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嘴裡叼著一個紙卷，順手去摸藏在牛車上的火摺子，然而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頓時他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不遠處的馬車上，忽然有人掀起了車簾，只見小丫鬟兜兜的臉蛋露出來，古靈精怪的嬉笑道：“姑爺, 別找了，火摺子被我們藏起來啦，晚上掌燈的時候才會給你。”
然後又有一個小腦袋鑽出車窗，乃是另一個小丫鬟叮噹，這丫頭肥都都的小臉，帶著濃濃的好奇，道：“姑爺又想吞雲吐霧嗎？您真的會修仙法門嗎？”
郭子儀連忙點頭，道：“當然, 絕對, 如果你們不信，可以把火摺子還給我，姑爺我親自表演一番，讓你們看看什麼叫修仙。”
叮噹微微踟躕，犯難道：“可是，可是大夫人不允許。”
郭子儀眼珠子一轉，道：“按照往日的時辰推測，她這會兒應該在午休。乖丫頭你偷偷把火摺子給我，讓姑爺我表演一番吞雲吐霧……”
哪知這話還沒說完，勐然馬車中響起冷笑，只聽楊玉環的聲音緩緩傳出，嘲諷道：“姓郭的，你行啊，為了抽一口煙，你現在學會哄騙小女孩了。”
郭子儀僵立當場。
四周響起善意的鬨笑。
勐然楊玉環掀開車簾，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怒道：“說過你多少回了，抽菸會傷害身體, 尤現你現在抽的不是煙，而是用茶葉當成的替代物，茶葉是泡水喝的東西，怎麼點燃了吸進肺中？姓郭的，你想氣死我不成？”
郭子儀乾笑兩聲，訕訕辯解道：“我現在體壯如牛，抽幾口應該沒事。媳婦啊，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我沒辦法啊，最近總是想抽菸。”
楊玉環更怒：“那也不能拿茶葉替代，你忘了咱們以前看過的報道嗎？茶葉燃燒有毒，容易損傷肺泡。”
郭子儀悻悻扭頭，滴滴咕咕道：“茶葉燃燒有毒，菸葉難道就沒毒嗎？我以前天天兩包煙，也沒見你這麼囉嗦過。”
楊玉環一摔車簾，忿忿道：“總之我不允許，想抽菸你給我憋著，除非你能找到真正的菸葉，否則我絕對不同意你用茶葉。”
郭子儀煩悶無比, 忍不住道：“你讓我去哪裡找菸葉，那玩意現在還待在美洲呢。”
“那你就把美洲打下來，打下那地方我讓你抽個夠。”
楊玉環冷笑著迴歸馬車，再也不願意搭理郭子儀。
郭子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極為不捨的把紙卷揣回兜。
……
此時是一日正午，然而春寒依舊料峭，他們這支隊伍正在埋鍋造飯，吃完飯之後準備再次啟程。
離開長安已經五天了，每天慢慢悠悠的趕著路，既是因為照顧楊玉環的身孕，同時也是因為攜帶了太多的貨物。
整整一百輛牛車，裝載的滿滿當當，現如今天下亂象已顯，很多地方都有匪患肆虐，所以商隊越來越少見，即使有也不會太大，全都是小規模行商，並且很少有跨府的情況。
但是郭子儀這支商隊不但規模大，而且還是長途跋涉穿州過府，從長安直達琅琊，沿途要經過十幾個府。
路程也嚇人，足足兩千裡，按照這時代牛車的速度，兩千裡至少要走一個月。
沒辦法，來一趟不容易，尤其還賺到了幾筆巨資，自然要把利益進行最大化。
如何最大化？
當然是購買貨物進行跑商。
長安這邊盛產的某些低廉物資，擱在山東那邊也許就是緊俏貨，這邊採買的價格極低，運到那邊卻翻倍暴漲，並且還不用擔心銷售，只要運到就會被搶購一空。
貨物行商，越遠越賺，從長安到琅琊足足兩千裡，跑一趟最少能讓財富翻兩番。
所以在楊玉環的提議下，郭子儀大肆採購了無數物資，然後和武陽王府的商隊達成協議，僱傭了整整一百兩牛車。
不但僱車，而且僱人，這時代長途趕路是個精細活，必須有擅長馭牛的車伕才輕鬆，所以整支商隊人員龐大，單是車伕就有兩百多人。
除了兩百車伕，還有1000騎兵，其中兩百個玄甲鐵騎，乃是郭子儀的嫡系，其次三百個精銳牙兵，乃是玲瓏她奶奶的麾下，名義上是護送玲瓏回長安省親，其實是把三百精銳送給了孫女。
再次，是新增的五百牙兵，此前武陽郡王曾經說過，要給玲瓏陪送一份嫁妝。名義上是陪送嫁妝，實則是扶持郭子儀起步。
整整1000騎兵，而且還有兩百個是鐵騎，這種兵力即使面對上萬大軍，也能橫衝直撞的莽過去。
若是再配合郭子儀的威勐，以及李光弼等人的輔左，哪怕遭遇兩三萬人，打起來也是毫無畏懼。
