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盡頭，一座幽深小院出現在視野當中，七尺之高的院牆上爬滿了綠薔薇，鬱鬱蔥蔥，靜而生遠。木門上的銅環繡著斑駁銅綠，明顯久未有人到訪。
任婧隻身而來，站在門前，遠遠看去身影有些寂寥。
“砰砰砰！”
叩門數下，聲音未落，只聽“吱呀”一聲，門竟自己開了。她愣了片刻，推門而入，蒼幽冷清之意頓時撲面而來，令她心中生出一股涼意。
“許久未來，這裡竟也有些陌生了麼。”
但小院內十分乾淨，無落葉雜草，林蔭滿庭，只是少了些人影奔騰、笑語歡聲。更遠處屋門緊閉，似無人住。
“師妹，我來看望你了。”任婧走進院落中央，站在芳華樹下喊到。
窸窸窣窣，似暗中摸索，竹窗鋪開了，隱隱有煙華飄出，露出熟悉身影。那身影在屋內猶有幾分昏暗，看不清面容，只依稀記得他年歲月，紅顏尚美，卻在推門而出後，落得幾分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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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青衣，形容消瘦，孤單單站在了門前階上。
黃昏的太陽勉強照進小院，在竹窗上投下枯黃的影子，頗有蒼涼古意。淡淡煙華如薄墨暈染而上，還未升到屋簷就已不見蹤影，嫋嫋歸墟之間禪機入韻。
屋內迷漫著濃重的香木焚燒過後的氣味，不僅燻地人喉嚨有些發癢，更有一股莫名氣息直衝腦際，令人頭腦昏沉。
“三十年了，你的暗疾始終不見好嗎？”
連玥道：“偶爾發作一次，我已經習慣了。”
任婧將一個盒子遞給她，道：“這是金梔子，對你的暗疾頗有益處，調養身子也有奇效，你拿去吧。”
“多謝師姐。”連玥接過盒子放在一旁，隨後望著任婧道：“師姐過來有什麼事嗎？”
任婧望著連玥的眼睛，心中有些猶豫是否要將玉無邪的事告訴她，卻發現她的眼角竟多了許多皺紋，而皮膚也不復當年的飽滿，彷彿流失了大量元氣，卻不知她是為暗疾所傷，為情所困，還是被這無情歲月所擊。然而這一切任誰也無能力，只能由她自己面對。任婧沉默了片刻，方道：“師妹，當年的事，你可還怪我？”
連玥聞言一怔，嫋嫋思緒縈繞心頭，往事浮華而出。她搖了搖頭，輕聲道：“當年的事是我糊塗，給師姐添麻煩了。”
任婧道：“你不怪我便好。雖然事後我也想過，假如當時我真的派人四處搜尋，或許結局就不一樣了，玉天駟、姬師妹的兩個孩子都能保全，而你也不用這樣孤苦三十年……”
乍聞其名，連玥頓時被挑起哀傷之情，三十年的沉痛往事令她心緒變化，腦海中那一畫面忽的定格，一條手臂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散發著腐爛味道，從手臂上的衣物可以判斷出那是玉天駟的手臂，而自己就那般抱著那條手臂整整一日，就此昏迷過去，再醒來時如這般渾渾過了三十載。
“你獨自一人沿著林中血跡苦苦搜尋了兩日，既使傷勢惡化仍不放棄，終於讓你在密林外有所發現，找到了玉天駟的斷臂，而他人早已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了……”
“你抱著那條手臂哭了整整一日，終因傷重而昏迷過去。而你也因傷勢耽擱太久不能痊癒，從此身纏暗疾，再也去不掉……”
