冰塊和積雪。舉目望去，可以看到紅底金獅的旗幟在微風中飄揚，那是霍瓦特領地邊境的標誌。城堡庭院中人山人海，在向他們敬愛的北坎公爵表達最誠摯的敬意。
下馬後，歐文把馬韁遞給僕人，做了個深呼吸，情感即將奔湧而出，他需要做好準備。他只想蜷縮在馬廄的草墊上，避開所有人。但他無論如何都得去拜會老公爵，根本無法逃避。讓他頗感意外的是，伊蕾莎白並沒有迫不及待、情緒激動地衝到城堡庭院裡來迎接他。當然，她丈夫也不會允許她那樣做。
他手握劍柄，走進巨大的城堡，邊走邊回憶著自己是在帝泉王宮的集雨池發現別在自己腰間的劍鞘的那一幕。只有泉佑異能者才能看到和觸控到水池裡藏著的寶物。就好像這些東西一直都藏在另一個國度裡，只等著被這個王國的魔法——聖泉——所賜予權力的人召喚出來。這些年來，他從水池中取出過很多東西，一個胸針，他一直別在斗篷上；一把匕首，他深愛不已，其護腕處刻有已被大水淹沒的萊奧內伊斯王國的景像；甚至還有鍊甲，沒有絲毫鏽跡，是他在一個已經在水裡藏了好幾百年的箱子裡找到的。他擦了一下嘴，覺得有鬍鬚扎著下巴。他現在不怎麼刮鬍子了，自認為沒必要如此麻煩。他並不想用任何方式給任何人留下印象，尤其是莫蒂默家族的伊蕾莎白。
衝他打招呼的是公爵的管家，名叫約翰斯，他父親多年來一直服侍著霍瓦特公爵。“歐文大人，歡迎您回到敦德雷南，”管家一邊說，一邊邁著大步追隨著歐文的步伐，“上次在這兒見到您，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公爵怎麼樣了？”歐文問道，他跟著約翰斯，由他引路來到公爵臥室。眼前所見讓歐文大吃一驚，他本以為他這位老朋友會在頂屋等他。
“他老了，大人。一天比一天沒力氣。”管家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光，“他要是知道您來了一定很高興。”
歐文皺著眉頭，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想您應該知道，公爵的外孫女從阿塔巴倫趕過來了。”管家說著，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住在城堡裡的人，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公爵一直希望撮合歐文和他的外孫女。這段記憶猶如一團亂麻，歐文不得不將其拋至腦後。
“嗯，我知道。給我的手下弄點東西吃。我們來這裡的路上在帝泉王宮逗留過，他們真應該好好休息一下。”
“當然了，我的大人。您的房間也為您準備好了。”
歐文生氣地看著管家。“那不是我的房間，約翰斯。
我是這兒的客人，和其他人一樣。”
昏暗的大廳閃爍著微弱的燈光，幾盞燈向歐文耳中傳來不祥的嘶嘶之聲。當他們走到大廳盡頭的一道房門時，約翰斯恭敬地在門上敲了兩下，然後把門開啟。他匆匆向屋內掃了一眼，深吸一口氣，然後開著門讓歐文先進屋。管家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這讓歐文感覺非常尷尬。
她就在那兒。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用長矛重擊歐文的盾，讓他一下子摔下馬來。在歐文身上，這鮮有發生，實際上——這些年來還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但是痛苦的回憶和這突然窒息的氣氛，恰是此情此景的真實寫照。她依然那麼美麗，烏黑長髮編成辮子，盤成式樣複雜的樣式。她現在已經是個女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看上去光彩奪目，那光芒深深地震撼著他，讓他心中一陣劇痛。
伊蕾莎白坐在霍瓦特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外公的雙手。公爵滿頭白發，白得正如山頂上的皚皚白雪。他呼吸困難，氣息奄奄，陷入昏睡，兩隻眼睛緊閉著。看著他如此安靜、一動不動，真讓人心痛，就像眼睜睜看著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轟然倒下一般。歐文的目光轉向伊蕾莎白，此時她正轉過頭看是誰進來了。
“歐文。”她低聲叫道。笑容讓她的臉頰亮了起來，歐文看了卻痛苦萬分。
“你好，伊蕾莎白。”他話音嘶啞，想努力控制自己，卻似乎馬上就要失控。
她從椅子上站起身，向歐文投以溫柔的目光，眼神裡夾雜著一絲同情憐憫。兩人分別的這些年月裡，他看得出她過得越來越好。她已經學會了再愛一次，享受著幸福美滿的人生，可他卻連一次都不曾嘗試。
