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李沄在城陽長公主的公主府裡用過了午膳, 在大明宮的宮門即將要關閉前,才帶著永安縣主周蘭若回宮。
蘇子喬帶著常服的羽林軍護送小公主回宮後, 向聖人李治覆命。
在蘇子喬離去前, 李沄忽然喊住了他。
“子喬。”
蘇子喬腳步一頓,轉頭看向李沄。
李沄本來是不想多話的,可是臨到頭來, 卻沒忍住, 小公主跟蘇子喬說道:“你和韋家小姐姐的婚事,我都聽說了。”
蘇子喬並不意外。
他的第一門親事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娘子程馨,如今程馨正在感業寺裡帶髮修行, 雖然日子有些清苦,可兵部侍郎家也不缺銀子。有錢使得鬼推磨,程馨要在感業寺帶髮修行,銀子給到位了, 感業寺的師太都直接將她收了當俗家弟子。
程馨如今在感業寺中主持感業寺附屬病坊的事務,一般大規模的寺廟, 都有收治窮苦病人的病坊,也是一種民間救濟。
感業寺中住的是尼姑,收容的自然也是寡婦和女棄嬰較多,程馨出身好, 讀書寫字都難不倒她。她在感業寺中,一邊幫著師太醫治病坊的病人,還一邊教那些寡婦女童認字,完全沒有要回家嫁人的意思。
關於蘇子喬與程馨的婚事, 本已被人遺忘。
可隨著韋家小娘子生了急病,而蘇子喬和韋氏解除婚約的事情發生,那些本該被遺忘的事情又再度被人添鹽加醋地流傳。
自家阿兄蘇慶節,每次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便會氣得臉色發白。
蘇子喬叫兄長別讓人去打聽,可蘇慶節偏不聽,明知道打聽回來的絕不是什麼好話,還非要聽。
——簡直是自找罪受。
小公主性格活潑開朗,好奇心又旺盛,聽說過他的親事並不奇怪。
蘇子喬望著夕陽下的李沄,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清麗的眉目有著關懷之色。
青年朝李沄微微一拜,徐聲說道:“公主放心,子喬從不活在他人的眼光中。”
悅耳好聽的男中音,在傍晚的微風中送到李沄的耳邊。
李沄朝蘇子喬展開笑顏,“那就是我多慮了。”
蘇子喬:“若是公主沒有旁的事情,子喬先行告退。”
李沄揮了揮手,讓青年離開。
夕陽下,青年頎長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
李沄想,其實她一直對蘇子喬青眼有加,是因為蘇子喬是個很堅定的人。
父親說蘇子喬是個難得的軍事奇才,事實也確實如此。可除此之外,蘇子喬心志很堅定,並且從來不為外界的壓力或是目光,改變過什麼。
在紙醉金迷的長安,不見他迷失在繁華之中,在黃沙滾滾的苦寒之地,也不見他不甘寂寞。
耐得住寂寞,守得住繁華。
古往今來,但凡成大事者,都有著十分堅定的心志,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並為之堅守。
那蘇子喬心裡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李沄想了想,覺得為將者鎮守一方,安西都護蘇子喬此刻的心思,應該是沒放多少在兒女情長上。青年大概做夢都在盤算何時能領軍長驅直入吐蕃境內,將吐蕃打得跪地求饒,然後再把西域諸國收拾得服服帖帖,永不再生出要侵犯大唐的心思罷。
李沄回了丹陽閣,在侍女的服侍下換了小郎君的衣服,又換上了一身淡櫻色的小裙子,梳妝打扮好後,已經是掌燈時分。
丹陽閣通往清寧宮的路上掛著大紅燈籠,燈籠全部都點了起來,像是黑夜中的一條明路。
李沄帶著周蘭若到了清寧宮去拜見母親。
武則天正在清寧宮的東暖閣等著小公主,見到了李沄牽著周蘭若前來,便笑著問道:“今天在城陽長公主家裡見到了薛紹,滿足了?”
李沄跑到母親的身旁,開心地點頭,“薛紹表兄恢復得挺好,精神看著也不錯。他跟太平說,在公主府中待了一個月,城陽姑姑讓人為他裁新衣的時候,發現他腰圍寬了一寸呢!”
