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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覆地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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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多裡地,一行人走了整整四天,於路再無驚險,終於順利抵達了長安西北方向的奉天縣。

李汲這兩天一直傾聽李泌和薛景猷的交談,當薛景猷回到車上去歇腿的時候,他就主動開口,向李泌和隊中嚮導打聽附近的地理狀況,估算路程遠近。和前世記憶相對照,估計這奉天應該就在後世的陝西省乾縣附近。

奉天城上,“唐”字大旗迎風飄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得頗為森嚴——只是著甲者不多,兵器也多半粗劣,估計主體都是些所謂的“義人”,以及城內助守的平民青壯罷了。

西門半開,外圍鹿角,主要目的是接納從東方逃亡而來的士民百姓。待見到薛景猷一行人甚夥,守兵全都警惕起來。那老僕率先過去打話,回來後面帶喜色,說:“聽軍士所言,大郎正在城中!”

守兵就此放一行人入城,但只准在門洞內暫歇,要等稟報了使君,並且驗明正身後,再做定奪。李泌乃低聲對李汲說:“叛軍雖然退去,不敢再來,城內防範卻甚嚴密,可見那薛景先胸有丘壑,與其弟……怪不得能夠前挫賊勢,保障扶風郡不失。”

略等了片刻,只見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當先一將身著重甲,但沒戴盔,只系著幞頭。薛景猷望見大喜,急前兩步,拱手叫道:“阿兄!”但對方來至近前,勒住坐騎,滾鞍下馬,卻只是朝他略略點頭而已。此人的視線越過薛景猷,始終注目在李泌身上,至此作揖問道:“可是京兆李長源先生麼?”

李泌趨前還禮道:“不敢,正是李泌——見過使君。”

——唐在武德年間,改郡為州,改郡太守為州刺史,故而常被尊稱為“使君”。雖然天寶元年,復改州為郡,改刺史為太守,但大家夥兒都已經習慣了——況且依前漢制度,州比郡大,刺史高過太守,那誰願意扔掉“使君”的稱呼,而命下屬軍民改口喊“府君”啊?

李汲在旁邊兒留神觀察這位薛“使君”,只見容貌和其弟差相彷彿,身量卻迥然不同——薛景先足比薛景猷高出大半個頭去,身形健碩、勻稱,根本就不象他兄弟那樣挺著個大肚子。

李泌問道:“使君識得李某麼?”

薛景先邁前兩步,顯得很親暱地一把就抓住了李泌的手腕,大笑著說:“雖然無緣結識,景先仰慕先生久矣,先生‘天覆地載’之詩,我抄錄了常置案頭,為座右銘……”

他所說李泌做過的那首詩,李汲自然是知道的,且能背誦——當然是接受了此世的記憶——但從前並未主動想起來過,如今聽薛景先一說,不禁有詩句縈迴在腦海之內——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

不然絕粒昇天衢,不然鳴珂遊帝都。

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氣是良圖。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想到此詩,李汲不禁感慨良多——不說天覆地載,這天若有情,偏偏使我穿越,是不是也有所意圖呢?我不求“鳴珂遊帝都”,當然更不感冒“絕粒昇天衢”,但作為昂藏丈夫,既來此世,總應該要做出一番事業,留下自己的足跡來啊!就不知道我的前途究竟在何處了,我能否依靠這個李泌李長源,在政治上和軍事上有所建樹呢?

至於爭霸啥的,等搞清楚時局再說吧。

他側耳傾聽薛、李二人的對談,才知道李泌雖然辭官歸隱四載有餘,但在朝中的名氣仍然響亮——一是少小聰慧,得到過皇帝和宰相的器重,二是竟敢寫詩諷刺熾手可熱的楊國忠和安祿山。薛景猷並未仕官,所以沒聽說過——也或許只是普通犯混,一時間沒想起來——薛景先卻是久仰大名了。

所以此前那老僕前去交涉,旋即守兵入城通報,說有一隊車馬西來,據說是使君同胞兄弟,此外還帶來一名士人,乃是趙郡李氏的李泌李長源,薛景猷當即快馬趕來相認——倘若只是兄弟來了,大可不必做哥哥的親迎啊。

李泌就此終於道明來意,說:“僕本在潁上隱居,因皇太子殿下見召而來,可惜途遇叛軍,與宣命的千牛備身真遂相失,太子詔命在他身上……”

薛景先打斷李泌的話,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先生雲皇太子?哪來的皇太子啊?”

