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到蘭陵，大約四十裡，倘若騎兵急速狂奔，半個時辰就能到達。
由於大戰已經結束，隴右騎兵並不著急趕路，而是放緩速度騎行，慢悠悠的朝前趕路。
這是因為騎兵都愛惜戰馬，幾乎視作自己的第二生命，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騎兵從來不肯讓戰馬狂奔。
反而不是騎兵的那種人，騎馬之時恨不能風馳電掣，鞭子狠狠的抽，從來不在意馬匹會不會跑脫力。
但是隴右騎兵之所以慢悠悠而行，其實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們想仔細觀察蘭陵的民風面貌，回到隴右之後才好彙報給節度使。
所以這一路上，他們走的很慢，甚至有時候還會下馬步行，走到天邊地頭去檢視一番……
……
雖然趕路的速度很慢，但這是相對於狂奔而言，戰馬趕路的速度即使再慢，也遠比行人用徒步要快上許多。
四十裡路，徒步要走兩三個時辰，然而馬匹慢悠悠而行，照樣可以一個時辰到達。
前方影影綽綽，出現一座城池，僅僅看那城牆高度，已經可以看出巨城的雄偉。
“看吧，那就是郭大將軍坐鎮的蘭陵城。很大，很大，厲害吧，是不是特別厲害……”
說話的是那個琅琊郡城的年輕守門卒，他現在是隴右騎兵們的嚮導，說是嚮導，其實他並未來過蘭陵，只不過知道路途怎麼走，再加上城門令出於暗幫一把的私心，所以派他過來，負責充任嚮導。
這小子遠遠指著蘭陵新城，滿臉都是興奮和憧憬之色，口中不斷嚷嚷，顯得極為自豪。
而隴右騎兵的那十幾個將領，這一刻則是滿臉帶著震撼，忽然一人轉頭看向其他人，沉聲問道：“如果咱們隴右也想築起這麼一座大城，你們認為咱們大帥要呼叫多少錢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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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
其他將領張了張嘴，一時之間卻回答不出。
反而是最初那個將領，自顧自的又開口說話，緩緩道：“至少需要兩百萬貫，才能築造四面城牆，並且，僅僅是築起城牆……如果再算上城內的建築，各種商鋪民居民坊，那麼至少要五百萬開外，甚至八百萬貫都有可能。”
嘶！
十幾個將領全都到抽一口涼氣。“這…這怎麼可能？劉大哥你莫非是說笑？八百萬貫，郭子儀他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錢？”
剛才那個將領一臉肅重，肅重之中似乎又略帶迷茫，喃喃道：“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就是如此，想要築造一座巨城，耗費最起碼要五百萬貫，而如果城內建造的稍微繁華一點，那麼至少要耗費八百萬貫巨資……”
他說著微微一停，目光看了眾人一眼，又道：“這數目可不是我瞎猜的，而是咱們大帥親口說的，大帥曾經也想在隴右築造一座巨城，所以委託工部和戶部幫他做過測算，最後得出的結論，需要八百萬巨資。”
十幾個隴右將領聽的瞠目結舌，忽然一起眺望前方的蘭陵新城，雖然此時還隔著很遠，但是影影綽綽已能看清，尤其那高聳的城牆，給人一種雄渾和厚重之感，即使再傻再愣的人，也能看出那是一座巨城。
八百萬才能建造的城！
突然一個將領喃喃開口，滿是不可思議的道：“郭子儀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錢？他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錢……”
旁邊另一個將領忍不住開口，同樣滿是不可思議的道：“八百萬貫啊，不是八萬八十萬，即使是咱家大帥，擔任節度使多年，藩鎮一地，自主稅收，可是咱們都知道，大帥他絕對拿不出八百萬。”
“而郭子儀，他，他……”
“雖然他已經位至大將軍之列，但他滿打滿算只當了一年多吧。他沒成為大將軍之前，據說是個窮困潦倒的窮光蛋。”
“一個窮光蛋，怎麼可能突然這麼有錢？就算他任職以來搜刮地方，但也不可能一年時間搜刮八百萬，對不對……”