武則天神色莞爾,一雙明眸便落在了周蘭若身上。
周蘭若乖巧地向皇后舅母請安,然後又跟皇后舅母說她出宮的這一個月,得閒的時候畫了一幅佛像,如今特別送來給皇后舅母。
然後讓侍女將她帶入宮的佛像拿給武則天看。
“永安畫的菩薩,不管是什麼姿態神情,都像極了阿孃。”李沄坐在母親身旁,挽了母親的胳膊,一起看著侍女展開的菩薩畫像。
只見小公主嬌笑著問母親:“阿孃,您看像嗎?”
畫中的菩薩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姿態端莊而雍容。只見那畫中的菩薩站在一棵巨大的海棠樹下,慈眉善目,在她的裙角邊,站著一隻仙鶴。
李沄指著那棵海棠樹,笑著說道:“看,那就是外面的海棠樹。永安每次畫菩薩的時候,總是想著阿孃的模樣。”
武則天目光從那幅菩薩圖上移開,看了看依偎在身邊像個小話癆似的寶貝女兒,又看向恭立在旁的周蘭若。
周蘭若咬著下唇,雙目帶著忐忑看向皇后舅母。
武則天笑了,然後讚許說道:“畫得不錯。”
周蘭若松了一口氣。
“永安畫的菩薩,定然是很好的。”李沄笑著跟母親說,“這幅菩薩圖裡,菩薩還拿著一枝盛開的海棠花,算是春景圖。清寧宮四時風景也不同,等永安得閒,讓她將夏景、秋景和冬景的菩薩圖都各畫一幅,這樣四時風景都湊齊了,阿孃就能收藏起來啦。”
武則天被女兒逗笑了,她伸手刮了刮李沄的鼻樑,“太平也不怕永安累?”
還不等李沄說話,周蘭若就忙不迭地說道:“皇后舅母,永安不累。”
武則天面上帶著微微的笑容,看向周蘭若。
從前的時候,她十分喜歡眼前的這個小貴主。
周蘭若聰明活潑,與母親臨川長公主相比,周蘭若身上不僅沒有臨川長公主那樣步步為營的心機,還有著一副赤子之心,與她的小太平很合得來。
只是……周季童為了周蘭若不顧公主安危一事,令武則天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對待周蘭若。
但李沄卻很喜歡周蘭若的陪伴。
她和李治富有天下,他們的太平公主理應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她想做的事情。
不過是希望從小陪伴在宮裡的周蘭若,可以繼續在宮裡陪她,這樣簡單的心願,當然是可以滿足的。
武則天的目光從周蘭若身上移開,淡笑著說道:“那好,等永安畫好了,再拿來清寧宮給我看看。”
周蘭若一怔,隨即高興地點頭,“皇后舅母放心,永安會好好畫的!”
李沄看著周蘭若的模樣,心底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先前母親雖然讓人接周蘭若入宮,可週蘭若到底能在宮裡待多久,她也拿不定主意。如今看母親的模樣,除非是周蘭若長大後要出宮待嫁,否則都可以留在宮裡陪她。
這真是太好了!
李沄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十分感激母親。
小公主抱著母親的胳膊,用甜膩的聲音跟母親撒嬌,“阿孃,您對太平真好!”
皇后殿下看著恨不得能一頭扎進她懷裡撒嬌的小公主,心中既是無奈又是柔軟。
武則天摸了摸李沄烏黑的頭髮,伸手將她摟進了懷裡。
***
在李沄出宮去看望平陽縣子薛紹的三天後,蘇子喬啟程離開長安。
小公主言出必行,又纏著父親說要出宮去送蘇子喬,便在雍王李賢的陪同下,在長安城門外送別了安西都護蘇子喬。
三月初三,上巳節。
芳華正茂的韋家小娘子,重病不愈,化作一縷芳魂消失在人世間。
李沄在東宮聽太子妃楊玉秀說起此事的時候,也只能是說一聲可惜。
若不是忽然染上了急病,這個韋氏本是可以成為蘇子喬的良配的。
英雄美人,也能成為一段佳話。
而事到如今,只能感嘆一句造化弄人。
楊玉秀曾經與韋氏有數面之緣,說起紅顏薄命的韋氏時,難免有些感傷。可她也不願跟李沄多說這些事情,年輕的生命逝去了雖然可惜,但李沄與韋氏素未謀面,並不能體會她心中的感傷。
人與人之間的喜怒哀樂其實並不相通。
楊玉秀轉而跟小公主說起十天後,皇后殿下要舉行親蠶大典的事情。
這是太平公主出生後,皇后殿下武則天第二次舉行親蠶大典。李沄還記得母親第一次舉行親蠶大典的時候,她才四歲,那時她年齡尚小,體力也不足,全程就是一個提線木偶,旁人怎麼說她就怎麼做,等母親親蠶大典結束,她就累得睡著了。
“我記得上次阿孃舉行親蠶大典的時候,永安也去了。那時永安和我都還沒長大呢。”
太子妃看著端坐在前方喝茶的兩個小貴主,笑道:“太平和永安如今也還沒長大啊。”
周蘭若將手中的白釉荷葉杯放下,一本正經的神情,“比起上次,我和太平如今已經長大了許多啦!”