“我沒想到你鬍子這麼多。”她說，一邊友好地微笑著，一邊走近他。“但你頭髮裡的那簇白髮還和以前一樣。你走到哪裡，我都能認出你，歐文?基斯卡登。很高興你能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他點了點頭，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跨過彼此之間的鴻溝。
她眼中暗含悲傷。“現在我們兩個人就只能這樣相處了嗎？”她柔聲問他。“形同陌路，難道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以這樣的方式見面，讓我實在心痛。你看起來糟透了，歐文。”
現在該說些什麼呢？要想找到反駁的話語輕而易舉。“還好你沒戴上那傻里傻氣的阿塔巴倫頭巾。我以為我會見到那最糟糕的狀況呢。”
他說的是白亞麻巾。跟隨塞弗恩的日子太久，他現在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這樣的言行對他來說如呼吸般自然。
她被歐文這樣的語調嚇到了，他這麼不懂得尊重人。“我本希望我們再次見面時不會像這樣痛苦不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只能如此。對不起，歐文。”
“為什麼道歉？”他輕聲一笑，沒懂她的意思。“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都知道應該怪誰。”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繞過她，朝床邊走去。他低下頭，看著公爵瘦削的面頰和滿頭的銀髮。“我有時在想，他怎麼能忍耐這麼久的，那些誹謗謾罵，流言蜚語啊。我試著將這些置之不理，可我是個人啊，我會流血，但他似乎從來不會這樣。”
他感覺到伊蕾莎白靜靜地靠近他，這讓他心中畏懼起來。“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她問道：“我不想讓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他搖了搖頭。“你如果要忠於我，必然會背叛你丈夫，”他直言不諱。“我不想讓自己冒這個險，更不想讓你冒這個險，我們保持距離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國王一刻都沒讓我得閒。”他冷淡地說。
伊蕾莎白笑了。“這倒是真的。你一直為錫爾迪金開疆擴土，你的戰績我早有耳聞，你懂的。每件事我都知道。你先攻佔了奧西塔尼亞的幾個小鎮和城堡，接著征服了萊高爾特使其臣服。國王派你去布魯格，協助馬克斯韋爾統一疆土，擴大統治範圍，但是你卻背叛了馬克斯韋爾，不讓他的權力日益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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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得意地笑了。“毫無疑問那是國王的主意。”他苦澀地說。“他不希望任何同盟變得太強大，”他看著她，“包括阿塔巴倫。”
她驚愕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麼？”她的雙眸似乎變換了顏色，正如天氣風雲變化般。今天，她雙眸碧綠，比她身上穿著的深綠色長袍顏色淺一點。他幾乎看不到她眉角那道小疤痕，那是一場暴動時她從馬上摔下來留下的傷疤。
“你外公去世後，”他輕聲說道，同時提醒她，“你可能繼承不了敦德雷南。我猜國王打算讓凱茨比繼承。”
她的眼睛突然變成灰白色，氣憤不已。“但我才是繼承人。”她磕磕巴巴地說著，臉頰也泛起了紅暈。
“歡迎來到帝泉王宮，”歐文說道，同時以戲謔的方式給她鞠了一躬，“正如我之前所說，不要感到驚訝，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伊蕾莎白，甚至包括我。”歐文搖了搖頭，開始踱來踱去。“塞弗恩就是這樣做的，你知道的，經常如此。他就這樣控制著那些勳爵們，將他們想要的某些東西許給一個人，同時又許給另一個人。然後他就任由他們相互爭執謾
罵。最後，他卻會把這個東西給第三個人。世上不再有忠誠，人們聽他號令只因忌憚於他。任何人掌握太大權力都會讓他感到不安。他沒忘記你的丈夫曾攻打錫爾迪金，更沒有原諒他。”
她驚恐萬分地看著歐文。“我從未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歐文，你要聽他差遣，這得忍受多大痛苦啊！”
他搖了搖頭。“你不會知道，有太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他從她身邊走開，用手指捋了下頭髮。