甚至能贏。
……
由於兵力強大，安全肯定沒問題，沿途別說是遭遇匪患，連個賊影子都看不到。
但是車隊龐大也有麻煩，趕路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每天吃飯也是個大麻煩，一頓飯至少要架起十幾口大軍鍋。
尤其是煮粥的時候，糧食成麻袋往裡倒，那一袋一袋的糧食，總是讓管家郭七肉痛不已。所以每天總是愁眉苦臉，動不動就找郭子儀抱怨。
這不，又開始。
“家主啊，省著點啊，錢不能這麼造，你這大手大腳的架勢太嚇人。”
“您看看，那粥都濃成啥樣了，快子插進去不倒，幾乎和乾飯沒區別。”
“老天爺，這哪是粥啊。就算皇帝陛下吃飯，也不能頓頓這麼厚實吧。”
“還有那些糙面餅子，您竟然要求裡面放肉餡。天啊，放了肉餡還叫糙面餅子嗎？這是肉餅，是達官貴人才配吃的肉餅。”
“家主，家主，您瞪我幹啥？您花錢能不能省著點。”
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郭子儀聽的耳根子煩亂，忍不住踢了郭七一腳，板著臉道：“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做人不能小家子氣。吃點肉餅子而已，喝點濃粥而已，咋啦，花錢你心疼啦？”
郭七愁眉苦臉，繼續嘮嘮叨叨：“像您這麼個花錢法，一天要花十幾貫錢。家主，咱們其實可以節省一些的。比如濃粥可以熬的稀一點，糙面餅子不再放肉餡，如果您按我的說法辦，一天能省五六貫。”
郭子儀臉色一肅，鄭重道：“你記住了，這種事咱家不允許。”
說著微微抬手，指著那邊的騎兵們，沉聲道：“你看看這些騎兵，他們的體魄何等強健，如果每頓飯只喝稀粥，你認為他們能保證這種體魄嗎？”
“還有那些趕車的車伕，現在也被我養的有了活氣，但是他們剛被我僱傭的時候，你見他們哪個能像現在這樣？一個個病懨懨的，打個哈欠我都擔心會震死他們。”
“這才僅僅跟了我五天，總共也就吃了十幾頓飽飯，然而你看看精氣神，個個都能拿刀去砍人。”
“現在你明白了嗎？這是本家主的練兵之法。什麼叫練兵？練兵就是先讓人吃飽。若是連飯都吃不飽，你讓他們哪來的力氣幫我去砍人。”
郭子儀說到這裡，伸手拍了拍郭七肩膀，語重心長的道：“你心疼花錢，這事我能理解，但是有些錢不能省，該大手大腳必須大手大腳，懂了嗎？”
可惜他一番言語，郭七仍是唉聲嘆氣，道：“就算如此，但是有些錢還是能省的啊。騎兵們的伙食您不願意省，車伕們的伙食您也不願意省，但是那些流民呢，他們沒必要給肉吃吧。”
這位管事說著轉身，指著車隊四周蹲守的流民們，道：“您看看，今天的人數比昨天更多了，昨天才只有五百多個人，今天已經變成了七八百。”
“每到飯點的時候，這些人就蹲在車隊邊等候著，人人拿著一個破碗，眼巴巴看著咱們的大鍋，好傢伙，一碗粥幾口就喝光，水瓢大的餅子，三四口直接咽下去。噎的翻白眼，然而還是吃。”
“一個流民最少要喝咱兩碗粥，順帶著還要吃下兩個大餅子。家主你沒算過花銷，但是我天天都要攏賬。您恐怕還不知道吧，咱們這五天已經花了接近兩百貫。”
“頭兩天的時候，一天十五貫錢就能撐過去，但是隨著流民越來越多，花銷也開始不斷增長，比如昨天一天，三頓飯竟然花了十八貫。而今天更嚇人，我估計二十貫錢都擋不住。”
“家主啊，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天下流民多的是，您一個人根本養不過來的。如果照您這個心軟的態度走下去，咱們到琅琊的時候怕是要聚集一兩萬個流民……”
“老天呀，我想想就感覺害怕，一兩萬個流民，一天得吃多少錢的糧食？兩百貫夠嗎？三百貫夠嗎？我甚至認為可能會達到四百貫。”
不得不說，郭七這位管事極為忠誠，自從他被清陽公主贈送給郭子儀，然後被郭子儀不明就裡的收為家臣，從那一天開始，郭七的腦子裡只有郭家。
下人們吃飯的時候，他會眼巴巴的盯著，誰敢浪費糧食，立馬怒眼一瞪。
在長安採買貨物的時候，他一文一文的跟人講價，有時候為了節省十來文錢，他和店鋪掌櫃的掰扯大半天。
車隊啟程之後，最忙的也是他。每天在隊伍裡來來回回奔跑，每輛牛車都要親自檢查一遍。
繩子拴好了麼？
貨物有沒有跌落的？
牛喂了嗎？
抽鞭子的時候別抽太狠。
由於太過囉嗦，車隊很多人都很煩，但是郭七樂此不疲，每天累的跟死狗一樣。
……
郭子儀也嫌棄他囉嗦，但卻並沒有做出指責。
反而笑呵呵的聽著，不時還裝作聽進去一般的點點頭，但是，裝作而已。
