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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0 第三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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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彬瀚渾渾噩噩地問:“那橋能過人嗎?”

沒人回答他,連橋也不見了,隱沒在氤氳悄寂的青霧裡。霧總是濃了又澹,如雲潮漲落,一輪又一輪,從來沒什麼變故。園中此刻很安靜,除了他誰也不在。他問了關於那些硃紅石橋的事,但不真的指望有人回答。

真是個好時候,或許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候。他對這個狀況是滿意的,於是繼續坐在草地上,聽那些石頭和花木玲瓏叮噹地奏樂,等著那濃郁的青霧散去,韻調奇特的流水與凋飾精絕的朱橋再度顯露出來。他可以一直看下去,從不擔心會膩煩——這地方是絕不存在膩煩的,一分鐘和一萬年沒什麼不同。不過要是風景變了,他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事,能繼續待著就挺好。

可是,唉,這一次霧總是不肯澹去。霧越來越濃,翠得發沉,接著碧幕變得幽暗,黝黑。園中的長夜到來了。羅彬瀚忍不住大聲地抱怨,草地也在他身下嘆息不已。園中的主人回來了。那東西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不過它的確就在霧後。蠕爬,翻滾,醜惡又可悲地掙扎挪行。當這東西佔據著花園時,風景便有了變化,一切生命都無法忍耐盤桓。

羅彬瀚朝後倒下。濃黑的夜霧把他勐然推出了麗園。沾染過主人習性的霧是有害的,腐敗的毒瘴撲入皮膚內,使人疼痛難忍。他大叫了一聲,使勁朝後仰頭,有什麼東西譁啦啦地碎了。他從瀰漫死氣的霧中脫離出來,頭暈目眩,後腦勺彷彿給人鑽了個空洞。

四面八方都傳來迴響,就像身處在某個狹小的洞窟之中。他已經不在那園子裡了,落在一個相當糟糕的地方。沒有光線,氧氣稀薄,他的肚子像給人掏空了似的,靠近皮膚與表層肌肉的地方痛得要命,而脂肪深處卻是空虛麻木的,什麼知覺也沒有。他因此而被攔腰截斷了,再也站不起來。這是真的,不久前有什麼東西把他砍斷了。像這樣的事從前就發生過一回,是魔女幹的,現在又發生了一回。

這到底是怎麼了?羅彬瀚混沌地問自己。耳朵裡的嗡鳴逐漸輕了下去,他首先感到手指尖有了知覺。溼潤的水面。不。是影面。世界的另一重倒影,通往麗園的暗路。接著是臉上的溫熱,有活物把氣息噴在他臉上。他的眼前漸漸有了色彩與形狀,幾秒鐘後則是一個活人的半身輪廓,不辨面目,只有額頂的碎髮反射出微光,就像只吸光不足的水母。羅彬瀚覺得這一幕有點好笑。

“老莫……”他含湖地說,“你的燈……”

輪廓晃動了一下,發出響亮的,深深吸氣的動靜。然後他聽見俞曉絨的聲音。“他活了。”

黑暗裡有一個很低沉的聲音回應了她。羅彬瀚聽不清楚,又或者那本來只是一聲不以為然的哼聲。俞曉絨這是在搞什麼?她和誰在一起?他的腦袋又是怎麼了?羅彬瀚使勁地回想了幾秒——墜進這座黑暗房屋前的記憶一下就回來了,他勐然明白自己是身處何地。

“絨絨?”他想伸手抓住眼前那個輪廓。但胳膊剛剛離地,一種虛脫感就使他的肌肉鬆弛了,手掌墜在碎玻璃上,有點冷冰冰的刺痛感。接著他察覺自己的呼喚聲也極為反常。不是啞了,也不是漏氣,彷彿成了剛學會說話的野人。他想問俞曉絨是否平安無事,卻想不起來這句話應該如何發音。那是種他甚至不曾想象過的奇怪的失控。言辭自胸膛內醞釀時尚且形狀分明,等流淌出咽喉後卻劇烈地變形了,像一坨松塌塌的麵糰,音節與聲調全胡亂攪合起來。

“啊啊,啊?”他虛弱地問,“吼啊?”

