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陽城, 城陽長公主的別業。
薛紹小郎君正在花園裡追著一隻從樹下掉下來的幼鳥, 幼鳥正在學飛, 飛得並不穩當, 也飛不遠。
幼鳥在花園裡撲騰著, 小薛紹也就跟著在花園裡折騰著, 身後跟了一群的侍女,生怕這位小郎君磕著碰著。
一個雍容華貴的女子笑著踏入花園。
“紹兒。”
薛紹回頭, 看到母親,鳥兒也不追了, 笑著奔向母親。
“阿孃!”
城陽長公主蹲下, 張開手臂, 抱著薛紹小小的身板。她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手帕, 動作輕柔地幫薛紹擦著臉上的汗珠, “紹兒想阿耶和兩位阿兄了嗎?”
前兩年城陽長公主前年生了一場重病,聖人李治對這個嫡親妹妹的病情非常重視,派了尚藥局的大夫去為城陽長公主看病用藥。
尚藥局的大夫說長公主的病不宜在長安休養, 不妨到洛陽去住一陣子。
於是, 城陽公主便帶著最小的兒子薛紹到了洛陽養病, 一待就是兩年。
薛紹對兩位阿兄和父親的記憶早已變淡,可看著母親溫柔的笑容,乖巧地說道:“紹兒跟阿孃一樣想他們。”
城陽長公主笑著碰了碰他的嫩臉, “那阿孃帶紹兒回長安, 好不好?”
薛紹眨巴著那黑葡萄似的眼睛, “好。”
“紹兒跟阿孃離開長安的時候, 你的小表妹太平還不會說話,如今回去,她該會說話了。紹兒還記得太平嗎?”
太平?
薛紹歪著腦袋,望著母親,“太平是誰?”
“太平是你聖人舅父的小女兒,她是公主。紹兒還很小的時候,在宮裡見過她的,如今她應該會跑會跳了,是個漂亮可愛的小娘子。”
薛紹一臉不相信的模樣,“難道她會比阿孃還漂亮?”
城陽長公主一愣,笑了起來,她將薛紹抱進懷裡,“對,她比阿孃還漂亮。”
(二)
城陽長公主帶著薛紹回了長安,回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幾個兒子入宮。
薛紹見了李顯和李旦兩位表兄。
李顯見了薛紹就咧著嘴巴笑,一伸手就勾住了薛紹的脖子,“薛紹薛紹,我跟你說,我家阿妹是個小可愛,特別漂亮特別美!”
李旦在旁雞啄米似的點著頭,“沒錯沒錯,我家阿妹是仙女姐姐送給阿耶和阿孃的,所以特別可愛!”
“我家阿妹很聰明!”
“我家阿妹……”
兩個小郎君拽著薛紹,不由分說就把自家阿妹誇得像朵人見人愛的花兒似的。
薛紹眨眼,看向清寧宮的大門,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太平表妹。
聖人舅父家的小可愛,到底是長什麼模樣啊?
粉嫩嫩的一團,笑起來就像是盛開在春日裡的海棠花。
原來聖人舅父家的小可愛,是長成這樣的。
薛紹看著站在海棠樹下的小公主,心想我也希望仙女姐姐能送給家裡這樣的小可愛。
海棠樹下的小公主見到他,雙手捧著心口,眼睛裡都帶著光。
薛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他可是表兄,阿孃說表兄就是要保護表妹的,他在太平表妹跟前,可要表現得很好,讓太平表妹覺得他很英勇很有男子氣概。
薛小郎君咳嗽了一聲,內心有些緊張地走過去。
小公主臉上帶著歡快的笑容看著他,等他走近,便十分真誠地讚歎:“表兄長得真漂亮。”
薛紹:“……”
這怎麼跟他想的不一樣?
難道他剛才的模樣不英勇不很有男子氣概嗎?
薛紹見到了小公主,雖然小公主說他長得漂亮令他有些不高興,可小公主實在是太漂亮太可愛了,小薛紹都不忍心對她黑臉。
於是伸出手去,想邀請小公主跟他一起玩。
誰知小公主卻皺著眉頭,雙手背在身後,“不要,我不要去玩。”
薛紹:“……”
嚶。
被太平小表妹拒絕了,難過。
(三)
薛紹跟李旦李顯兩個小表兄坐在海棠樹下玩耍。
李旦和李顯像是家裡有個寶貝,就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似的,他們拽著薛紹的衣袖,也不管薛紹愛不愛聽,兩人雙手託著臉,聲音裡盡是炫耀意味。
“太平特別可愛!”
