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的夜色很美，漫天的繁星點綴夜空。
雖然沒有月亮，但有一條銀河，橫亙天際，潤光如玉，隱約竟像是真的一條大河，垂掛在天上緩緩的流淌。
這樣的景色若是落入文人眼中，恐怕又要有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
然而景色在老百姓眼中，習以為常古往今來都是如此。
有啥可看的啊？
夜間不都這樣嗎？
景色再好看有什麼用，能讓飢腸轆轆的肚子填飽嗎？
不能！
所以老百姓沒有心情，欣賞這份美麗的夜色。
大家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大將軍和大將軍的兩位夫人身上，哦，對了，還有一臉清秀的書生縣丞，他也算是個愛護百姓的好官。
……
陽春三月的夜晚，稍微還是有點冷，郭子儀讓人點起幾堆篝火，陪著流民們在火邊聊天。
木頭燃燒的噼啪聲，伴隨著流民們的怯怯聲，然後是郭子儀的溫和，以及楊玉環的溫婉，再加上玲瓏郡主偶爾的嘰嘰喳喳，以及儒生縣丞王越偶爾的補充。
漸漸的，聊天勾畫出一副藍圖，令人憧憬，美好未來。
夜其實挺深了，然而流民們不捨得去睡，所以郭子儀索性不去催促大家，而是繼續陪著大家慢慢的聊，興之所至，想到什麼就聊什麼，然而流民們就喜歡聽這個，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起了活色。
也其實挺深了，小孩子們撐不住睏倦，漸漸的都趴在母親懷裡，發出輕微但卻安逸的酣睡聲。
有大將軍保護的地方，小孩子真是睡的很酣暢。
……
郭子儀懷裡也抱著一個丫頭，這是剛剛收為童養媳的牛丫丫。暫時沒有大名，小名叫做丫丫。
原本郭子儀想給起個大名的，但是牛家村的婦孺們一致反對。
她們認為丫丫的命太好了，好到一步登天成了大將軍家的兒媳，如此天大的際遇，怕是消損了幾輩子的福運……
賴名好養活，長大之前就別改名了，就叫丫丫，就叫牛丫丫。讓這個賴名獲得老天爺的憐憫，可以保著丫丫健健康康的成長。
郭子儀很想說一句，這是封建老迷信，但卻被楊玉環狠狠瞪了兩眼，無奈他只能宴息旗鼓不做聲。
沒辦法，今晚的楊玉環太有人望，不但和牛家村婦孺打成一片，而且連流民們都很恭敬她。
至於原因，郭子儀懂。
無非是楊玉環給大家許下的未來，讓所有人的心裡都生出了憧憬。
甚至就連郭子儀，也忍不住心生憧憬。
……
“大將軍真的要築城嗎？”
“築城真會僱傭很多人嗎？”
“真的不會發起徭役嗎？”
“幹活真的會給糧食嗎？”
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整晚的不斷重複，若是沒耐心的人，肯定會心煩。
郭子儀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是他一整晚都沒有表現出不耐，並非偽裝，而是打從心裡就沒有不耐。
反而他總是不厭其煩，回答問題的時候總是微笑，那種溫和的表情，彷佛一個慈祥的大家長。
“築城肯定要築，並且是在原有基礎上擴充十倍。”
“三個月前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巡檢，那時候的地盤只有巡檢所，外加我自己購買的一座小酒坊。”
“後來由於一個不小心，皇帝家的侄女看上了我……哈哈哈哈，沒錯，就是玲瓏郡主。”
“他爹是大官，他爺爺是王爵，並且咱們大唐的皇帝陛下，按輩分也是他的爺爺。”
“你們說說，這樣的後臺厲害不？肯定厲害對吧，所以我跟著沾光了。”