直到郭七絮絮叨叨半天，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新詞，這時候郭子儀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吃飯去。這一頓煮了多少鍋？夠不夠所有人吃個飽？”
於是郭七瞬間又愁眉苦臉，道：“十六鍋，整整十六口大鍋啊。九麻袋糧食，就那麼呼隆隆的全倒進去。”
郭子儀哈哈大笑，再次問道：“餅子呢？弄了多少筐？”
郭七一臉肉疼，唉聲嘆氣的道：“我媳婦帶著婦人們，昨夜剛剛烙了一百筐的餅，然而今天早上僅僅一頓，就被大家吃掉了二十多筐。”
“才二十筐？”郭子儀又是哈哈大笑，道：“不多嘛，一百筐足夠吃五頓。”
郭七繼續唉聲嘆氣。
主僕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很快走到了埋鍋造飯的地方，這時候才發現，四周已經等候著幾百個流民，放眼一往而去，黑夜夜全是人頭。
這些流民蹲在地上，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僅是眼巴巴的看著大鍋，悄無聲息的吞嚥著口水。
當他們看到郭子儀到來時，下意識都從地上站起來，幾百號人一起站起，那場面十分壯觀，但是流民們並不敢開口，僅是面帶感覺的看著郭子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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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儀掃視一眼，發現果然比昨天又多了不少人，並且他從流民的氣色上就能看出，哪一些是今天剛剛前來的人。
凡是餓的面色蒼白者，必然是今天剛剛過來的。
而面色稍微好看一點的，肯定是已經跟著商隊吃過飯的，哪怕僅僅吃過一頓，氣色也完全不一樣。
郭子儀忽然伸出手，輕輕一拍郭七肩膀，問道：“你能看出來嗎？哪些人是快要餓死的？”
郭七幾乎想也不想，直接指著不遠處的一小撮人，道：“那邊的一百來口，都是快要餓死的。您看看他們的臉色，再看看他們的嘴唇，臉色蒼白帶著蠟黃，嘴唇乾裂帶著血絲，這樣子很好分辨，都是餓到快死的情況。”
郭子儀點點頭，忽然大有深意又道：“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給流民吃飯了嗎？”
郭七毫不遲疑，苦笑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家主您是犯了軟心。可是，這時代軟心不頂用。天下流民何其之多，您一個人是養不過來的。”
哪知郭子儀搖了搖頭，道：“你錯了，我可不全是因為心軟。”
郭七頓時一愣。
卻見郭子儀大踏步上前，走到一個流民的跟前，那個流民滿臉滄桑，懷裡還摟著一個小女娃，這流民見到郭子儀上前，連忙努力擠出微笑。
甚至就連他懷裡的小女娃，也努力朝著郭子儀擠出笑。
那是一種謹小慎微的笑。
也是一種擔心被趕走的笑。
更是一種害怕和惶恐，生怕郭子儀說出‘你們不準吃我的飯’的那種笑。
那種笑，是賠笑。
既討好，又心酸。
郭子儀嘆了口氣，伸手輕輕碰觸小女娃的額頭，他揉了揉小女娃的枯黃髮絲，然後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變溫柔，輕聲問道：“告訴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
小女孩幾乎想都不想，簡直就是脫口而出，道：“我知道，你叫郭子儀，你是一位大將軍，你給妞妞吃飽了飯。”
“哈哈哈哈，好！”
郭子儀放聲大笑。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向身側的郭七，道：“現在你明白了嗎？這才是我的本意。哪怕是流民之中的一個小女娃，她也知道我的名字叫郭子儀……”
郭七面色茫然，道：“但是這有什麼意義呢？”
郭子儀徐徐吐出一口氣，道：“很有意義。”
昔年劉備哪怕再困頓之時，逃亡路上也不忘帶著百姓，我今手中尚且有錢可用，為什麼不能庇護一批流民。
跟著我走，就是我的人。
自古成大事者，人口乃是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