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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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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一下就怔住了。

她看著哥哥, 難得也有了些口吃,“哥, 你這得想清楚了,權大夫開始留心到這種病灶, 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除了你之外,也就是開了兩個人。到現在都還不滿兩年呢,你知道……你知道開了之後,能不能治好,開了之後能活多久?”

也不知為什麼,一旦榆哥下定決心, 要做這個開顱術, 善桐反而覺得思緒漸漸清晰,幾乎是每說一個字,她的念頭都更加堅定:權仲白說得不錯,她承擔不起賭輸的後果。尤其是這兩個接受過開顱術的病人, 根本也還沒有活過五年、十年, 誰知道這開顱術會不會有什麼隱患。說她膽小也好,自私也罷,她寧願再把病情就這樣拖下去,多和哥哥相處十年、二十年,也不願意把所有一切賭注,都壓在一個太驚世駭俗的開顱術上。

善桐的這幾個問題,榆哥自然都回答不上來的。而這幾個入情入理的問題, 也的確使得榆哥的態度出現了一點鬆動,他低下頭來,久久未曾說話,再開口時,態度裡已經多了一絲賭氣。

“能治好、就治,治不好,活著也是白活……”他又抬起頭來,卻沒有看向妹妹,而是把眼神調向了蒼灰色的天空,極輕又極快地嘟囔了一句,“活著也是廢物……”

善桐全副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哪裡聽不到這句輕而又輕的自言自語?她一下心痛如絞、熱血上湧,衝口而出,就訓斥善榆,“誰說不考功名,就是廢物?我不許你這樣想!”

忽然間,她開始痛恨母親、痛恨祖母,痛恨每一個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灌到榆哥腦子裡的人,痛恨這個的確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世界。難道不能讀書不能下場,就註定一無所成?就是愚笨?究竟是誰把榆哥‘變’成了人盡皆知的‘腦子不大好使’,即使他本人其實只是反應遲鈍了一些,心底卻是一片空明?

無數的話語就要噴薄而出時,她看見榆哥臉上的表情,一下又啞了火。善桐本能地知道,不論自己怎麼說,只要她不能改變這天地,不能改變家人,榆哥就還是會認為現在的自己是愚鈍的,是有疾患在身的,是值得自己冒著絕大的風險,開顱放血,來求一個飄渺的治癒機會的……

她又想到了腦漿混合著顏色水淋漓而落的場面,更堅定了心意:這個開顱術實在是太不成熟了,才只有兩個人開過而已,不論如何,榆哥是決不能做這第三個受術者的。

再說,雖然很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誰知道權仲白是不是有意鼓勵榆哥接受開顱,以便為他診治那位貴不可言的病患累積經驗?雖然表面來看,他是個光風霽月魏晉風流的人物,似乎和俗世算計半點扯不上關係,但善桐總覺得從細微處見大,很多事,權仲白心裡也不是不明白,或者再說得誅心一點,能坐到皇帝身邊的首席御醫,很多陰微心機,他怎麼可能不懂?

自然,她不會因此看不起權仲白,或者覺得他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兩面派,人生在世,總有許多無奈,就是善桐自己,不也運用心機,拿捏著別人?只是既然如此,重新來看權仲白的諸多行徑,就顯得有幾分可議了。一般而論,開顱術死人的風險總是要比吃藥來得大,並且更容易落下埋怨,再說,四叔是個不中用的,這一點誰都是一看就明白。自己雖然說有幾分本事,但畢竟是個女孩,年紀也不大,開顱術這麼大的事,當然還要家人做主。可權仲白只做不提,先就這樣騙自己來看了開顱過程……多少有些欺自己年小的味道。要是榆哥一答應,自己也決定賭一賭,難道他就敢這樣給榆哥開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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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她終於發覺自己還是太嫩了點,多少有被權仲白坑了,還要感激他的嫌疑。只是細細想來,又覺得權仲白的每處言語似乎都無可指摘,要說他心機深沉,有意拿榆哥再練練手,這才不著痕跡,多方慫恿榆哥來做這個開顱術,那也可以。可要說他就是個醫痴,一心一意只是想治好榆哥,攻克血瘀在腦這個難關,似乎也不是說不通……

她一下又斂回了思緒,見榆哥面上倔強猶存,便不提究竟他算不算病號的事,只道,“這件事茲事體大,爹人就在定西,派人送信過去,就是一天不到的工夫,你想開顱那也沒用,得爹點了頭才行。不然,權大夫也不會給你開的。既然你定下了心思,那我回頭就寫一封信,請沁表哥也好、桂二哥也好,把信送過去,爹就是再忙,這麼大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要是他許了,我也沒二話,要是他不許,那咱們就試試看針灸,吃藥……唉,你放寬心吧,家裡還少你一口飯吃?你看楠哥、櫻娘,哪個像是有大出息的樣子,誰也沒看小了他們不是?”

