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李琦備好了車馬，便來月輪峰接靈曦一同去鄭縣的別苑。靈曦自然是明白李琦的心意，這次依然命紫芝隨自己一起去。蕭逸峰的傷已經痊癒，只不過是為了時常能與靈曦相見才一直留在山谷中。幾次見面，蕭逸峰都與靈曦的這個俊雅瀟灑的哥哥相談甚歡，於是，經靈曦相邀便也欣然前往。
說是不遠，卻也是在馬車上顛簸了半日才到。李琦的別苑並不在鄭縣城內，而是在城外不遠處的空翠湖畔。鄭縣本就不似長安那樣繁華雄偉，城外的空翠湖一帶更是鮮有人來，靈曦一下馬車，便感覺到一種清曠悠遠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感到格外愉悅。抬頭望去，大門上方懸掛著一方牌匾，上面寫著“風泉山莊”四個大字，匾上雖無落款，但從字型上來看應該是李琦親手所書。他們一下馬車，便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並幾個僕人從莊內出來迎接。也不知是李琦事先吩咐過，還是置辦宅院時就未用真實身份，管家只稱呼他為少爺。
這風泉山莊並不算十分大，由於李琦平日裡也只是偶爾過來小住，因而僕役丫鬟並不多，顯得十分清靜。與靈曦自幼見慣的恢弘富麗的宮廷中的殿宇不同，這裡並不堆金砌玉，亭臺樓閣小巧精緻，清雅中還透著些許野趣。庭中草木繁盛，看得出是費了不少工夫精心栽種的，既不顯得太過蕪雜，又不失自然的意趣。風泉山莊中有一泓天然的泉眼，泉水湧出匯成一片小池塘，池中有錦鱗嬉戲、野鴨戲水，讓這片寧靜中又顯露出勃勃的生機。池邊用奇石壘成重重疊疊的假山，拾級而上便可見假山頂上有一小小亭閣，在上面可以一覽風泉山莊全景，在閣中可讀書可品茗，推開窗子便有氤氳著淡淡水氣的清風拂面。
不過，這些都並非是風泉山莊的最妙處。由李琦領著在山莊中曲折迂迴地逛了一遍之後，即將走到山莊盡頭的時候，轉過一處影壁，靈曦一行人才驚奇地發現，前面的景色陡然變得開闊，映入眼簾的竟是明澈浩淼的空翠湖。藉著這空翠湖，原本清秀玲瓏的風泉山莊又多了幾分開闊與大氣。站在湖岸遠遠望去，只見陽光下水面上的漣漪現出燦爛的光芒，煙波浩渺處不時有水鳥飛過，而湖對岸青山隱隱，一片幽深。
四人在湖邊的小亭中坐下，有丫鬟奉了茶上來。李琦道：“這茶是今年洪州新採摘的西山白露，沏茶的水便是剛才看過的泉水了。”
蕭逸峰呷了一口茶，片刻後才讚道：“這裡的水的確與別處不同，泡出的茶也格外清新。”
靈曦笑道：“我哥哥很喜歡茶呢，他遍集天下名茶，無論你喜歡什麼樣的好茶，在他這裡都能找的到。”
“真的？”蕭逸峰驚喜道，“我平日裡最愛劍南的蒙頂石花，如今漂泊在外，最思念家中的就是這茶了，不知這裡可有？”
李琦喚來一旁負責奉茶的丫鬟，問道：“還有蒙頂石花嗎？”
“回少爺，如今莊中存著的蒙頂石花也是今年剛剛採摘的新茶，前日才送過來的。”丫鬟說罷，便依著李琦的吩咐去沏茶。
在馬車上顛簸了半日，現在又在風泉山莊中逛了這許久，靈曦和紫芝都有些累了，四人又談笑了一會兒，便回到房中各自休息。難得外出一次，又是到李琦如此精緻美妙的別苑中來，紫芝自然也是很興奮，不過無奈身體不夠強健，走些路便覺得累了，回到房間躺了一會兒便恍恍惚惚地睡去了。旁邊房中的靈曦卻沒睡，略歇了一會兒便又走出房中，到池塘邊的廊子裡坐下，看著水中的鴨子發呆。不多時，李琦也走了過來，坐在靈曦的身邊。靈曦見是他，也不起身，只是嫣然一笑，道：“你這裡真好。”
“在宮裡住久了的人，都會喜歡這裡吧。我在長安住得膩了，就會到這裡來住上幾天，到底還是這裡清靜些。”李琦倚在廊柱上，慢悠悠地說。
“你在長安的府邸一定也很不錯吧？我都還沒去過，真想去看看。”靈曦道。
“王府是父皇所賜，與興慶宮略有些相似，就是小了些。等你出嫁以後有了自己的府邸，估計在規制上也會和我的差不多，不過，有可能比我的還好。”
“為什麼？”靈曦有些疑惑，卻也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很簡單，因為父皇喜愛你勝過喜愛我啊，他捨不得委屈你，自然會竭盡所能給你最好的。”李琦笑道，“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你就可以常來我府上了。”
