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句老話，伸手不打笑臉人。
如果是來送錢的，那更加需要親切相待了。
所以這一刻的郭子儀也在笑，並且笑的很有一些特點，就彷佛他明明是個腦筋愚笨的人，偏偏卻想在別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聰慧。
這種讓人一看就誤解的絕招，郭子儀現在用的越來越嫻熟。
“說吧, 啥意思？”
“你送我這麼多錢，是不是有什麼意圖？”
他的問題似乎很‘精明’。
彷佛猜透了別人的心思。
然而真正的智者，豈能是他這個樣子？
所謂看破不說破，點到即為止，真正聰明人之間的對話，應該是彼此心領神會那種。
如果直接揭露出來，那可不算是聰明人了。
但是誰又能想到，郭子儀要達到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故意裝聰明，並且故意讓人看出來他是裝聰明，越是用這種辦法，越能讓有心之人放心。
比如今日前來拜訪的客人，此時都在悄悄的觀察郭子儀，當客人們見到他和清陽公主的交流方式，相互間不由遞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那意思很明顯，明顯是在嘲諷。
看吧，這就是個沒腦子的貨，雖然他的武力很高，但他的腦子不好使。
莽夫而已，威脅極低，甚至容易被坑騙，稍微煳弄就會入坑。
……
唯有清陽公主表現的不一樣。
這位公主應該是發自真心的。
既然是發自真心，叮囑便也顯得囉嗦：“郭兄弟，聽姐姐一句勸。你以後切記不要和人動心思，如果遇事一定要和你媳婦多商量。記住啊，別跟人玩心眼。”
然而郭子儀卻彷佛有些不悅, 道：“啥意思？你是說我沒腦子嗎？”
清陽公主噗嗤一笑, 連忙好生安撫他，哄騙道：“沒有沒有，姐姐怎麼會說你沒腦子？我只是叮囑你一番而已，讓你遇事多和媳婦商量商量……看你這拉著一張臉，莫非要打姐姐不成嗎？”
郭子儀悻悻兩聲，繼續裝作不悅道：“反正我這輩子最煩別人說我沒腦子。”
清陽公主又是噗嗤一笑，道：“算啦算啦，姐姐躲開一些，免得真惹火了你，我可撐不住大將軍的一拳。”
說著目光一轉，微笑又道：“玉環妹妹呢？為什麼今日一直沒露面？”
郭子儀順手一指，指著別院深處的一角，道：“在那邊，瞎忙活，說是要挖一個魚池，在裡面放養一些鯉魚，這事我反對了好幾次，但是她和玲瓏一直不聽，反而兩個笨女人興致勃勃, 非說要在臨走之前把池子挖好。”
“但是她們也不想想, 我們馬上就要啟程回家，如今所有的事情已經辦完，我們總共才在長安住幾天？”
“就算挖好了魚池，放進去一些鯉魚，可是十年八年不回來一趟，無論什麼鯉魚都得餓死。”
“你知道她們買魚花了多少錢嗎？十來條鯉魚竟然花了一百多貫。並且還說那些鯉魚有靈氣，屬於沾染了道門靈機的寶貝。”
“其實我專門去看過，那些魚的顏色特殊一點，然而鯉魚就是鯉魚，憑什麼價值一百多貫？”
“奶奶的，那座道館分明在騙錢。要不是兩個笨女人使勁攔我，我當天就把道館砸個精光……”
“唉，沒辦法，女人一旦腦子發熱，什麼蠢事情都能想出來。”
“這個家啊，幸虧還有我，上上下下苦心維持，勉強才不被別人坑騙。”
郭子儀說到這裡，搖頭晃腦連連嘆息，彷佛他真是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彷佛楊玉環和玲瓏郡主真是沒腦子的蠢女人。
四周的氣氛忽然詭異。
在場的賓客們臉色都很古怪。
清陽公主明顯想笑，然而卻努力的憋住了。
這位公主不但憋住笑意，甚至還不忘安撫郭子儀幾句，順毛捋一般的道：“對對對，這個家全靠你操心。但是男人嘛，不就是為了家庭操勞嗎？郭兄弟如此辛勞，實乃男人之中的典範。”
誇讚我？
郭子儀頓時‘得意洋洋’起來，喜滋滋的道：“你說這話我愛聽，不愧是開青樓的公主。”
四周噗嗤噗嗤一片噴笑聲。
賓客這次真的沒能再忍住。
清陽公主的面色有些尷尬，但卻並沒有責怪郭子儀的意思，反而也笑出聲來，語氣寵溺的道：“你啊你，讓姐姐說你什麼好。脾氣太直了，嘴上也沒個把門的。”
“你剛才那話也就對我說說，如果換個人恐怕要生你的氣……什麼叫開青樓的公主？姐姐我不是老鴇子啊。”
郭子儀‘滿臉不服’，道：“你不是老鴇子嗎？麗人坊明明是你開的。”
清陽公主失笑出聲，拿手指點了點郭子儀額頭，道：“別瞎說，那是裴氏的產業。姐姐我身為公主，嫁人稱之為招婿。我的駙馬乃是裴巽，那座麗人坊是裴氏的營生，懂了嗎？”