歐文感到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告訴我，你現在相信誰？一定有某些你信任的人。”
歐文點了點頭，但他感到十分沮喪。“我相信埃塔伊內。”
“那個毒藥師？”
“就是她。她對我十分忠誠，她幫我欺騙國王，糊弄他。”他又搖了搖頭，想不通為什麼會對她敞開心扉。秘密總是想要掙脫牢籠，他肩負著太多秘密，在他再次見到她之前，在他體內日積月累，使他覺得馬上就要爆發了。他咬緊了牙關。
她走過來，站在歐文面前，眼中帶著懇求的目光，請他相信她，她還是他的朋友，依然在乎他的幸福快樂。他幾乎已經忘記這種感覺是怎樣的了。“你是怎麼欺騙國王的？”她小聲問道。
歐文抿著嘴。“有時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國王侄子的復位之舉被我擊破，埃裡克宣稱自己一直都是皮爾斯?烏爾比克，之前都是假裝的。但這是謊言，伊薇——伊蕾莎白。這是謊言，但國王卻從那以後開始追求凱瑟琳夫人。根據法律以及婚禮儀式，他們的結合不符規範，婚姻無效。他們沒有以夫妻之名生活在一起，因為埃裡克還作為囚犯被關在王宮裡，和當斯沃斯一樣。他們兩個人一同謀劃，找尋脫身之法。我讓手下一直盯著他們。埃裡克想和他妻子在一起……塞弗恩也想。”
伊蕾莎白麵露厭惡之色。“我聽說她還穿著喪服呢。她一直穿著黑色的衣服嗎？”
“是這樣。國王一直讓人給她做新衣服。他愛著她，愛得頑固不化，他想娶她，但是她堅信自己仍然是埃裡克的妻子。他想用聖泉的魔力誘她就範。”
“真可惡！”她說道，忍不住怒火中燒。
他使勁點了點頭。“他這樣執迷不悟讓我心生厭惡，所以我利用埃塔伊內將他矇在鼓裡。埃塔伊內也是泉佑異能者，有偽裝成任何人的能力。每當國王想勸凱瑟琳夫人鬆口時，埃塔伊內就扮作凱瑟琳夫人的模樣，拒絕他。我只要力所能及，就會盡力幫她，只要有我在附近，國王的魔力在凱瑟琳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這位可憐的夫人仍然忠於她丈夫，但是長久以來的壓力，已讓她精疲力盡。國王知道自己不再年輕，他需要繼承者。實際上，樞密院在考慮強迫她接受國王。”他舉起雙手。“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我想讓埃裡克逃走，但是沒有任何一個王國願意幫他，因為這會有惹怒塞弗恩的風險。”
伊蕾莎白看著歐文，眼睛裡充滿敬意。她一聲不吭，盯著他看了片刻。“我真為你感到驕傲，歐文。做這些正義之事，沒人在身邊幫你，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歐文嘆了口氣，因為她說的這番話而略感欣慰，但也討厭這些話帶給他的感受。“我如果真的有勇氣，一定會廢了他，”他坦言，“現在我清楚他的伎倆了，我對這個人已沒有絲毫的敬重。也許我是唯一一個有能力打敗他的人。你外公卻從未這樣做。”他一邊說著這些苦澀的話語，一邊低下頭。“他樹立了忠誠的榜樣，我們兩個完全照此行事。很多時候，我都對此深惡痛絕！如果我當初能預料到這一切，一定會幫助埃裡克稱王。雖然我知道，他並不是恐怖亡靈。”
聽到這個詞，她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那古老的預言是真的？那個安德魯王某天會回來拯救錫爾迪金的預言？”
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他搖了搖頭，想要轉過身去，但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回來。
“告訴我，歐文?基斯卡登。關於那則預言，你都知道些什麼？我以為那只是一個傳說。”
他痛苦地朝她眨了下眼睛。“我知道那預言是真的。他就在這座城堡裡。”歐文小聲說道。
她吃驚地瞪大了雙眼。“那個……那個在廚房裡的小男孩嗎？那個我外公一直撫養著的小男孩？小德魯？”
聽到小男孩的名字，他不寒而慄。“他是埃裡克和凱瑟琳的兒子。就是因為他，埃裡克才否認自己是國王的侄子。他想要保護自己的妻兒。小男孩才七歲，和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大。他是阿根廷的繼承人，是恐怖亡靈。”
伊蕾莎白滿臉疑惑地眨著眼睛，隨後壓低聲音說：“我女兒吉納維芙現在就在廚房和他玩呢。”
歐文點了點頭，表情嚴肅地看著她。“你覺得我在給你的回信中能寫上這些內容嗎？你能保守秘密，不告訴你丈夫嗎？埃塔伊內和聖彭裡恩的狄克諾是除了你我之外僅有的知道真相的人。可你相信一個小男孩能打敗一個成年人嗎？再過十年，塞弗恩會越來越強大，到那個時候任何人都攔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