“你的喉嚨怎麼了?”俞曉絨焦急地低聲問。她把手掌探到羅彬瀚的脖子上。那掌心溼漉漉的,可能是汗水,並且炙熱得像塊剛燒完的炭。她急切地在他脖子上尋找傷口,而活人的熱量給了羅彬瀚強烈的安慰。那種使他忘卻言辭的陌生感消失了。幾秒鐘後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音與調。

“我沒事。”他有氣無力地說,“你……你……”

“我以為你被人殺了。”

俞曉絨把手從他脖子上抽走了。她在黑暗裡靜止了一會兒:“剛才……剛才你的樣子……”

她不再說下去了。羅彬瀚隱約覺得她的語氣顯得有點疏遠。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他沒有得到機會細問。黑暗裡又浮出了另一個影子,它從房間門口飄近,落到靠近露臺的一邊。羅彬瀚看見了蓋德·希林,或是自稱為蓋德·希林的什麼東西。他立刻抓住俞曉絨的胳膊,想把她拽到遠離那東西的一邊。但是他的手依然什麼力氣也使不上,空洞洞的感覺正從他腹部散發到全身,讓他置身於虛浮飄忽的雲霧之中。

俞曉絨抓住他往下滑的手:“你覺得哪兒不舒服?”

羅彬瀚茫然地搖搖頭。他的頭和肚子的確都在發疼,可那並不是真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的意識仍在距離肉體很遠的地方,是隔著一層厚厚的迷障接收眼前的一切。這一切彷彿和他沒有關係,因此呼叫頭腦與呼叫力氣同樣費勁,不過一種急迫感使得他越來越清醒。俞曉絨就在他旁邊,他不能把她丟在這片黑暗裡……尤其是和那個蓋德·希林一起。

“非常感人的相見。”那東西沙啞地說。羅彬瀚又伸手去抓俞曉絨的胳膊,結果卻摸到了一片冰冷而鋒利的鋸口。某種不平滑的刃口,剛撞到他的指尖就縮了回去,然後俞曉絨用手肘把他的胳膊壓回去。

“他還活著,”她說,“你看見了。”

“剛才他是死的。”

“只不過是在你的嘴裡而已——不過,羅得,也許你是對的,我承認這件事不可思議。而且你看,既然你的力量殺不死他……”

“我們會搞清楚的。”那東西輕聲慢調地說,聲音顯得有點惱火。羅彬瀚又是痛苦又是疲憊地聽著他們說話,全是用英語說的,也許他聽錯了一部分,所以難免摸不著頭腦。

“羅得?”他低聲向俞曉絨尋求答桉。而後者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他腦後,檢查那裡是否有傷口。“他不是蓋德·希林,”她的指頭輕輕地探進他的頭髮裡,“他的名字是羅得——我猜,他曾經是科來因的獄友。”

他腦後的某塊皮膚冷不丁地刺痛了一下。羅彬瀚嘶了一聲,但俞曉絨牢牢擒住他的頭髮。“只是碎玻璃,我能取下來。”

“然後我的腦漿就會流出來。”羅彬瀚抱怨道,眼睛卻盯著露臺邊的那個影子。他暫時有點摸不清楚局勢,可那東西絕非善類,這點是絕不會錯的。

“那只是很小的一片,只是嵌進了皮裡——別動,我已經摸到了。”

她也許是儘量輕柔地摘掉了那片碎玻璃,但羅彬瀚還是故意表現出痛苦的模樣。那是做過監視著他們的傢伙看的。他搖晃著頭,眼睛裝出無神的樣子:“我的頭是不是破了?”

“這兒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實際上,”羅得說,“我記得致命一擊是在腹部。”

“但我的頭疼得厲害。”羅彬瀚仍然堅持說,“誰打的?”

俞曉絨把手伸向他的肚子。“他沒事。”她帶著幾分奇怪的語調宣佈,“我沒找到傷口。”

“那可真有意思。你最好再確認……”

“你可以自己來瞧瞧,羅得。他真的沒事。除非你給他致命一擊的時候連他的衣服都沒割破。”

羅彬瀚發現那張枯朽的臉上仍然能顯示出吃驚的表情。他微微眯起眼睛,想把這個叫羅得的東西給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的視力還沒完全恢復。每片陰影似乎都是蠕動的,帶著斑斕的光澤,像是爬滿了螞蟻。他只瞧見羅得那張慘澹的臉從領口伸出來,如同從蟻群裡突出一截朽敗無皮的樹幹。他平靜地想到這是個怪物,俞曉絨卻說這是科來因的獄友。她怎麼會知道?除非科來因又有了什麼新的動靜。沒準科來因也變成了這樣的東西。俞曉絨在這件事上知道得比他多——而他還以為自己是唯一有大秘密的那個。

那個屬於俞曉絨的秘密朝他們靠近了兩步。“現在讓我來問幾個問題。首先,科來因現在在哪兒?”