說完發現郭子儀好像沒懂，無奈只能繼續解釋道：“其實我乃二嫁，以前曾有一個駙馬，只因後來觸犯了某些事，我的駙馬全家被抄了。因為我是公主，可以獨善其身，所以才能留下一條性命，但卻被陛下又給招了一個駙馬。”
“而這個駙馬，就是現在裴氏的家主裴巽。我以公主之身，招他作為夫婿，由此可以執掌裴氏產業，所以那天我才會出現在麗人坊。”
“其實這種情況很常見，咱們大唐的公主們基本都一樣，招婿，聯姻，夫婿都是家大業大，招婿之後由公主執掌。”
“姐姐幫你解釋的這麼細，現在你小子應該聽懂了吧。”
郭子儀的語氣很欠揍，彷佛很‘自以為是’的道：“懂了，陛下用你們去坑大家族。嫁出一個妹子或者女兒，獲取一個大家族的產業。”
清陽公主微微一怔，連忙道：“這種話不可亂說，說了屬於犯忌諱，尤其今天這種場合，說不定會被人添油加醋傳出去。我乃陛下親妹，尚且要小心謹慎。此話若是傳到陛下耳中，對你肯定十分的不利。”
哪知郭子儀哈了一聲，渾不在意的道：“怕啥，咱說的是實話，就算在陛下跟前，我也照樣這麼說。”
清陽公主又是微微一怔，不知為何突然嘆了口氣，道：“也對，陛下不會治你的罪，像你這種性格的人，自古以來很少被皇帝治罪。反而我們這種聰明人，每天活的擔驚受怕。即便我是陛下的親妹，同樣也要謹小慎微，唉。”
郭子儀抓抓腦門，突然大咧咧的道：“俺聽人說過，自古皇族無親情，公主什麼的，都是聯姻的。以前我還不信，現在算是信了，原來陛下也是這種人，也會拿妹子和女兒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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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陽公主嚇了一跳，急急道：“別胡說。”
郭子儀再次哈了一聲，滿不在乎的道：“我偏偏就說，我想到什麼說什麼。”
忽然像是想起什麼，勐然目光看向清陽公主，又道：“其實我一直很納悶，你為什麼一定要自稱姐姐。以你現在的年齡，當我嬸嬸都可以。”
清陽公主沉默下去。
足足良久之後，彷佛才找到解釋的藉口：“女人哪有想老的？不都是把自己往年輕了論麼？雖然姐姐我的年齡大了一點，可我不想被你和玉環妹子喊嬸嬸，這稱呼不但聽起來像個老媽子，而且還會讓彼此間的交情產生隔閡。”
郭子儀點了點頭，但卻故意裝作似懂非懂，道：“嗯嗯嗯，明白了，姐弟相承屬於平輩，相互間的交情比較容易建立，對不對？”
清陽公主笑道：“算你聰明。”
她轉身朝著遠處一看，道：“跟你掰扯這麼久，結果什麼事也沒定下來，事關十五萬貫巨資的生意，我需要和玉環妹妹定個章程。”
郭子儀連忙道：“順便幫我勸一句，讓她別再挖池子，趕緊把那些鯉魚退了，足足一百多貫錢呢？”
哪知清陽公主目光一閃，若有所思的問道：“你剛才似乎說過，那些鯉魚是從一座道館買來的？”
郭子儀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那座城中的玄都觀。裡面的老道士有些神神叨叨，非說那些鯉魚沾染了道門靈機，騙的我媳婦信以為真，花了一百零八貫錢買他的魚。”
清陽公主沉吟片刻，緩緩道：“雖然我和玉環妹妹只交往過一次，但是我能看出玉環妹妹的聰慧，她不像是隨意能上當的人，更不像是大手大腳亂花的人。”
郭子儀哼了一聲，似乎很是煩悶，道：“女人一旦腦子發熱，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這個家啊，上上下下幸虧有我操心……”
四周的賓客又在憋笑。
清陽公主則是笑出聲來，打趣道：“行行行，全靠你操心。姐姐我現在就去問問，幫你勸一勸她們兩個。”
郭子儀連忙道：“記住把鯉魚退了。”
這是他第三次專門提及鯉魚。
他今日一直在試探清陽公主。
無論是借鯉魚說事，又或者此前收下郭七當家臣，郭子儀自始至終表現的粗莽，然而自始至終都在試探。
直到這一刻，他依舊沒有做出確信，但卻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清陽公主似乎真的是滿腹誠意。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郭子儀越發的謹慎小心。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同樣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堂堂一位公主，而且還是皇帝一輩的公主，她表現的如此熱心，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