“太平特別聰明!”
“太平會寫字了!”
“太平會背書了!”
“太平……”
巴拉巴拉。
兩個小郎君說了一大堆,薛紹坐在兩人中間,兩位表兄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把他耳朵吵得嗡嗡響。
正想著,忽然李顯靠近他。
薛紹嚇了一跳,“三表兄!”
李顯瞅著他,忽然笑得賊兮兮的,“薛紹,你會背什麼書?”
薛紹愣住,“我、我、我會背百家姓!”
另一邊的李旦聲音驕傲,“太平早就會背了。”
李旦:“她不止會背百家姓,還會背千家詩,還會講論語故事!”
李顯:“薛紹,太平比你厲害多了!”
薛紹眉頭一皺,看向李顯,“那三表兄會背什麼?”
李顯頓時一噎,隨即理直氣壯地說:“我會背什麼要緊嗎?要緊的是我的阿妹會被什麼啊!我有一個這麼厲害的阿妹,還需要我會背什麼東西?!”
薛紹:“……”
好像說的有點道理!
(四)
上陽宮。
薛紹一大早就起來了,看到母親,忽然想起昨天三表兄和四表兄說太平表妹會背很多書。
太平表妹那麼小,怎會又會寫字又會背書,肯定是三表兄在騙他。
他才不信呢。
薛紹換好衣服吃過早膳,就笑著站在母親跟前,跟城陽長公主說:“阿孃,我背百家姓給您聽。”
城陽長公主聞言,眉眼彎彎,伸手摸了摸薛紹的小腦袋,笑著說好。
薛紹見母親的笑顏,臉上也不由自主地帶上笑容。
他雙手揹負在後,像是個小大人似的開始背書,可是書還沒背完,小公主就在宮人們的擁簇下到了上陽宮。
小公主一來,就把城陽長公主的注意力佔據了。
小公主粉粉嫩嫩的一團,乖巧,可愛,漂亮。
她抱著城陽長公主的脖子,整個人窩在城陽長公主的懷裡,軟著聲音跟城陽長公主撒嬌。
城陽姑姑長,城陽姑姑短的,那親熱勁兒看得薛紹心裡頭都有些不是滋味。
他站在原地,看著霸佔了自家阿孃的小公主。
小公主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瞅了他一眼,隨即在他母親的懷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說:“城陽姑姑,太平也會背百家姓哦。”
薛紹:“……”
小公主:“我還會背千家詩。”
薛紹:“…………”
小公主果然就跟三表兄說的那麼厲害,既會背百家姓又會背千家詩,還會講論語故事。
比小公主大了兩年多的薛紹的心裡遭到了十萬點暴擊,十分心酸,那天夜裡睡覺,還夢到自己從這一天起,就被小表妹全方面碾壓,真是太令人生氣了。
他氣著氣著,就醒過來了。
醒來後的小薛紹看著眼前的紗幔,握緊了拳頭,心裡暗自下定決心——
他以後一定要比太平表妹厲害!
(五)
“我以後一定要比永樂表妹厲害!”
今年剛滿七歲的薛巖握緊了放在身側的雙手,鼓著腮幫大聲地跟父親說道。
薛紹看著大兒子的模樣,嘴角微揚,“嗯,志向挺好的。”
薛巖看著父親的模樣,眉頭一皺,說:“阿耶你不信我?”
薛紹擺出一副十分認真的神情,跟兒子說道:“信!當然信!阿耶對你很有信心,你看不出來嗎?”
薛巖看了看父親,輕哼了一聲,“總有一天,我會比永樂表妹厲害!”
薛紹笑著將兒子拉到跟前來,幫著他整了整衣襟,“你想比永樂厲害,要怎麼做?”
薛巖瞅了父親一眼,嘻嘻笑著說:“我去找太平表姑,讓太平表姑教我怎麼贏!”
薛紹看了兒子一眼,實話總是傷人的,他決定跟兒子實話實說。
“太平表姑很多事情要做,估計沒空教你怎麼贏。就是她有空教,你也未必能懂。”
薛巖:“……”
薛巖:“為何我不能懂?”