“老七你別瞎說，免的禍從口出。雖然郭子儀不是咱們的大帥，但是人家畢竟是一位大將軍，你安敢用窮光蛋這種字眼稱呼他，這話就算咱們大帥聽了都要懲罰你。”
“啊？對對對，劉大哥說的對，小弟知錯，小弟知錯。”
“嗯，你能及時醒悟就好。窮光蛋這種說法，是萬萬不能用到一位大將軍身上的。人家雖然還不是藩鎮節度使，可是人家的武職已經和咱家大帥齊平。所以，需要尊重。”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位大將軍在最初之時確實很窮，所以嘛，他窮的叮噹響乃是真實情況。”
“對對對，劉大哥說的對，小弟我剛才就是這個意思，只不過一時用詞不當而已。”
“據說這位郭大將軍在最初之時，乃是長安死牢裡的一介死囚，得罪了宰相李林甫，差點走了黃泉路。”
“諸位同袍可以想一想，死囚那種情況能算有錢嗎？渾身上下只有一副囚衣，可不就是窮的叮噹響嘛。”
“最關鍵的是，他當初得罪的是李林甫啊。”
“李林甫你們都知道吧，就是朝堂裡的那個奸相，咱家大帥最討厭這個老雜毛，經常在喝完酒之後罵上幾句。”
“咳咳，老七你閉嘴，話題聊偏了，咱們剛才討論的是郭子儀為什麼會有錢。”
“啊？對對對對，聊偏了聊偏了，多謝劉大哥警醒我。”
“哈哈哈哈，小弟這張嘴啊，經常惹禍，經常惹禍……”
“咱們重新聊，聊郭子儀為什麼有錢的事。”
“但是這等於又回答剛才的迷惑了啊，他為什麼會突然有這麼多的錢？”
……
畢竟是一群武將，擅長的是拿刀砍人，一旦涉及其它行當，頓時全都漏了底。
沒一個懂經濟的。
反倒是琅琊郡城的那個年輕守卒，這時顯得極為自豪，開口道：“各位將軍，求你們別再鬧笑話了行不行？俺剛才在一邊聽了半天，憋笑差點把自己憋死過去……”
“實話跟你們說吧，郭大將軍的這座巨城沒花錢，前前後後僅用半年時間，動用壯漢勞力多達七萬人。但是，一分錢都沒有花。反而，郭大將軍還倒賺了一百多萬呢。”
嗯哼？
你說啥？
十幾個隴右將領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射過來。
那個劉大哥一臉厲色，明顯強壓著心中不悅，冷聲道：“小兄弟，你是把我們當傻子哄嗎？這一路上看你挺實誠個人，想不到竟然是個嘴皮子貨。”
年輕士卒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登時臉色也變得不悅，怒道：“怎麼滴？你不相信我？別看你是個將領，而我只是個小卒，但我不妨跟你說句掏心窩的話，我還真就有些看不起你……不但是你，還有你們，一個兩個全都是土鱉，全是沒有見識的土鱉。”
“不相信我是吧？質疑我的說法是吧？”
“行，咱們繼續往前走。遇到蘭陵這邊的人時，隨便你們拉一個進行詢問。到時候你們就知道，自己的見識多麼可笑。”
……
“好，就按你說的辦。”
不愧是武將，性子都很直爽，不似讀書的文人，滿肚子都是彎彎繞。
那個劉大哥勐然伸出手來，重重和年輕士卒擊了一掌，鄭重道：“這事咱們賭一把，如果我們輸了給你認錯。但是如果你輸了，可別怪本將軍抽你一耳光。”
“怕你啊！”年輕士卒大喊一聲，滿臉都是自信之色。
劉大哥深深看他一眼，隨即輕輕一拍戰馬，沉聲道：“走，繼續向前走！本將軍偏就不信，這世上還有平白無辜發財的人……幾百萬貫才能建造的巨城，一分錢不花竟然能夠完工，哈，世上如果真有這種好事，天下間豈不全都是巨城。”
年輕士卒不再爭辯，只是嗤嗤冷笑幾聲。
……
接來下的時間，彼此之間連話都不說一句，各自陰沉著臉，順著官道繼續往前。
由於已經進入蘭陵境內，官道上很容易便可碰到行人，但是也不知道為何，隴右將領們一直沒有攔人問話。
直到經過一大片田地，遠處是鬱鬱蔥蔥的河堤，無數壯漢赤膊上身，揮汗如雨的挖著溝渠。
那個劉大哥終於眼神閃動，跳下馬來走向田地之中。
其他將領見他下馬，頓時也都全體下馬，而那個琅琊城的年輕士卒則是嗤笑一聲，慢悠悠的跟在後面並不進行阻攔。
他們這群人一路走到溝渠旁，劉大哥順手攔住一個挑著扁擔運土的漢子，和和氣氣問道：“老鄉，忙著吶，我剛才看了半天，見你挖土之後並未堆積到溝渠邊上，反而裝進筐子之中，拿扁擔挑著往外走……這是要幹啥啊，不嫌棄浪費力氣嗎？”
那個百姓一邊挑著擔子往前走，一邊笑呵呵的朝他擺擺手，道：“你不懂，你不懂哩。額介是挑土去掙錢，哪能算是浪費力氣塞。”