連玥聽著她訴說往事，緊緊閉上了眼睛，一幕接一幕，傷心復傷心。有那麼一個瞬間，她似乎已壓制不住悲傷，竟哽咽出聲，聲音卻戛然而止。她長納一氣，輕輕道：“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吧。”
任婧望著連玥，見她已有哽咽，卻仍倔強地不肯出聲。悲傷往事當時雖哭過，但在心裡又存了三十年，一潰而發，當真令人不忍再說。但任婧有心向她坦誠，決意徹底釋去二人之間的心結，便不肯作罷，繼續道：“如今看來，或許你是對的。”
或許你是對的！
連玥為之驚愕，只聽任婧一字一句道：
“師妹，他們回來了——”
※※※
黃昏剛過，玉無邪正在床上盤膝打坐，忽聞門外響起嘈雜腳步聲，似有人到來。緊接著又聽到有人說話，他連忙收功，凝神聽去，那聲音正是羿棠。只聽羿棠道：“任宮主，已經入夜了還親自前來探望，屬下代少門主多謝了。不知這位長老是？”
任婧並未答話，她身邊的青衣女子卻先說話：“羿棠，你做了長老就不記得故人了嗎？”
玉無邪聞言一愣，心中納罕：故人？怎麼羿棠在這裡也有故人？難道……正思索間，只聽羿棠“啊”了一聲，叫到：“連仙子！你是連仙子！屬下怎敢望了你啊。任宮主，連仙子快請進，我去看看少門主醒來沒有。”
乍然聽到“連仙子”，玉無邪叫了一聲“玥姨！”立刻從床上跳了下來，直奔外間，正好看到一名青衣女子與羿棠、任婧站在一處，正是連玥。二人四目相對，互相打量了一番，連玥見他比自己高上一頭，相貌堂堂，面如冠玉，眉宇之間英氣勃發，直有玉天馳年輕時的模樣，不禁胸口一熱，激動叫到：“你……好孩子，你就是無邪嗎？”
玉無邪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在連玥面前跪下，叫到：“玥姨，正是小侄。侄兒給您見禮了。”
連玥激動地抱住他的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番，喜道：“好孩子，你還活著，你沒事，真的太好了……”連玥說著，一把將他抱入懷中，熱淚抑制不住滾滾而下，一時情難自禁。
玉無邪在她懷中，感受著她顫動的身子，情因景變，備受震動。任婧和羿棠見狀，紛紛相勸。聲音一時驚動了外面的人，邪手領著眾人奪門而入，卻在見到屋內情景後皆面面相覷。羿棠見圍觀的人不少，恐玉無邪顏面受損，於是神情嚴肅地向邪手使了個眼色。邪手醒悟過來，連忙喝退眾人，將房門關上後與羿棠一同勸了起來。
過了片刻，兩人終於分開，連玥將玉無邪扶起，道：“好孩子，快起來吧，跟玥姨說說話，講講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玉無邪站了起來，請眾人坐下，在連玥的殷切目光下簡單道來。只說自己一直在黃嶺修行，直到數月前方才回到聖邪門，而此後化解遺霧山被圍之困、計平五教等都以江湖爭鬥一言帶過。末了，他對連玥道：“玥姨，你隨侄兒回聖邪門吧。如今叔父就在遺霧山坐鎮，侄兒離開遺霧山時，叔父就曾吩咐小侄一定要拜會您。他雖沒有明說讓您回去，但侄兒卻明白他對您十分掛念。再者下個月侄兒就要繼任聖邪門門主了，繼位大典怎能少了您的見證。”
“你要繼承門主之位了？”連玥一驚，望著玉無邪突然怔怔出神，心中嘆道：果然我們已經老了麼。隨即她笑了笑，欣慰道：“你已經長大了，足可擔當一面了。你能有今日成就玥姨很為你高興，你父母泉下有知也該欣慰的。只是回遺霧山的事，我尚未考慮……”
玉無邪見她有拒絕的意思，一衝動握住了她的手，“可是玥姨，有您在，侄兒便多一個靠山，心裡也會覺得安全許多，況且叔父也在等您，您就答應了侄兒一起回去吧。”