“自古都說朝裡有人好做官，況且玲瓏郡主是皇帝的侄女，於是我這個侄女婿很快升官了，從一個巡檢直接變成了縣令。”
“據說在升我官的時候，朝廷裡爭吵了很大一陣，你們應該懂的，朝廷裡面有壞官……那些壞官不願意讓我升官太快，所以就跳出來提出各種難題。”
“比如那時候的蘭陵，僅僅是一個小鎮，如果想要設定成縣，首先就得修築城池。”
“行吧，這個難題咱答應了。”
“僅僅答應之後，官位直接落實，並沒有等到我修好了城池，才允許我成為蘭陵縣的縣令。”
“大家應該還是懂的，這就是後臺硬的好處，對不對？”
對於身如浮萍的流民而言，跟他們說話一定要用套路，越是把自己吹噓的厲害，流民們越感覺安心。
所以郭子儀一直在刻意表示，自己是個後臺很硬的人物，妻子是皇家的侄女，而且是個很得寵的侄女。
偏偏流民們就喜歡聽這個。
所以郭子儀無論怎麼說，大家全都感覺說的有道理……
比如：“城還沒修，官已經當了，然而正當我準備修築城池的時候，忽然皇帝親自點名讓我去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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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你們知道吧，咱們大唐的帝都，皇帝親自點名讓我去，是因為要升我做更大的官。”
“所以我只能放下築城的打算，帶著兄弟們千里迢迢去了長安。”
“去了之後，先逛了一個元宵花燈節，嘿，在燈節上遇到了一個大奸臣的兒子飛揚跋扈。”
“這我能忍嗎？”
“肯定不能忍對吧？”
“所以我三下五除二，一個人對戰那小子帶著的五十個精兵，一拳一個，全都打死。連那個大奸臣的兒子，也被我一拳送去見了閻王。”
“威勐的名頭頓時就闖下了。”
“皇帝的親妹妹清陽公主，直接贈送我三千兩黃金，並且還上趕著求我，一定要和她做生意。”
“咋樣？我的後臺是不是又多了一個。”
“參加完花燈節之後，大唐開啟了武科選拔，這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皇帝會親自點名讓我去。”
“哈哈哈哈，讓我去不就是拿狀元名號的嗎？”
“連續五關，關關第一。無論是天南海北的英雄，又或者節度使的麾下，只要在比賽之中遇上我，沒有一個能抗住我一拳的。”
“武狀元輕輕鬆鬆就歸了我。”
“皇帝很開心，對我很重視，立馬決定要讓我做大官，做整個朝廷最大的官。”
“但是吶，那些壞官又跳了出來，說：‘不行不行，升官升的太快了。前陣子才剛剛成為縣令，一轉眼就要升為朝廷最大的官。我們羨慕嫉妒，求陛下別升郭子儀太快……’，皇帝很生氣，但是不能把所有壞官一下子都殺掉，所以只能稍微降低一下，讓我暫時委屈的當個大將軍。”
“總共給了我五個府的地域，加起來一共是76個縣，山東南路這麼大一片土地，從此以後交給我鎮守。”
“臨離開長安的時候，皇帝拉著我的手不斷叮囑，說：‘郭子儀啊，郭愛卿，朕其實想讓你當朝廷最大的官，但是那些奸臣攔著不讓朕下旨，沒辦法，暫時先委屈一下吧。你回到蘭陵之後，一定要給朕幹出點名堂來，讓那些奸臣們看看，朕選的愛卿是個有本事的，到時候朕再升你的官，他們就沒有藉口再吵鬧’。”
“皇帝的面子肯定要給的，對不對？所以我雖然心裡很生氣，但是我沒有爆發我的暴脾氣，而是拿著剛剛發的一筆橫財，置辦了整整一百牛車的貨物……咱回家好好幹出名堂，讓那些狗賊奸臣們好好看看。”
“也讓皇帝好好看看，他選的郭子儀絕對是個有本事的人。”
這一番牛皮吹下來，楊玉環臉色習以為常，玲瓏郡主和縣丞王越則是目瞪口呆，彷佛第一次認識郭子儀一般。