榆哥本來已經漸漸露出無奈之色,似乎也不得不接受開顱術必須先透過父親的現實,可善桐最後一句話卻還是說壞了,他面上倔強之色越濃,硬邦邦地就頂了善桐一句,“我是嫡子,我、我和他們不一樣!”

善桐急得直跺腳,一句話終於沒忍得住,溜出了口。“你看四叔不也是嫡子——”

善榆此時反應就一點都不遲鈍了,他漲紅了臉,剜了妹妹一眼,難得拿出了嚴厲態度,喝道,“楊善桐,你胡說什麼!”

他雖然平時和和氣氣的,但一板起臉來,善桐還真有幾分怕他,尤其榆哥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過,她嚇得垂下頭去,也不敢和哥哥犟嘴,耳中聽善榆給她強調。“我不止是嫡子,還是嫡長子,和四叔自然又不一樣。這件事,我做主了!只要父親點頭,開顱術咱們就做!信也用不著你寫,我來執筆,我找含沁,你別插手!”

他難得發威,居然連結巴都不結巴了,善桐心知肚明:哥哥這是看穿了自己並不鼓勵的態度。先騙自己說了開顱的事,又再借題發揮,不許自己執筆給父親寫信,怕是想要在信中吹噓一番開顱術,若是父親掉以輕心,許了開顱,根本母親連知道都不知道,榆哥這邊就躺進帳篷裡了……一應行動,他是安排得嚴密合縫,現在自己氣勢已經被壓住,反而是哥哥將場面握在手心,要想搶回主導權,則榆哥還佔著理,她是鬧不起來的。四叔又沒主意,恐怕也很難約束住榆哥……

她只好囁嚅道,“幹嘛這麼兇呀,是你的頭,又不是我的頭,你要開,你開好了!”

就站起身來,也不管榆哥,自己走向下游方向,榆哥呼喊了兩聲,問她,“上哪兒去!一會正經要吃早飯了!”

善桐停住腳,轉身又負氣地扮了個鬼臉,哼道,“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我沿著河邊走走!”

她料得榆哥想要儘快定下此事,肯定巴不得自己不在一邊,寫了信就請含沁投遞出去,因此是絕不會追趕上來的。果然榆哥頓了頓,只是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不許跑遠了,一會趕緊回來!”便拖曳著腳步往軍營方向走回去了。善桐又走了幾步,便躲到一塊大石頭後面,偷偷張望了幾眼,見榆哥已經沒入由帳篷組成的城市之中,索性就靠在石上,捧著下巴出起神來。

隨著炊煙漸漸升起,軍營裡也傳來軍號聲,來河邊取水的兵士們漸漸更多了,善桐掀起帽子,將面孔捂住大半,因天氣冷穿得多,又戴了帽子,誰都看不出來她是個女兒家,自然也無人上來盤問。倒是有幾個巡邏的十夫長上前問話,只是善桐畢竟穿著華貴,又抬出桂含春的名號來,並未受到多少刁難。

她所為難的卻是另一回事:這件事,究竟是找桂含春幫忙好,還是找桂含沁呢?

或者是平日裡畢竟很少和人鉤心鬥角,榆哥雖然接連出招,嚴絲合縫,但畢竟還是把善桐看得小了,她沒有和哥哥起正面衝突,但要繞過哥哥,私底下向父親寫一封信說明原委,卻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十有八九,可以趕在榆哥前頭把信遞到。這件事找含沁辦、找含春辦,也都並不複雜,找含沁,無非就是請他安排遞信的時候,先遞上自己那一封信,或者就再狠下心昧掉榆哥那一封信,也不是不能。只是恐怕去找含沁的時候遇到榆哥,那兄妹之間勢必又要有一場爭吵。找桂含春就更簡單了,他手底下親兵那樣多,就隨手派一個出去,以桂二哥為人,料得也不會回絕自己的。

但這件事不能被榆哥知道,自己就只有一個人去找桂含春了,先不說自己不知道他的帳篷在哪,就是知道了,無人作陪這麼大剌剌地跑過去,似乎也太有失女兒家的矜持……善桐也說不清自己怎麼忽然就膽小起來,開始擔心矜持、物議了,但她本能地就覺得:越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越得自己留心,她是西北楊家的女兒,可不能讓人看小了去。