劉大哥一愣，下意識脫口而出道：“老鄉你這口音很熟悉啊，莫非竟然是關隴一帶的人？”
百姓仍舊挑著擔子往前走，喘著粗氣點點頭，咧嘴笑道：“你娃猜對了，額奏是關隴人，逃荒來的，全家都來的。”
劉大哥目光閃動一下，試探道：“全家逃荒，那豈不就是流民？如此說來，老鄉你是被人僱傭了幹活吧。僱主苛刻嗎？幹活一天能不能給你一斤糧食？”
那個百姓的臉色勐然拉了下來。
肩膀上的擔子突然也放了下來。
然後，這百姓抬起手，竟然毫無畏懼的對著隴右武將們，怒氣衝衝的道：“你娃不懂沒關係，可你不能胡咧咧。再敢這麼亂說，額一巴掌抽死你。”
劉大哥明顯又是一怔，他沒想到一個流民竟然這麼有膽氣，面對他們這些身穿甲胃的將領，竟然敢抬起巴掌咋咋呼呼……
也就在這時，眼前的百姓再次開口，大聲道：“你娃給額聽好咧，額現在可不是流民，全家都不是流民，全家都有蘭陵戶籍。”
“額在大將軍築城的時候，從頭到尾一直參加幹活，全家七口人，五口都在幹活，只有兩個小娃娃，年紀太小不讓去。”
“額們家裡五口人，在築城工地上幹了半年多，僅僅第一個月的時候，額們就不再是流民了，知道不？”
畢竟是普通百姓，說話有些詞不達意，但是劉大哥卻聽出一個細節，那就是這個百姓在參加築城的第一個月時不再是流民。
他彷佛恍然大悟，忍不住脫口而出，道：“我明白了，郭子儀是空手套白狼，他用蘭陵縣的戶籍，換取流民幫他幹活。難怪他能一分錢不花，建造巨大的蘭陵新城……這是壓榨啊，這比徵發徭役還狠。”
那個百姓的眼神忽然很兇。
抬起的巴掌竟然真的抽了過來。
但是隴右這群武將隨便一抬手，輕飄飄的就將巴掌格擋開來。
那百姓被格擋開，臉上的怒氣更加重，陡然大吼一聲，破口罵道：“瞎了你娃的狗心，竟然這麼說額們大將軍。你曉不曉得，額們大將軍多麼仁善……”
“當初額們幾萬流民，幾萬張嘴巴的重擔，壓在他身上，山一樣的沉。”
“一天下來，就得幾十車糧食，到處都是煮粥的大鍋，柴火燒的像日頭那麼紅。”
“那開支可大啊？俺們流民可有錢給啊？”
“沒的錢給，有錢就不是流民了哇。所以剛開始的那些天，郭大將軍買糧食花錢像淌水一樣兇。”
“可他不管花掉多少錢，從沒斷掉流民們一次粥，七萬多口人啊，沒有一個被餓死。”
“後來開始築城，男女老少齊上陣，不管是老掉牙的老頭，還是光屁股蛋的娃子，只要願意到工地上幹活，就能管吃管喝填飽肚子。”
“額們大將軍說了，介個叫做以工代賑。流民們幹活不但管吃管喝，每天還按照勞力情況發給糧食。”
“比如像額這樣的壯勞力，幹活一天能領三斤精糧，聽清沒，三斤糧，而且是精糧，沒摻糠和土的精糧。”
“你娃屁都不懂，就知道胡咧咧。”
“額們每天能領三斤精糧，在工地上幹活管吃管喝，所以捏，額們每個人都能攢下糧食。”
“僅僅一個月，家裡的糧筐都滿了。”
“也就是那時候，大將軍釋出政令，家有餘糧，不屬流民，合該發給戶籍，從此成為百姓。”
最後這一句話，明顯是這個百姓在背誦一段政令的文辭，所以顯得極為工整，隴右將領們則是聽的目瞪口呆。
七萬多個流民，參加築城勞工，不但管吃管喝，而且發給糧食……
連續發一個月，導致所有流民家裡的糧筐都滿了，家有餘糧，不再是流民，所以釋出政令，配給流民戶籍。
這政令沒問題，大唐任何縣域在對待流民之時都是這麼做的，只要流民能夠紮根一地，肯定要發給當地戶籍的。
真正讓這群將領震撼的是，七萬人連續一個月發給的糧食。不對，不是一個月，剛才這個百姓說了，築城總共耗時半年之久……那豈不是說，郭子儀連續給人發糧食發了半年之久。
嘶！
每人每天，三斤精糧。
我的老天爺……
劉大哥下意識咽口唾沫，忽然轉頭看向其他將領，怔怔問道：“你們誰能幫我算算，郭子儀他一共發出了多少糧？”
十幾個隴右將領面色難看，紛紛掰著手指開始計算，可惜畢竟是武將，算式方面不太精通。
偏偏就在這時，琅琊郡的年輕士卒一聲冷笑，十分自豪的道：“不管發出多少糧食，俺們郭大將軍一分錢沒花……
隴右將領們齊齊抬頭，這一次沒敢像之前那般質疑。
而那個百姓緊跟著開口，語氣同樣也是極其自豪：“對，額們大將軍一分錢沒花。相反，他還掙了一百多萬。”
隴右將領們更加不敢質疑了。
只剩下濃濃的迷惑……
以及濃濃的好奇……
憑啥啊，到底是憑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