李泌聞言,不由得滿頭霧水,忙問:“使君這是何意啊?傳言聖人命皇太子收兵規復兩京,見駐平涼……或雲已北上靈武了……”

薛景先輕輕搖頭道:“原來先生還不曾知曉。”隨即鬆開抓著李泌的雙手,側過身去,朝北方遙遙一拱——“上個月甲子日,皇太子駕幸靈武,已然登基踐祚了,並改元為‘至德’——故而今無太子,唯有身在靈武的聖人……和前往蜀中的上皇天帝。”

李泌大感驚愕,就問:“聖人……上皇是入蜀途中傳詔,禪位於皇太子殿下的麼?”

薛景先搖頭道:“乃是御史中丞裴冕、朔方留後杜鴻漸等百官、軍民一致擁戴,謂主上倦勤,移幸蜀中,使得奏請路絕,而宗社神器須有所歸,故請今上踐祚,以安社稷。計算時日,奉表或許才至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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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緊鎖雙眉,沉聲道:“豈可如此?裴章甫等冀圖倖進,竟私立天子,其心可誅!倘若僕在,必不使殿下為此不忠不孝之事!”

薛景先警告說:“長源先生,即便勸進之舉乖離了正道,今上踐祚已成定局,此事非吾等所可妄議也。”

李泌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垂首躬身:“使君教訓得是,李某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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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時候,李汲就此事詢問李泌:“阿兄認為,皇太子不應當踐祚稱尊麼?”

他是擔心等李泌見到了皇太子……啊,如今已經是什麼“聖人”了,話說這唐朝的皇帝還真不要臉!一旦李泌到時候直言不當勸進,怕會再次得罪當道權貴,若言僭號自尊非禮,說不定皇帝一怒之下,直接砍了這書生的狗頭。終究自己目前還需要傍著李泌啊,而且答應了殘魂要保他平安的,估計真走到那一步,自身尚且難保,遑論護衛李泌呢?

李泌先是點頭,隨即卻又搖頭,說:“正如薛使君所言,太上遠遁蜀中,山水迢遞,資訊難通,等若放棄中原,還怎麼凝聚人心,召集兵馬,與叛賊作戰啊?皇太子殿下既然受命總統戎事,若不踐祚,恐怕名不正而言不順,難使臣民竭力報效——受禪踐祚,合乎道理。”

“那阿兄方才為何……”

李泌苦笑道:“太上倦勤已久,政事為李林甫、楊國忠所操弄,才會釀成今日之變,既已遷蜀,可見心力交瘁,雄圖喪盡,若皇太子遣人入蜀遊說,百官固請,相信太上很快便會下詔禪讓的。無論是為了國事,還是免致父子失和,太上聰慧,自然知道取捨……

“然而若太上主動禪讓,則群臣無功,因此裴冕等人才先慫恿今上登基,造就既成事實,再奉表蜀中,迫使太上應允。好比說,人本欲將此物授汝,汝卻心急不肯等待,搶先不告而取,自敗其德,徒負竊賊之罵名。

“而且如此一來,今上得位不正,必有小人趁機邀功,從而削弱君威,權移下臣——此非國家之福也。我故云裴冕、杜鴻漸等人其心可誅!”

李汲點點頭,提醒他:“既已如此,多說無益,等阿兄見到了今上,千萬莫再提起此事。”

李泌白了他一眼:“我自知分寸,何須汝來警告?”

於是李汲又問:“阿兄西來,本就為赴國難,為何那薛使君誠懇相邀,卻不願為他做事呢?”