永安縣主在宮裡的時候本就喜歡粘著小公主,恨不能變成小公主的影子。這次她出宮一個多月,進宮之後,開始變本加厲地粘著小公主,李沄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弄得李沄哭笑不得。
可週蘭若卻神情肅然地跟小公主說:“我算過了,如果我十五歲就要嫁人,那我能陪著太平的時間也沒多少天了,一定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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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沄:“……”
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但考慮到如今臨川長公主和駙馬都尉周道務正在涼州,留在長安的周季童日前又被趕去昭陵為先帝守墓……李沄也沒忍心說周蘭若什麼,只得是她怎麼高興,就隨她怎麼做。
楊玉秀聽到周蘭若的話,啞然失笑。
太子妃那雙含著笑意的美眸望向周蘭若,忍不住逗她,“長大了許多,是長大了多少啊?”
周蘭若嘻嘻一笑,壓低了聲音,用神秘兮兮的語氣跟楊玉秀說道:“皇后舅母親蠶的那天,我們說不定能看到三表兄未來的王妃哦。”
太子妃微微一怔,隨即好笑地睨了周蘭若一眼,“莫非永安知道皇后殿下和聖人心中屬意的小娘子?”
周蘭若坐在李沄身旁,下巴微微揚起,帶著幾分得意,“我不知道,可是太平知道。她跟我說,她在清寧宮的時候見過那個小娘子的畫像。”
縱然端莊淡定如楊玉秀,聽了周蘭若的話,心裡也有些蠢蠢欲動了。
到底是尚且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子,擱在李沄曾經生活過的後世,那正是愛鬧愛玩的年紀呢。
楊玉秀瞪大了美眸,禁不住好奇地問道:“太平,那小娘子是誰啊?”
小公主捧著白釉荷葉杯,慢悠悠地將杯裡的熱茶喝完,才跟楊玉秀說道:“那個小姐姐,阿嫂或許是見過的。”
楊玉秀一聽,心裡更好奇了。
李沄看著向來端莊美麗的楊玉秀,此刻像是好奇寶寶似的神情,心裡也覺得有些好玩。她將手中的荷葉杯擱下,跟楊玉秀說道:“那個小娘子,是吏部侍郎的親侄女。”
楊玉秀愣住,“吏部侍郎?是韋侍郎嗎?”