但是流民們卻很興奮，眼睛之中全都閃爍著振奮的光。
“大將軍，大將軍，原來築城是皇帝的要求啊，怪不得您要擴大十倍。”
“這事必須得幹漂亮啊，讓皇帝看到您的本事。”
“話又說回來，這事事皇帝支援的啊，既然有皇帝支援，築城肯定沒有困難，不管築多大的城，肯定沒有困難。”
流民們嘰嘰喳喳的熱切聲，恰是郭子儀吹牛皮想要達到的意圖。
他得給人吃定心丸，讓流民們感覺心裡有譜。
天底下誰的名頭最能讓百姓憧憬？
不就是皇帝嗎？
所以在郭子儀的嘴中，皇帝成了殷切以盼的大後臺。
……
郭子儀的笑聲很洪亮，驚醒了幾個酣睡的小娃娃，揉揉眼睛之後，發現是大將軍在笑，於是小娃娃們打個哈欠不睡了，咕嚕著眼睛也跟著聽故事。
其實不是故事，而是郭子儀說給大家的生活希望：“皇帝親自關注山東這邊，那麼咱郭子儀肯定不能拉稀，所以這個築城必須要築最好的城，用的勞工必須是很多很多的勞工。”
“你們才多少人啊？總共跟我過來的兩萬多。不是我吹牛，這些人我還嫌棄不夠呢。”
“從明天開始，王縣丞負責招募的事。到時候大家全都去報名，幫我郭子儀把城池給修起來。”
“都把心放在肚子裡，這次築城不發起徭役。用工，給酬勞。成年漢子幹活一天，發給糧食二斤半……記住這是管吃管住之後的額外發放，成年漢子一天二斤半糧食不了少了吧？”
“這可是那種沒摻土摻糠的糧食哈，一般只有豪門大戶的嫡系才有資格吃。除了嫡系以外，旁系沒有資格，想吃這種糧食，八輩子都沒可能。”
“但是我郭子儀講良心，我偏就給大家這種糧食。一口唾沫一個丁，今晚咱們就這事約定下來……王縣丞你負責記住，築城勞工發的糧食二斤半，如果你出了錯，我可不饒你。”
這一刻的儒生縣丞，表現的極為配合，瞬間裝作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道：“大將軍你能不能別這麼敗家？管吃管住，額外給二斤半糧食，這訊息要是傳揚出去，恐怕千里之外都會有人來幹活。”
郭子儀眼睛一瞪，罵罵咧咧的道：“讀書人就是煩，本大將軍做事需要你嘰嘰歪歪嗎？你只需要記住我定的規矩，以後按照規矩給大家發糧食就行。否則的話，撤了你的官。”
王越像是被嚇壞了，乖乖的點頭表示一定照辦。
四周流民們的興奮，連喘息聲都變的粗重。
幹活一天，二斤半糧食！
並且是管吃管住之後額外給的，完全可以省下來給家中老婆孩子吃。
大仁義啊。
有的流民開始擦眼抹淚，嘴裡不斷的念念叨叨，細細聽過去發發現，唸叨的事兒很是扎心：“娃兒，你咋就沒撐到今天呢。如果你撐到今天，撐到爹爹遇到了大將軍，那你就不用餓死了，可以跟著來蘭陵。”
“娃兒，你咋就沒能跟著來蘭陵呢？大將軍要築城啊，築城要僱傭勞工，爹爹我幹活一天，能掙到二斤半的糧食，不摻土的那種糧食，不摻糠的那種糧食啊，爹爹掙到糧食之後，怎麼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餓死啊……”
“娃兒啊，我的娃。”
郭子儀的眼眶酸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這個流民的肩膀。
他想安撫幾句，但卻感覺嗓子裡像是堵著一塊鉛，發不出任何聲音，說不出任何的安撫。
唯有楊玉環溫柔的聲音響起，響徹在流民們的耳畔：“一天三斤糧食才好，二斤半不足以活人。夫君，改一下規矩可以麼。”
郭子儀看向楊玉環，四周的流民們也看向楊玉環。
那一張風華絕代的僑聯，這一刻彷佛閃爍著光輝。
郭子儀幾乎沒有任何遲疑，鄭重點頭道：“好，既然是夫人的提議，那麼你肯定已經做過精確計算。三斤糧食，二斤半改成三斤。”
