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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缽水皆成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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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天樂天,生天地中,七十有五年。

其生也浮雲然,其死也委蛻然。

來何因,去何緣。

吾性不動,吾行屢遷。

已焉已焉,吾安往而不可,又何足厭戀乎其間?

————————白居易《醉吟先生墓誌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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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司空和王士真剛剛前去長安,被賜予甲第、宮人,你們卻要去恆州?”高嶽很是不解。

“替篡太子煉丹的兩位三清道士,已被宰堂於終南山藏匿處搜捕到,你回長安當然有你的事去做,但我卻沒了,就兌現當初和義陽的諾言,我其後會和薛煉師、元煉師一起,在恆山峰中開闢座女冠結社,餘生就此渡過。”坐在另外個肩輿上,身穿羽衣的靈虛,隔著輕輕浮動的紗簾,凝睇看著高嶽,如此說道。

高嶽啞然。

薛煉師本是元載小妾,元載死後再未嫁人;

元凝真曾一心鍾情武元衡,孰料流水無情,自己只能暗自神傷,遂萌生流連山林之意。

而靈虛公主,則更不用說了。

此後靈虛公主和高嶽間的紐帶,應該只剩下他倆的骨肉王承嶽了,而靈虛本人最終也下定決心,永遠離開長安,離開輔興坊靈虛女冠那片燦爛美麗的桃林,而到千里之外的恆山清修,恰如她曾經所言,“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世間無事人”。

“承嶽的未來,就交給他自己好了。”趙州橋旁側的一處棗林下,靈虛握著白色的拂塵,聽著自橋洞口轟然而過的河水聲,如此說到,“當初你和爺,還有我為中介,曾經有過段密垣政治的時光,不過現在爺在政變裡喪失權力,阿兄不明不白地暴崩,篡太子又被宰堂逼得流落絕域,那這處密垣也等於土崩瓦解,我也沒有必要再逗撓在上都長安,你也想去營造新的都城而同樣需離開,下次再歸來時,應該是爺大漸的時刻了......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去向,對不對?”

對靈虛的發問,高嶽也只能點頭稱是。

“既然你我都清楚各自的去向,那就沒必要互相遷就,免得心亂。”靈虛瀟灑地說道,然後她抬起額頭來,風穿過棗林,揚起她額頭所覆的發來,高嶽也隨著她仰面,耳邊是恆冀北地特有的綿密的秋風,棗樹枝椏所環抱的青空,雲在急速往南浮游而去。

“你如果真的辭任輔師,還會寫長編嗎?”當靈虛踏步,走出一段距離開外,羽衣的角拂起些許蒼黃色的落葉,回頭問道。

“當初許多讀者,怕是都不在人世了啊!”高嶽側過臉來,目送著靈虛,嫣紅色的陽光照在他的眼眸和鼻樑上,暖暖的。

“但還是希望你能把所有的缺憾都填補上,到時別忘記把份特供的版本,送到恆州來,記住在那裡還有高郎你的一個忠實讀者。”接著靈虛長吁口氣,將埋在心中很長久的說法給袒露出來,“我始終覺得你不是凡人,司馬尊師告訴過我,不過還是要感謝你,讓我能見識到更多這個世界的風景,也留下了自己的念想。”說完,靈虛淺笑了下,隨後轉身,至道路上坐上了肩輿,放下帷幕,在高嶽的視線裡,走往了趙州橋的另外一端,消失不見,終已不顧。

此別後,靈虛又活了十八年。

在生命的尾聲中,靈虛並沒有虛度,她將女冠移到北嶽恆山處,並且開創性地將道法融合佛理,特別是禪宗之說,提出了心、性、神三修法,加上她皇室公主身份,使得道觀名聲大噪,河東、河朔、幽燕乃至河南道等地許多貴族女子,都來入門,不過她的道門有個有意思的儀軌,那便是子弟剛剛受籙時,都要到靈虛的畫堂中,在那裡有兩處壁畫,一副為靈虛所繪,一副為元凝真所繪,但都是男子形象,下面的名諱,前者叫“傅嘉荃”,後者則曰“文玄平”,大家最初也都不知道這兩個男子到底所指為何,是不是真有其人,但坊間知情人都流傳,前者也好後者也好,都是當過皇唐宰堂輔師的,一為高嶽,一為武元衡。

而子弟們都要對著兩個男子畫像啐吐沫,並且痛罵番,大概便是靈虛和元凝真情傷寄託所致吧。

靈虛築道觀八年後,父親“治天上皇”李適病危,她前往新都鄴城的宮殿見了父親最後一面。

但那次,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和高嶽錯開了行程。

等到高嶽來探視上皇時,靈虛已經離開了。

“萱淑帶了枚瓶缽離去了......是尖底的......”李適在病榻上握住高嶽的手,然後問他,“你明白萱淑的心思沒有?”

高嶽想著想著,哽咽起來,“我知道,我知道......”

當時天空下起了雪,靈虛披著蓑衣,提著那枚尖底的瓶缽,行走在鄴城的北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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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缽裡盛滿了清水,格外的沉重,靈虛的手由此在寒風裡,凍得通紅的,她漸漸地支受不住,想要將瓶缽給放下來休息會兒,但卻是尖底的,根本無處安放。

最終,瓶缽覆倒在雪地上,靈虛立在原地,看著水全部流瀉出來,瞬即流散在積雪和泥土間,再也無法分辨。

然後她便扭頭離去了。

“鍊師,你的瓶缽。”旁邊幾位烤火的工匠,大聲呼喚提醒她。

靈虛回首,很平淡地說:“水既不在缽中,缽便再也沒必要攜帶在身邊了。”

“再換處汲水好啦。”工匠們抄著袖子,善意鬨笑起來。

靈虛也笑了笑,然後很認真地回答,“彼處的水,再也不是原本的水了。”

說完,靈虛的背影便消散在北門的風雪裡,所留下的足跡也被湮沒,留下摸不著頭腦的眾人,還在怔怔地看著那歪倒在地面上的瓶缽......

又過了十年,已擔當熊津都護府長史的王承嶽,請假渡海,回到恆山的道觀裡,陪母親渡過最後的時光。

靈虛留下了片紙箋,染成緋紅色,安放在枕下的匣子中,其後承嶽見到上面的墨字,就不遠千里,來到山南行省興元府,高嶽最後的隱居地,在精舍裡面謁了父親,告訴他自己的母親靈虛已羽化了,其他的倒不足論,可有件東西,應該是母親寫給父親的,兒不敢不呈獻上。

高嶽顫抖著,從承嶽手中取來了紙箋,上面只有清秀端正的八個字:

“惟願來世,有始有終”。

所以,雖然在李適彌留前高嶽連說自己知道了知道了,但他到了最後,始終也不知道,“萱淑到底解脫了沒有呢?”

這個疑問,他到死,到進入墳墓時,也沒有確定過。

拿著紙箋的高嶽,那時已然年近七旬的高嶽,痛苦地閉上眼睛,他好像看到,回憶裡的奉天城,自己那樸素的館舍裡,年輕的萱淑曾悄悄來過,見自己不在,便就著盛夏的陽光,坐在柿子樹下的石頭上,捻起了尺八,輕輕吹奏起來,音樂揚起了微風,吹動了她額頭前的發,汗珠亮晶晶的。

一會兒後,她似乎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手足無措,只能又悄悄離去了,彷彿從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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