今日除了清陽公主，來訪的客人還有很多，雖然藉口都是慶祝郭子儀成為武狀元，但是真正的意圖幾乎不言自明。
首先大家都想要蘭陵的戶籍，有了這個戶籍就可以在蘭陵求醫問藥。
其次是和郭子儀攀個關係，攀了關係以後才能發展友情。
再次，有些人怕是打著不良企圖，表面看似前來恭賀，實則乃是包藏禍心……
這些人同樣也是來攀關係的，然而攀關係是為了以後利用郭子儀。
沒錯！
這些人想利用郭子儀。
一介武夫，武力驚人，性格魯莽，城府全無。
並且即將坐鎮山東南路五個府，成為大唐十六衛之外的大將軍。若是利用的好了，以後會是很利的一把刀。
這是很多人眼中的郭子儀。
所以今日才會有這麼多的賓客。
而郭子儀也順水推舟，將他的人設繼續完善，不斷和賓客們吆三喝五，莽夫的人設深入人心。
真可以說是賓主盡歡。
……
但是世上沒有不散宴席，再怎麼賓主盡歡也是需要散場的，當夕陽餘暉灑滿長安的時候，賓客們陸陸續續開始告別。
清陽公主走的最晚，直到華燈初上才離開。並且是由楊玉環和玲瓏親自送別，她今日唯一被郭氏女眷親送的客人。
等到清陽公主的身影消失，整座別院終於清靜下來，郭子儀第一個開口，說出自己的推斷：“她應該沒問題，看不出任何惡意，但也正是因為沒有惡意，所以我越發吃不準她的心思。堂堂一位公主，為什麼會如此熱心？”
玲瓏第二個開口，嘻嘻笑道：“肯定不是因為情愛，她的年齡足以當你嬸嬸。況且你這種粗魯的漢子，不可能讓女人一見傾心。也就是本郡主我天生古怪，才會喜歡你這種賊漢子。”
楊玉環的語氣很微妙，緩緩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理下於人，必有所求，折節相交，必有緣故。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公主的心裡沒有惡意。也許她是有什麼謀算，需要藉助你的能力。然而她這個謀算的前提，並不存在害你的意思……”
郭子儀點點頭，道：“我今天也看出來了，她的心思很赤誠。”
忽然想了一想，又道：“你和玲瓏要養鯉魚的事情，我今日也趁機宣揚給了賓客們，但是這事我一直弄不明白，你們讓我宣揚的意圖是什麼。”
楊玉環低笑出聲，道：“你弄出絕世巨寶的噱頭，是為了發展山東聚攏人氣，我弄出魚池養鯉的噱頭，則是佈局很久以後的將來。算是一步閒旗吧，將來說不定會有用……”
郭子儀還想再問，然而楊玉環已經轉身，道：“走啦，回屋，今晚吃一頓火鍋，作為長安城的告別宴，明天一早，咱們啟程。”
郭子儀頓時有些擔心，道：“你的身體能行嗎？不如還是按我的意思來。等你生完孩子之後，咱們再啟程回山東。”
楊玉環搖了搖頭，道：“生了孩子之後，更加不敢長途趕路，所以這件事別再遲疑了，咱們不能老是在長安耽擱下去。”
郭子儀無奈，只能道：“那就弄一輛舒適馬車，每天慢悠悠的趕路。”
楊玉環指了指玲瓏，笑道：“你忘了她的郡主車架嗎？長途趕路沒有絲毫顛簸。”
玲瓏也笑道：“他腦子笨，怎麼能想到。”
這時兩個丫鬟跑過來，分別是叮噹和兜兜，遠遠的就嘰嘰喳喳，大呼小叫的道：“火鍋好了，咕嘟嘟冒泡，好神奇啊，以前從沒見過這種吃法……”
郭子儀哈哈一笑，揮手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本大將軍宣佈，咱們回屋吃飯。”
……
華燈初上，璀璨長安。
清陽公主的車架穿過朱雀長街，悄無聲息的停在了一座宅邸。然後，清陽公主獨自一人入府。
片刻之後，一座書房。
有個中年人滿臉迫切，一見面就急急的發問，道：“姑姑，如何，那個郭子儀是不是真的魯莽，乃是一個毫無城府的武夫……”
清陽公主眉頭皺起，沉聲道：“無論他精明還是愚笨，有一點你需要時刻謹記，想要與人相交，必須心懷赤誠。若你一開始就存心想要利用別人，那你就永遠成不了大氣候。”
說著看了一眼中年人，又道：“從今天開始，你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姑姑我會努力和郭子儀一家交往，他以後肯定會庇護你的安危。但是有一點前提，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姑姑我還是那句話，與人相交一定要赤誠。”
然而中年人卻下意識開口，道：“皇位呢？他能不能幫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