薛紹敲了敲兒子的腦袋,“因為你不夠聰明。”
薛巖雙手捂著腦袋,怒目看向薛紹,十分不服氣,“阿孃說我是最聰明的!”
薛紹:“你娘騙你。”
薛巖:“你說阿孃不好,我要告訴阿孃!”
薛巖怒氣衝衝地跑去找母親,要跟母親告狀去。薛紹看著薛巖那小小的身板行走在幽篁館竹枝掩映的小道上,笑著輕輕搖頭。
薛巖不笨,但跟太平家那個古靈精怪的小貴主相比,還是差了一點點。可看著兒子的模樣,仿若是看到了年幼時在大明宮的自己。
(六)
從大理寺回去的薛紹在書閣裡翻箱倒櫃。
老管事看著自家郎君翻箱倒櫃的模樣,有些納悶地問道:“郎君在找什麼?”
“在找一個箱子。”薛紹從一堆箱子裡抬起頭來,看向老管事,手裡比劃著,“那個這麼大的一個梨木箱子,外面的雕花很漂亮,有一把鎖鎖著的。”
老管事:???
老事有些頭疼,“這樣大的箱子,府裡多的是啊。”
“那個箱子不重,是我年少時從宮裡帶出來的。”薛紹看著管事還是一臉懵的模樣,想了想,又說:“那時候我住在宮裡,太平永安她們送了我許多小玩意兒,攸暨和兩位表兄送我的東西,也放在了那個箱子裡。都是一些小孩兒玩的小東西,也不重。”
“哦,那個小箱子啊……”老管事像是想起了什麼,“奴好像想起來了,郎君稍等。”
老管事記得那個箱子,當年自家郎君出宮之後,就把那個梨木箱子當成寶貝似的。
薛紹自小是在宮裡長大的,在他少年時,父親薛瓘重病,他才出宮回府服侍父親。他出宮後,李顯和李旦兩位親王也相繼出宮建府,後來就再也沒有入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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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父親去世,到城陽長公主病逝的那段時間,薛紹每逢心情不好時,就會抱著那個梨木箱子。
只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兒,薛紹就把那箱子交給了管事,讓他收起來。
老管事讓人搬來了好幾個箱子,“這些箱子都是郎君年少時從宮裡帶回府的,最上面的那個,便是您從前放在臥榻旁的箱子。”
薛紹笑著將那個箱子接過,箱子不重,他找來鑰匙把鎖開啟。
箱子裡並沒有什麼好玩的玩意兒,真的只是一些給小孩兒玩的小東西,而在一堆東西的最上面,放了兩塊絹布。薛紹小心翼翼地將兩塊絹布拿出來攤開,兩塊絹布上寫滿了字,細細一看,那是兩篇策論。
薛紹看著攤開的絹布,與老管事笑道:“這是我年少時寫的策論。”
老管事是看著薛紹長大的,他探頭看了一眼那兩塊絹布,說道:“這都不是郎君寫的字。”
薛紹:“我年幼時總喜歡跟太平比各種各樣的東西,有時是被三表兄慫恿的,有時是我自己想的。這篇策論,是三表兄出的主意,他讓我和太平一人寫一篇策論,然後拿去給崇賢館的老師評論誰寫得更好。老師從未看過太平的字,自然是認不出來的。可我的字,老師卻認得。老師向來偏愛我,三表兄擔心老師認出我的字後,便偏心說我寫得更好,便讓我用左手寫的。”
老管事一怔,隨即笑了,“對,奴想起來了,郎君左手也寫得一手好字,只是不為外人所知。奴這些年都不曾看郎君用左手寫字,一時便沒想起來。”
薛紹拿起其中一塊絹布到跟前,看著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仿若是回到了年少的時光。
他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的時光,就是在大明宮中的那段日子。太平,永安,攸暨還有兩位表兄,偌大的大明宮,是他們的天地。
如今想起那些舊時光,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變得柔軟。
老管事看著薛紹的神情,好奇問道:“那崇賢館的老師是怎麼說的?這兩篇策論,是哪一篇更好?”
薛紹笑著將絹布放進了箱子,然後將箱子合起來。
他說:“是我輸了。”
他年少時總是輸給太平,如今他的兒子又跟太平家的小貴主槓上了。
上一輩的故事已經落幕,下一輩的故事才剛開始。
薛紹將箱子交給老管事,轉頭看向屋外的明媚陽光,笑道:“希望日後巖兒受到的打擊不會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