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有在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會選擇離開自己的故鄉。
安土重遷，華夏民族的本性，即使是在一千年後的後世，這種習性仍舊影響著很多人。
在一個地方住習慣了，輕易不願搬遷離開，而這個地方如果是故鄉，那麼還會額外多出一份心靈上的寄託。
那是家！
所以每當春節之日，才會有一個春運的詞，幾千萬甚至上億人的回家路，一度被西方民族驚呼為人類第八奇蹟……春運大遷徙。
……
後世尚且如此，何況古代大唐。
這一支郭氏族人若非被逼無奈，他們絕不可能拋棄自己的故土。
世上也許會有一些人，因為想享受榮華富貴而投奔親戚，但是絕不會有整整一個族群因為這個緣故，從而全族一起離開故土遷徙遠方。
只有被逼無奈，只有活不下去，方才如此，方才賭上一切如此。
如果賭輸了，整個族支都會成為流民。
正因為如此，故而這支郭氏族人幾乎全都心懷著忐忑。
……
雖然場面被郭七搞得很隆重，雖然吹吹打打顯的熱鬧非凡，然而在郭子儀沒有開口之前，誰也不敢保證自己會被接納。
也許大將軍僅僅是因為禮節，做出一番相應的接待樣子呢。
也許接待之後很快就會下令，驅趕他們全都離開這片土地呢。
人窮志短，是真的志短。
全部的希望如果壓在一件事上時，不由自主就會在心中生出忐忑。
甚至忐忑都不足以形容，而是一種莫名的恐慌和憂慮。
直到……
他們看到郭子儀抱起那個小妞妞。
那一刻的小妞妞，小臉依舊帶著怯怯，但卻因為飢餓的逼迫，讓一個小小的孩子鼓起勇氣問出一句話：
“族…族叔，能給我東西吃嗎？我餓，妞妞很餓。”
小家夥的一句話，讓無數郭氏族人驟然緊張，幾乎所有人全都摒棄凝息，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恐懼。
他們生恐郭子儀會說出一個‘不’字，並且在下一刻就把小女孩扔回她母親懷中。
所以這一刻的時間，彷佛停滯了千萬年之久。
直到……
他們聽到了郭子儀哈哈的大笑聲。
“原來你叫妞妞啊，真是個不錯的好名字。族叔我前幾天剛剛收了個閨女，被你嬸嬸搶過去當作了童養媳。她的名字叫丫丫，和你的名字真般配。”
“哈哈哈哈，一個丫丫，一個妞妞，一個是我童養媳，一個是我族侄女。真好啊，真的好啊。”
“妞妞很餓是嗎？”
“你想不想吃糕點？”
“往那邊看，看那個擦眼抹淚的傢伙，他叫郭七，是我的家臣，這個傢伙最喜歡嘮叨，但是他的性格很善良……尤其是疼愛小孩，疼愛咱們郭氏的小孩。”
“所以妞妞向他伸出手吧，讓他抱著你去吃糕點。只要你甜甜的喊他一聲郭七伯伯，這傢伙絕對會開心的蹦起來。”
隨著郭子儀的鼓勵，又或是飢餓讓人的膽量變大，總之小妞妞僅僅是遲疑一下，然後真的朝著郭七伸出了小手。
她的語氣依舊很膽怯，小小的臉蛋帶著討好：“伯伯，我可以喊您伯伯嗎？族叔說您會帶我去吃糕點，糕點是能填飽肚子的吃食嗎？”
嗷的一聲。
郭七嚎啕大哭。
這廝沒有高興的跳起來，而是哭的鼻涕眼淚橫飛。
他雙手一把接過妞妞，想也不想就往後邊跑，一邊跑，一邊還努力哄孩子：“妞妞真乖啊，伯伯帶你去吃糕點。使勁吃，敞開了吃。吃完之後去拜見兩位夫人，她們肯定喜歡你這樣的小侄女……”
妞妞被郭七抱走了。
她的母親明顯有些焦灼。
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想跑出來去追。
然而也就在這時，她的肩膀出現一隻乾枯的手，是一位老人的手，老人滿臉都是欣慰。
“老七家的，不用擔心，妞妞是去吃飯，不是被人拐走。擦擦臉上的淚吧，再把衣衫整理一下，然後隨同所有的族人，一起見過咱們族支的嫡支……”
嫡支！
在他口裡郭子儀是郭氏嫡支。
並且老人說這話的時候，故意聲音很大，並且不斷用眼睛偷窺，悄悄觀察郭子儀的表情。
他很忐忑！
他在試探。
沒敢直接開口認親，而是透過勸說妞妞母親的方式進行旁敲側擊。