“竭盡所能給我最好的？”靈曦的目光投向遠方，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或許父皇真的能給我最好的，只是可惜，那最好的卻未必是我最想要的。”
李琦先是一愣，隨後便猜出了靈曦話中所指，瞭然一笑，問道：“你很喜歡他，是嗎？”見靈曦有些神色迷惑，他又補充道：“我是說蕭逸峰。”
“嗯。”聽李琦突然提起蕭逸峰，靈曦雙頰微紅，眉眼間卻隱隱溢位明亮的笑意，“我想，他也是喜歡我的吧。”
“他，就是你最想要的？”
“是啊。”靈曦嘆了口氣，爽快地答道。她略低了低頭，貌似無意地撫弄著袖口繡著的花紋。當她再次抬起頭時，笑容裡卻是帶著些寥落的憂傷，“其實我也知道，也許，他也是我永遠都得不到的。”
“靈曦。”李琦注視著靈曦，一掃剛才的慵懶和隨意，正色道：“既然你都明白，就到此為止吧，不要讓自己越陷越深。如今他的傷勢已經痊癒，過幾日我送你回白鶴觀，他也繼續去各處遊歷天下。再過一段時間，若是你在月輪峰住夠了，就回宮吧，你遲早是要回去的，無論你喜不喜歡，那裡才是真正屬於你的地方。”
“我明白。我只是不甘心。”說到此處，靈曦霍然抬起頭來，一雙漸漸溼潤的美目直視著李琦的眼睛，“自從出生以來，我便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嫌棄，從未得到她的絲毫關懷。我長了這麼大，何嘗有過真正的快樂？父皇賜給我最華美的宮室，最優渥的生活，可這些對於我來說又有什麼用？你在小的時候，肯定沒嘗過這種滋味吧？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宮室中，夜裡因為孤寂和恐懼難以入睡，只能躺在那裡仰望著冰冷的雕樑畫棟，聽著寂靜的夜裡分外空曠的更漏聲。宮裡的妃嬪和宮人們因為我的身份而逢迎我，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們表面上客氣實際卻是疏遠。我就是覺得孤獨。直到我認識了逸峰，我才真正知道了什麼是快樂。他陪著我，對我好，想盡辦法讓我開心，不是因為我作為公主的身份地位，而是因為我是靈曦。你說的這些，我也都想過，可是面對著眼前觸手可及的快樂，我就是沒有辦法去拒絕。”
李琦為靈曦拭去眼角的淚，溫言道：“我與你是一母同胞，又從小一起長大，你所說的我又怎會不明白？生在帝王之家，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實際上有多少苦處，也只有我們自己知道。身為帝王之子，一舉一動都受百官和萬民的關注，太多的時候都身不由己。為了爭奪權位，不息骨肉相殘，絲毫沒有親情可言。我知道，正是因為這樣，當你遇到了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便想將自己一直以來缺少的情感在他那裡尋找回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靈曦，我能明白。”
靈曦悽然一笑道：“我只是想，如果我的生命裡能有這樣一段同他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哪怕很短暫，哪怕只能用來回憶，我也很知足了。至少，我比宮裡的那些女子要幸運得多。以後，也許我會嫁給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過著貌合神離的日子。不過，那時候我心裡也可以時常想著逸峰，讓他住在我的心裡，陪我一輩子。”