是找含春還是含沁?善桐在心底來回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一咬牙,輕聲自言自語,“哥哥這會子還在寫信呢……他寫字又慢——”

終究她還是立心去找含沁,因時間著實有限,打定了主意,善桐便不再躊躇,返身向來路回去時,卻見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安靜下來,取水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只有兩三個中年男子立在河邊說話,見到她從大石後頭轉出,便都訝異地望了過來。

善桐也不禁一怔,她見那幾個人穿著富貴,都披的是一色玄黑的貂裘,料得是軍中的大人物,便微微點了點頭作為招呼,自行離去。

不想才走了幾步,身後便有人喝道,“還敢走?還不回來!你是誰,無事為何在此逗留!意欲何為!”

聲音雖然不高,但冰冷鐵血之意,卻是隨著這短短一句話,已經盡情噴薄而出,讓善桐從脊柱裡麻了上來。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絕對是個數得著的大人物,而自己雖然不是有心,但躲在近處窺視,似乎有不軌之心,也難怪他要有此一問了。

“這裡是取水的地方,似乎並沒有不許人來的禁令。”她知道自己要是慌張驚惶,恐怕真的要惹來一場無妄之災,索性便轉過身來,和那人針鋒相對地講起了道理。“我一早無事,走到附近出神,也沒觸犯軍令軍規吧?這位大爺,你自己走到這裡來和人密斟,不派人清場,又沒有一點動靜,我哪裡知道應該迴避?自然難免冒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並請放心,雖然這裡空曠,但大人們說話聲音不大,我是一句話都沒有聽到。”

那中年男子容色冷峻,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中似乎蘊含了無數的威嚴,聽了善桐這一番軟中帶硬,硬中帶軟的回話,面上神色更冷,他哼了一聲,還未說話時,身邊已有一人呵呵笑道。

“原來是個小姑娘,小姑娘,你是楊家的姑娘吧?”

他也生了一雙丹鳳眼,但和頭前第一個說話的中年男子相比,這丹鳳眼的眼尾沒有上挑,甚至還微微有些下垂,就顯得人天生似乎沒有精神,通俗地說,就是一臉的瞌睡相,非但如此,眼邊還有深深的笑紋,看著簡直就是一個和氣的中年商人,若非身披重裘,裘下還隱隱有冒著寒光的鐵甲露出,真要有人誤會了他的身份。善桐聽他這樣一說,又見那人長相和含沁、含春都有相似之處,哪裡還不知道此人身份,忙福身道,“世侄女見過大帥,冒昧叨擾,給大帥添麻煩了!”

她會這樣說,自然是已經明白桂元帥此時開口,有為自己解圍的意思。又猜到了桂含春已經將自己一行人過來的事情,稟報給了父親知道,並能從桂元帥的衣著上判斷出她的身份,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但機變盡顯,也令得桂元帥有幾分吃驚。他又呵呵地笑起來,指著善桐,對身邊那中年男人道,“呵呵,她來得好巧,許兄,這就是那個路遇羅春,竟還能全身而退的小姑娘。聽說你們許家也派人在她的村子裡駐守來著,可知不知道羅春當時派兵圍了他們的村子,還親口說了,願用這個小姑娘,換上成千上萬的糧食?”

善桐頓時知道此人便是許鳳佳的父親,平國公許衡了——除了他之外,天底下還有什麼人能當得上桂元帥的一聲“許兄”?

平國公本來看善桐神色,頗有些不善,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後,更是大有不屑之意,不以為然之色,濃得簡直要從臉上潑出來。聽桂元帥這樣一說,面上倒是一動,定睛細看了善桐幾眼,便問她,“你來這裡做什麼的?你見過羅春的容臉嗎?”

“我來陪著我哥哥,找權神醫看病的。”善桐知道這時候不是擺架子和人抬槓的好時機,卻是一臉的馴順,答得也十分順從詳盡,見桂元帥有問,便主動將當時的情景簡明扼要地複述了一遍,又道,“他似乎很是小心,幾次出面,都拿黑布纏了頭臉,並沒有誰見過他的長相。”

桂元帥和平國公都聽得仔細,兩個人交換了幾個眼色,一時都沒有說話,善桐想要退下去,又不敢,正是躊躇時,這兩個中年男子身邊一直未曾說話的第三個人,忽然開了口,一邊解下了蒙面的兜帽,一邊問善桐,“既然如此,這位姑娘,要是他再拿黑布纏了臉,站在你跟前,你能認得出他來嗎?”

善桐卻未來得及答話——她已經被此人的容貌,驚豔得欲語忘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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