郭子儀不傻，能看出老人心中的忐忑。同時也能理解，老人為什麼會試探。
人窮志短，是真的志短。
當一群人抱著莫大希望投奔親戚，並且把全部的希望都壓在這件事上，那種期待被接受的迫切，以及擔憂被拒絕的恐慌，筆墨難以形容，唯有經歷過才懂。
……
解決的辦法很簡單。
打消忐忑的方式也很直白。
世上有很多種方法都適合，郭子儀選擇了他最擅長的一種。
“哈哈哈哈，妞妞她娘是吧？怎麼見了我這小叔子之後，一臉擔驚受怕的模樣呢？”
“怕我晚上爬你床嗎？那你可以踢我下去啊。哈哈哈哈，莫非你不捨得踢我，反而盼著我嗎？”
自古華夏民間的傳統，小叔子是可以和嫂子開玩笑的，也可以講葷段子，甚至玩笑開嗨了動手扒褲子的都有。
所以這一刻的郭子儀，刻意把自己放在了小叔子的位置上，張口就是開葷，凸顯自己的粗獷。
極其奏效。
這是拉近距離的絕招。
暫不說妞妞母親面紅耳赤，羞羞答答的橫了郭子儀一眼，暫不說四周那些郭氏族人放聲大笑，每個人都在拼命的使勁大笑……
甚至有婦女故意大聲開口，起鬨般的叫喊道：“七嫂子，趕緊的啊，拿出你往常的潑辣勁，讓咱們的子儀小叔子見識見識，他不是要爬你床麼，你解開褲腰帶咬他一口。”
葷段子一開，場面頓時嗨。
而潛藏的壓抑和忐忑，則在飛速的消失退卻。
……
族群中的老人們，連同剛才那個勸說妞妞母親的老人，一起走出來，面色很嚴肅。
一塊普普通通的木牌遞了過來，上面簡簡單單刻著一個‘郭’字。
最年長的一個老人，牙齒都已經掉光了，說話有些漏風，語氣卻很堅定：“孩子，拿著這牌牌。雖然不是什麼寶物，甚至連精貴都算不上。但是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郭字，從今往後你就是族裡嫡支了。”
郭子儀沒有任何遲疑，鄭重的把木牌收了起來。
“好啊，真好！”老人家笑的合不攏嘴，忽然顫巍巍的伸出手來。似是想撫摸郭子儀額頭，但卻因為身高有些夠不著。
郭子儀連忙彎腰，低頭，甚至連膝蓋都彎曲下去，儘量讓老人的手掌能碰觸他。
乾枯的手掌，摸索在額頭上彷佛樹皮劃過，伴隨著的，是老人暮氣沉沉的請求：“娃子啊，我八十七了，按照咱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我至少能做你的太爺爺。人活一輩子，輩分很重要，代表著族群沒有消亡，即使死後也不會斷了香火……所以，能喊我一聲太爺爺嗎？”
很顯然，這是郭氏族群最老輩的一個人。
郭子儀保持著彎腰低頭的姿勢，方便老人家不斷撫摸他的額頭，口中很是恭敬的開口，鄭重喊了一聲太爺爺。
伴隨著他這一聲喊，勐然場面劇烈變化。
只聽轟隆巨響，漫天揚起塵土，郭氏族人一千多雙膝蓋，齊刷刷的跪倒在地上，齊齊大喊道：“嫡支入族，延綿郭氏。”
郭子儀怔了一怔，下意識就想開口阻攔，耳邊卻響起老人家顫巍巍的笑聲，搶先阻攔他道：“娃子，別亂開口，這一跪是你應得的，從今天開始你是族長。”
說話之間，老人家終於把手掌拿開，突然渾濁的眼眶流下淚水，蒼老的聲音帶著解脫：“我八十七了，死也可以瞑目。兩個月之前，做出全族遷徙的決定。這一路上艱難跋涉，每天看著族中的娃子們忍飢挨餓。驚恐和迷茫，自責和痛悔，像山一樣沉，壓在我身上……”
“子儀啊，太爺爺不怕你笑話。我這一路上真是害怕啊，害怕自己做出的決定會害死全族。”
“全族一千七百二十口，在我的決定下背井離鄉，如果最終到不了你這裡，如果最終不能被你承認……”
郭子儀勐然伸手，輕輕扶助老人家，輕聲道：“太爺爺，都過去了。無論過去多麼的苦，最終你們走到了我這裡。恰恰巧合的很，我真是咱們族支走出來的人，所以也就不存在不承認，又或者冷漠拒絕的情形，對不對？”
他並不是這個族支的人，甚至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然而這一刻他卻鄭重開口，承認自己就是這個族支走出來的人。
太爺爺仰著頭，渾濁的目光看著郭子儀的臉，看的很細，看了良久。