“靈曦，其實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靈曦反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李琦握住靈曦的手，溫和卻也很堅定地說：“你放心吧，父皇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你又是他極為中意的女兒，所以他絕不會把你的婚姻作為維護權力的籌碼。他為你選定的人，也必定是人中龍鳳，是一個足夠配得上你的人。不過，現在你還不用想這麼多，你現在還小。”
靈曦漸漸止住了淚水，沉默了片刻，卻不願再談自己的事情，隨即轉移了話題，問道：“那你呢，你打算娶紫芝嗎？”
聽靈曦如此問，李琦也是一怔。他知道，靈曦對於他與紫芝之間的情意早已知曉，否則也不會近來每逢和他一起出門都帶上紫芝。他笑了笑，道：“當然。只不過，若要給她一個名分，那還是需要父皇同意的。”
“父皇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只要不是牽扯重大，他應該不會過於干涉的。”靈曦想了想，又道：“不過，我記得小時候母妃在世時，似乎曾經為你定下過一門親事。”
“確有此事。”李琦點頭道，“是魏縣侯杜府上的三小姐。我從未見過她，只知道她名叫杜若，是正室嫡出。本來今年她就該嫁到我府上來的，不過，因為祖母亡故需要守孝，所以還要再過一段時日才能嫁娶。我也樂得如此，娶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回來，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你這位正室王妃若是個厲害的人物，紫芝日後可有苦頭吃了。到時候你可得幫著她些，別讓旁人欺負她才是。”
“你倒是關心她。”李琦笑道，“不過我倒是覺得，紫芝她看起來柔弱恭順，實際上心裡卻驕傲要強，絕不肯屈居於人下，哪裡又會輕易被人欺負了？你放心就是了。”
靈曦隨手折了身旁的一朵紫色小花兒，拿在手中把玩著，沉默了一會兒，才幽幽道：“男子可以妻妾成群，總會尋到一個自己中意的人，而女子命如飄萍，往往身不由己，一生的悲歡榮辱全都繫於夫君一人。一不小心，便會誤了一生。你且看宮中那些妃嬪，長日寂寂，只知看著父皇的臉色，或笑或哭，整日裡如履薄冰，又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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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注視著靈曦，他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個一直以來擁有著最明亮笑顏的少女，竟也會有如此寥落無奈的神情。他驟然明白，在她離開皇宮之後的這短暫時日裡，在某個沒有人察覺的時刻，她已經悄然長大，開始有了自己的憂愁。
他柔和地笑了笑，以一個兄長的口吻誠摯地對她說：“靈曦，你要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你是父皇最鍾愛的女兒，是大明宮中最尊貴的公主，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最美麗聰穎的女子。身為帝王之女，必定會有許多常人無法理解的無奈，但同時也會擁有尋常人沒有的絕對權力。所以，我可以保證，她們的那些不幸遭遇永遠不會發生在你的身上。因為你的身份，你未來的夫君必然會一生只忠於你；因為你的美麗和聰穎，你的夫君必然會愛你如至寶。那些妻妾之間明爭暗鬥的齷齪事情，你也永遠不會遇到，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女子有資格與你爭。你不必看著任何人的臉色行事，如今是，日後也是一樣。”
靈曦聞言粲然一笑，抬頭看了看眼前這片晴朗無雲的廣闊碧空，頓時覺得心中豁然開朗。她眉目清朗，一雙眸子燦然含笑，彷彿依然是無憂無慮的孩子般的模樣，對李琦笑道：“我知道，你和父皇都會一直保護我的，是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