流民之中突然有人嚎啕大哭，連滾帶爬的爬到楊玉環跟前，大力磕頭，腦袋撞在地上砰砰響，誰也拉不住，死命的磕著頭。
“楊夫人，楊夫人啊，俺謝謝您，俺代表全家七口謝謝您。”
“三斤糧食七個人吃，完全可以保證餓不死，楊夫人啊，您是人間的活仙女……”
這時代還有沒觀音菩薩的信仰，仙女就是老百姓心目中最仁慈的仙。
糧食從二斤半僅僅加到三斤，流民們已經開心的哭起來悽悽惶惶。
然而流民們沒有想到，這竟然只是郭子儀的初步打算。
“我說你們是不是腦子抽抽啊！”
“能不能等我把事兒說完再哭？”
“一個漢子幹活一天三斤糧，但你們怎麼不問問婦女和孩子？還有老人家，同樣也能幹點活。難道在你們的眼中，我郭子儀是個剝削百姓的惡棍嗎？”
“只給成年漢子糧食，老弱婦孺幹活白乾？這種事我做不出來，我怕被人戳我的嵴梁骨。”
“都聽好了，築城僱工不限男女，不限年齡。成年壯漢由於體力大，所以築城之時乾重活。一天下來，三斤糧食。”
“老人只要還能爬的動，能夠在幹活的時候搭把手，比如燒點開水，幫忙做飯，那麼就算參加了僱工，每天發給一斤的口糧。”
“小孩子可以幹點雜活，比如砍樹枝送到窯上當柴火。築城需要大量的青磚，所以咱們肯定是要燒窯的……但是小孩子就不給糧食了，按照砍樹枝送柴火的數量給錢。這個錢不準亂花，尤其是家裡大人不準向小孩子伸手要，讓娃娃們攢起來，過陣子我要辦學堂。”
“學堂其實可以免費，小孩子吃喝用度花不了幾個錢，但是我要給孩子們立個規矩，上學所需必須是自己賺。”
“最後是婦女，你們是大唐的半邊天啊。我這人說實話別看打仗很勐，犯起牛脾氣的時候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怕媳婦兒，我每天都要討好我媳婦。”
“對於你們這些婦女，我同樣也得討好著點。暫時你們就在築城的時候幫著打下手，有力氣幹粗活的可以幹點粗活，如果力氣小的那就燒火做飯，洗衣縫補……按照成年漢子的折半酬勞，我每天發給你們一斤半糧食，咋樣，是不是算作討好啊？”
“你們別急著驚喜，也別急著謝我，更不準磕頭，誰磕頭我把誰攆出去。”
“跟你們說實話，婦女一斤半糧食算是給的少了。等到築城之後你們被我媳婦僱傭，跟著她去做那些掙大錢的產業，到時候一個婦女可就不是一斤半糧食了，你們很可能一天掙到個幾十文上百文呢。”
“哈哈哈哈，但是暫時我先佔個便宜，讓姐妹們幫忙把城池築起來。畢竟有了城池之後，咱們才算是有了根基。”
“長安那邊的豪門大戶，早就準備著把戶口前來了，人家來的意圖可不是來住，而是開商鋪做生意弄產業。如果咱們連個城池都沒有，怎麼拿店鋪給人家做買賣啊，對不對？”
“自古都說商貨興旺，人氣才會興旺。等咱們的城池興旺起來之後，各家各戶的好日子還會遠嗎？”
“到時候家裡的日子好了，逢年過節的肯定得吃頓肉，是不是？娃娃們身上的衣服，做娘的肯定也有閒錢去扯塊布。針頭線腦的縫製一番，小孩子美滋滋的穿在身上。”
“哈哈哈哈，真是越說越感覺以後有奔頭啊。”
“但是不能再這麼嘮嗑下去了，夜色已經很深很深了。明天就要開始築城，可不能耽擱了大夥休息。”
“趕緊都睡吧！”
“別送，都別送，我和兩個媳婦也回家睡覺去，明天還有一大攤子事兒要辦呢。”
“走了哈，都回吧，回吧，別送，別送……”
……
夜色迷離，天上一條銀河垂掛。
無論郭子儀如何咋呼，然而流民們根本不聽，足足兩三千人，就那麼默默的站在聚居點中，人人的目光帶著卷戀和感激，遙遙的看著郭子儀一家走出很遠很遠。
直到身影都看不見了，這群流民還不遠去睡。
他們生怕一覺醒來之後，再也見不到他們的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