足足好半天過去，這位老人家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娃子，謝謝你。其實你我都知道，彼此之間並無血緣……”
郭子儀立馬打斷，故意笑道：“我都準備去爬七嫂子的床了，嫂嫂們也慫恿七嫂脫下褲子咬我了，這咋能沒血緣呢？沒血緣哪能當小叔子，您說是不是？”
老太爺笑了！
聽懂了郭子儀的善意。
所以這位老太爺終於放下所有的忐忑，終於放下所有的擔憂，他再次伸出手，重新撫摸郭子儀的額頭：“你是個大仁義的人，老天爺會賜福你。郭氏有你，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這一次的口吻，才像個太爺爺和小孫兒說話的口吻。
……
一筐一筐的餅子，不斷從築城工地抬過來，送飯的婦女們笑聲爽朗，不時和郭氏族人套著近乎。
整整二十口大鍋，直接就架在了這裡，鍋底下火焰熊熊，鍋中的粥湯熱浪翻滾。
吃！
全族一千七百二十口，無論男女老少一起吃。
郭子儀親自端著一個碗，伺候在老太爺的身邊，玲瓏手裡拿著一個小勺子，動作輕柔的吹散粥湯的熱氣，像孝孫媳一般，餵給老太爺吃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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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玉環由於懷胎已經九個月，身子的不便讓她無法伺候人，但也一直守在老太爺身邊，恭恭敬敬的帶著柔笑。
八十七歲的老人啊！
在後世都算是不常見的情況。
擱在大唐這個時代，幾乎可以說是人瑞。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尤其八十多歲的老人，活著就是家族興旺的象徵。
得敬著！
得寵著！
就算皇帝見到這樣的老人，也要趕緊快步上前行一個禮。
敬的是年齡。
敬的是活過八十七年的歲月。
……
老人吃的很慢，並且飯量也很差，僅僅吃了半碗粥，已經沒有再吃的意思。
但他雖然老，卻並不倚老賣老，反而用手抓著郭子儀的手，語重心長的叮囑起來：“萬事開頭難，基業要一點一點的攢。萬萬不可因為顏面，硬撐著糟蹋糧食……”
“今天是族群投奔的第一天，你可以讓大家吃肉餅喝濃粥，但是吃完這一頓之後，以後不能再這麼大手大腳。”
“一千七百多口人，每天這麼吃的話誰也頂不住。聽太爺爺的話，下一頓別這樣了。”
“族人安置的地方，不需要專門建造房子。你劃一片地方，讓族人們自己建，都是有手有腳的活人，沒必要全都指望你，來你這裡雖是為了求活，但是決不能拖累了你。”
“劃片地就行，全族聚集而居，名字就叫郭氏莊子，你也把宅院建在莊子裡。”
“住在族群之中，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族裡還有一個人沒死，你大晚上的可以安生睡覺，郭氏一千七百二十口死乾淨之前，不會讓壞人出現在你這個族長的床前。”
“太爺爺看你媳婦快要生了，小孩子降生以後待在族群也有好處。咱們全族受你恩典，會把你孩子當成寶貝護著。漫說是惡人想要暗害，狗在你家門口叫一聲都幫你打走。”
一句一句，老人家叮囑的很細。
叮囑到最後一件事時，老人家的臉色顯得極為肅重，道：“世上惡人多，暗箭最難防，尤其像你這樣的大人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盯上。所以太爺爺要給你個護衛，讓他待在你的身邊保護你……娃子你別笑，這是咱們郭氏的高手。”
高手？
護衛？
用來保護我的？
這恐怕真是開玩笑。
郭子儀努力憋著不敢笑，旁邊楊玉環和玲瓏同樣憋的很辛苦。
大唐武科橫掃全場，成為武狀元探囊取物，這樣的武力情況需要護衛嗎？啥樣的高手能有資格給郭子儀當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