“天駟……”她輕輕喚了一遍，用別人都聽不到的聲音喚著，問到：“天駟他還好嗎？當年他的手臂被惡人斬斷，受傷頗重，如今怎麼樣了？”
“玥姨放心，叔父雖然斷了一條手臂，但傷勢早已無礙，生活起居皆能自理。只是因為那次傷勢影響，人卻衰老許多。其他一切安好。”
“老了麼，”連玥呢喃一遍，這一次眾人都聽清楚了，看著她再次出神，依稀感覺到她內心的猶豫和掙扎。爾後就在他們的注視下，手掌不自禁地撫上臉頰，感受著歲月流觴，隨即苦笑一聲，道：“我們都已經老了啊，誰也找不回當初的感覺了。”
“無邪，”她叫到。
“玥姨，您有什麼吩咐？”
“你容玥姨考慮下吧，在你離開之前給你答覆。”
“可是侄兒明天就走了。”玉無邪面帶難色。
“明天？”連玥吃驚，見玉無邪點頭，便道：“好，就明天！今晚你好好休息，玥姨明天再來給你答覆。”說完眾人起身互別。任婧和連玥出了庭院後，連玥突然想去祭奠姬晚晴，於是二人一同來到沙宮，來到姬晚晴的沙塔前。
寂靜的沙宮內，數只寒蛩淺吟低唱，天華月光沐靈滿夜，輕柔地照在每一座沙塔上，散發著清冷白，祝福著魂安寧。
任婧一雙眼睛盯著面前沙塔，卻對身邊的人說到：“你習慣了有事就向姬師妹請教，現在就直說吧。”
連玥朝沙塔拜了一拜，幽幽道：“姬師姐，我今天見到無邪了，那孩子很好，頗有師姐夫當年的模樣。他要我與他一起回遺霧山。姬師姐，我該放下現在平靜的生活，與他回去相見嗎？”
回答她的是一陣幽幽蛩鳴。凌白沙塔悄悄矗立，裡面的人兒早已不能給她答案，而她卻一如既往地對她信任。海風從南海上徐徐吹來，帶著浪潮的嗚咽輕拍輕釦人心的波瀾。
“姬師姐，我現在心裡很害怕，就如同三十年前，我在密林中獨自一人尋找他時，心中明明知道他已無生還可能，卻還不肯放棄。直到最後終於找到了，卻只有一條手臂，腐爛消逝……”
“我以為他就那樣再也見不到了……”
“可是師姐，他回來了，並且讓我回去……我害怕回到遺霧山，害怕見到他時，再也找不回當年的感覺……”
她滿心悽楚，不禁掩面而泣。任婧見她掙扎痛苦的神色，心中實在不忍，便將她攬往懷中，低聲安慰起來。過了良久，懷中人漸漸止住聳動，情緒還轉過來，便將她扶起。
“師妹，一直以來師姐都希望你們能遵守聖離宮歷代祖師遺訓，避居南海，遠離紅塵，不理紛爭，平安渡過一世。但姬師妹素有自己的主張，認定之事絕難更改，即使因此弄得滿身傷痕也不放棄。緣故於此，我與她之間，你從來都全力信任她。可是你卻一直不知道，她的每一次執著，都會令她承受什麼樣的忍耐、付出多大的犧牲、又承擔怎般的代價。有時候我也很羨慕她，可是卻知自己做不到她那般。”
她的確不知道，雖然有時候也想過，但終究所見只有她的瀟灑隨意。原本以為她任性妄為的，其實背後都有她的深思熟慮。連玥呆在那裡，腦海中浮現著她的音容笑貌。那個女子一直深愛著玉天馳，為他千般付出，決然無悔，甚至付出了性命。
她腦海中忽然有些明朗，對任婧道：“師姐，我明白了，無論怎麼樣，我都會去見他一見。”
任婧點了點頭，道：“你既已決定要去，明日便隨他們一道走吧，至於結果如何，你且靜心待之。下個月聖邪門會舉辦門主繼任大典，屆時我會派人前往觀禮。那時你可決定去留。”
“我知道了。”連玥平靜回答，二人齊齊望著姬晚晴的沙塔沉默不言，夜深之後方才離去。
次日清晨，連玥、玉無邪及一眾聖邪門人辭別了天後任婧和景瀾閣主，離開了這南海仙島，往遺霧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