城門口相見之時,薛景先說了,我如今穿甲前來,並非怠慢長源先生,而是正在點集兵馬,打算出征——“欲南下去收取宜壽……”

李泌勸諫道:“如今賊勢正熾,雖為使君所破,相信洛陽方面增援的叛軍不日便將進抵京畿,而勤王兵馬未合,使君還當固守扶風,不宜輕率進取啊。泌言不恭,今見城上守軍,以未習戰陣之民眾為多,而且器械不完,退守或可保安,進圖恐難取勝。”

薛景先點頭道:“先生所言極是。然而此番南下,是因為宜壽縣賊守薄弱,且有義民願為內應,景先此去,必能一鼓而下。若得宜壽,與武功呈犄角呼應之勢,再北據此奉天城,南塞駱谷關,則賊來千萬,不能進迫扶風,可以固守,以待四方勤王兵馬大合。且放寬心,若賊無隙可趁,我是絕不會貿然發兵的。”

然後就請李泌入幕幫他,說:“山水迢遞,先生不必再向北行,前往靈武。昨日方有詔書來,雲聖人整備朔方之眾後,不日便將啟程南返,規劃收復兩京——先生不如就在扶風郡內恭候聖駕吧。”

然而李泌婉拒了,只是他也並不打算這就繼續啟程,而說:“舍弟負傷,恐難遠行,乃請假使君傘蓋遮蔽一二,允我兄弟在奉天城內暫歇數日。”

薛景先答應了,就命部下在城內尋找空房屋,安置二李。至於親兄弟薛景猷,薛景先讓他入城休歇一晚後,就繼續西行到扶風郡治雍縣去——“暫署賢弟扶風郡錄事參軍事,為我留後。”

所以等到二李安頓下來,身旁再沒有別的人了,李汲就問李泌,說你既然想要為國效力,平定叛亂,為什麼不肯答應薛景先,入其郡府任職呢?

李泌的回覆是:“既受皇太……聖人之召,豈可再入人臣之幕啊?”隨即輕輕一撇嘴,說:“倘若薛使君只求相助,不提起任職之事,我或可相助一二。然而扶風郡不過小溝渠罷了,如何能夠容納吞舟之巨鯨?”

李汲心說你就吹吧。我看那薛景先確實挺仰慕你,其表現不似作偽,那麼你若留下,職位起碼不會比薛景猷低吧?若是一心朝見皇帝,人在做太子的時候或許還拿你當寶貝,如今進位天子,心氣兒必然就高了,再加上那些勸進之徒肯定把好官給分完了呀,到時候能給你個不入流的小吏做,就算走運!

可是以李泌心高氣傲的個性,若只得個小官,估計當場就撩挑子了,難道我還得千里迢迢,保著他再回潁陽不成麼?找個機會,還得好好勸勸他,等薛景先拿下宜壽縣回來,若重提前議,還是趕緊答應為好。

不過話說,這年月的郡貌似規模不大,也不知道郡守算幾品官——可恨那過去的靈魂,對於國家制度、官僚體系,兩眼一抹黑,根本就毫無瞭解,貌似也不打算去瞭解啊——郡守以下,何官為貴?

正打算請李泌給自己好好科普一番,忽聽門外有人揚聲道:“敢問李長源先生在屋中否?扶風掌書記班宏求見。”

李泌聞言,便即整頓衣冠,迎出門外,不多時,把那個班宏讓入室中。

因為大批京畿道逃亡的百姓,以及原本奉天郊外之民避禍湧入城內,導致住房短缺,所以薛景先部下給二李找的也只是單獨一個房間而已,須與幾名小吏共用同一院落。那名部下也知道使君敬慕這位李先生,反覆鞠躬致歉,李泌倒是並不在意,能有地方歇腳就行啊。

故而只有一間屋子,沒有臥室、客廳的分別,才只得將來客請入,還指著李汲解釋說:“舍弟負創,不良於行,不能與我同迎班君,還請恕罪。”

李汲側躺在榻上,趕緊行禮,並且報名而稱“得罪”。只見那班宏,四旬似不足,三旬頗有餘,雙目炯炯有神,鼻樑有若刀削,鼻翼兩側是深深的法令紋——看面相相當的嚴肅刻板。

班宏聽到李汲報名,不禁微微一愣,等到回禮後,便試探地問李泌:“令弟名、字,倒與班某籍貫相合……”

李泌笑笑:“舍弟正是在汲縣所生,因而以汲為名,以衛為字。”

班宏說好巧啊,竟然還是老鄉嘞。當即向李汲探問,你是什麼時候離開汲縣的?當初住在何處啊?李汲搜尋此世記憶,逐一作答,這才發覺,二人不僅是同鄉,竟然還是鄰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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