畢竟,吏部侍郎有兩個,一個姓韋,一個姓秦。楊玉秀從不認識年齡適婚的、姓秦的小娘子。倒是韋侍郎家中,除了韋侍郎剛去世的小女兒之外,還有一個小娘子她曾見過的。
韋侍郎官至吏部侍郎,身居高位,可他的弟弟韋玄貞還是普州參軍。
參軍官職並不高,官職不高,並不代表門第不高。
韋氏一族是名門望族,韋玄貞的妻子出身博陵崔氏,都是望族之後。
他們的女兒小韋氏,相貌才華與堂姐不相上下,一家有女百家求,只是前來求親的人沒有一個能令韋玄貞和崔氏滿意。
直到日前,聖人李治有意無意地跟吏部侍郎打聽小韋氏。
自己的女兒得了急病香消玉殞,這心裡頭還悲傷著呢,聖人就向他打聽侄女的婚嫁之事。
韋侍郎也是不容易。
韋侍郎心中為了女兒的去世難過,卻並不妨礙韋玄貞和崔氏為小韋氏有希望要成為皇家媳婦而高興。
楊玉秀都不由得同情起韋侍郎來。
李沄跟楊玉秀說:“對,就是韋侍郎的侄女。我聽阿孃說,韋參軍和他的娘子聽說了此事之後,二話不說便答應了。若是一切順利,等四月份四兄出宮住進他的周王府,就可以舉行納妃之禮。”
李顯先前和常樂長公主的愛女趙氏定親,婚期本就排在四月下旬。
四月下旬,李顯已經住進他的周王府了。
先前李顯和趙氏舉行婚禮的事情,本來就已經著手籌辦。只是年前的時候,生性驕縱的趙氏不請自來,跑到雍王府去找雍王妃房氏套近乎。有了身孕的房氏不好驅趕趙氏,只得忍著疲憊陪她說話,而出宮去雍王府看望阿嫂和未來小侄兒的太平公主,就沒有房氏那樣的好脾氣。
小公主看到雍王妃一臉疲憊,還得陪笑,直接三言兩語,就讓人把趙氏送出了雍王府。
趙氏大概是從來沒試過被人像是趕瘟神一樣趕出門去,而且趕她的還是未來的小姑子。
她的母親常樂長公主,好歹是當今聖人的姑姑。而她,清平縣主,論輩分也是高出李沄一截的。太平公主怎麼了?太平公主就可以無視長幼之分?
趙氏氣不過,回去之後腦子發昏,做了個小人偶,還纏著母親常樂長公主要了李沄的生辰八字,打算用巫術害死小公主。
最後就是小公主沒被巫術害死,反倒是清平縣主趙氏,偷偷用巫術害小公主的事情被人告密……然後,趙氏偷雞不成蝕把米,她的父親被貶到了遠離長安的壽州,皇后殿下又下令讓常樂長公主必須隨丈夫到壽州任上,父母都到壽州去了,趙氏自然也得跟著走。
趙氏出了那樣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再當李顯的王妃。
準備到一半的納妃之禮,也暫時擱置。
但不管怎麼說,畢竟是到了李顯納妃的年齡,李治和武則天可是在滿朝文武百官裡物色著合適的人家呢。
李沄得知這個小韋氏時,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畢竟,她記憶中大名鼎鼎的韋皇後,她的父親就是韋玄貞啊!
一代紈絝頑主李顯第一次當皇帝的時候,可就是因為說了就算他把江山送給韋玄貞都沒關係,才被武則天廢為廬陵王的啊。等到李顯再度當皇帝的時候,這位韋皇後已經跟李顯在均州、房州等地共患難過一段時間,李顯對她可謂是言聽計從,甚至連手中的皇權都可以交給她,最後自己還落得個被妻女毒死的下場。
如今的小韋氏,不就是她知道的那個韋皇後麼?
李沄汗顏,有種想吐槽都不知道從何吐起的感覺。
可轉念一想,如今太子阿兄的太子妃都能是楊玉秀了,即便是小韋氏成為了英王妃,也不等於她就是會成為歷史上的那個韋皇後?
小公主心裡的小九九再度算了起來——
小韋氏跟趙氏不一樣,趙氏從小就囂張跋扈,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去了,很不討人喜歡。
可小韋氏明明相貌才情跟堂姐不相上下,卻十分低調。
歷史上之所有會有韋皇後,那是因為李顯當了皇帝。
李沄記得歷史上李顯之所以對韋氏千依百順,對他們的女兒也寵得沒邊兒,是因為被母親廢為廬陵王的那段時間,從小就養尊處優的李顯過得很不好,而那時韋氏與他共甘共苦,甚至還成為了他的精神支柱。
而如今發生的許多事情,與她所熟知的歷史早已脫離了軌道。
如果李顯不會成為一國之君,韋氏對他來說,大概是難得一遇的、才貌雙全的賢內助……吧?
李沄想,她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可並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會如期發生的。
而且她知情的事情都要管的話……她估計管不過來,即便是管得過來,沒兩天也會過勞死。
三兄李顯總要納妃,父親和母親千挑萬選,好不容易選中了小韋氏,她要是從中生事……李沄雖然知道父親和母親對她千依百順,可小韋氏這件事情,她還是不插手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