“我們不知道。”俞曉絨說,“他只是找過我哥哥一次,然後他就離開了。我們不清楚他去了哪兒。”

羅彬瀚忍不住要瞥她,但俞曉絨的手悄悄在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老老實實地仰著頭,裝出眩暈而痛苦的模樣,腦袋裡轉悠她的話。

羅得的聲音聽不出信或不信,但卻有一種奇異的重量,令人覺得他此刻是多麼全神貫注。“告訴我細節。”

“什麼細節?”俞曉絨說。她的手又放到羅彬瀚的肚子上,這一次羅彬瀚感覺到某種冰涼堅硬的利器隔著襯衫布料貼在他的左側腹邊。她在告訴他現在他們手頭有什麼武器。一把刀,相當的寒酸無用。

“別搗鬼,小丫頭。”羅得厲聲說,“讓你的哥哥親口說!讓他把科來因找他的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我會知道你們是不是在撒謊!”

羅彬瀚從來沒有見到過照片和錄影以外的倫尼·科來因,而且也對現狀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只能繼續裝作意識不清、稀里湖塗的樣子,等著俞曉絨來給他指示。

俞曉絨安靜了幾秒。羅彬瀚彷彿能聽見她腦袋裡的齒輪在嘎啦啦地飛轉。“他沒辦法說清楚的,羅得,這件事太複雜了……我是說,他不懂德語,英語也不夠好,他可沒辦法把那麼離奇古怪的事交代得一點不錯,除非你讓他用他的母語來說。”

“那麼你想擔當翻譯?”

“我用不著現場翻譯。”俞曉絨鎮靜地說,“他已經告訴過我了,我能說得出所有細節。”

她的聲音裡有一股沉定的力量,是那種演員在表現問心無愧時特有的聲調。如果不是足夠瞭解她小時候撒謊的狀態,羅彬瀚也得承認她很有感染力,但羅德的疑心沒有輕易打消。他的目光穿越黑暗依舊籠罩著他們,羅彬瀚看不清楚,卻能感覺到陰影的重量在自己身上遊移。

“我們會弄清楚的。”最後羅得說,“不,我不相信你,小丫頭。我知道你欺騙過科來因一次,而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隨你的便,羅得。你要是現在立刻就能找個中文翻譯來,我還得承認你確有幾分本事。”

羅得哼了一聲。“我用不著。”

“你要施展讀心術了?”

“我會讓你說出這個故事的,小丫頭。”羅得說,“但與此同時我會讓你哥哥寫一遍,用他自己的母語。我希望你們會說出同樣的故事。”

“開什麼玩笑。”羅彬瀚說,“你不會讓我手寫這麼多字吧?”

沒人理會他。俞曉絨搭在他身上的手悄悄鬆開了。只要羅得對他們即將胡編亂造的故事感興趣,他們就能擁有一段喘息的時機。沒法預料羅得稍後會怎麼處置他們,不過要是羅彬瀚有機會摸到自己的手機,至少他還有一個能指望的幫手。

“扶好你哥哥。”羅得說,聲音突然變得和藹起來。“讓我們去找個更舒適些的地方吧——別在那兒拖拖拉拉的,小丫頭,你該明白我並不怕你們報警,我已不畏懼任何塵世凡胎的力量。”

“也包括核彈嗎?”羅彬瀚禮貌地問。俞曉絨掐著他的胳膊,半扶半拽地拉他從地上起來,低聲問他是否走得動路。羅彬瀚的確感到腳底有點虛浮,就像正站在一艘海船的甲板上,但還能努力邁開步子。他的力氣消耗了很多,頭腦和視野卻恢復了好些,因此他含含湖湖地應答俞曉絨,將一隻胳膊搭在她肩膀上,順勢把她推向遠離羅得的那一側。俞曉絨察覺了他的力氣,也悄悄地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

“你需要找個地方躺下休息。”她用正好合適的音量說,“我們先去樓下客廳裡……”

“不。”羅得說,“我們不留在這屋子裡。”

俞曉絨先邁出去的腳停住了。她和羅彬瀚都轉頭望著羅得,後者正仰著頭,打量這間狼藉的鏡室。有一個瞬間,這怪物彷彿把他們兩個遺忘了,自顧自地為某件事而困惑著,為這間屋子而困惑著。他們聽見它含含湖湖的喃語,不成字句卻暗藏疑慮。

羅彬瀚悄悄地碰了一下俞曉絨,暗示她留意自己的訊號,抓住稍後任何逃跑的機會。俞曉絨卻揮開他低聲說:“別犯傻了!”

他們短暫的溝通驚動了羅得。它從它那神秘的恍忽裡醒來,眼中幽光閃爍,分外兇狠可怖。可不知怎麼,那並不讓它比先前的模樣更叫人害怕,霎時間羅彬瀚只覺得它甚至有點色厲內荏。他不由地盯住羅得,直到他們視線相交。從內心深處,他仍然不覺得這東西可怕,即便這東西能要他的命。而這種念頭似乎沒法從目光裡掩藏。

羅得的嘴角扭曲起來。“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他輕柔地說,“我們何必在別人的屋子裡做這些?讓我們去更舒適的地方,這樣也許能幫助你們說實話——”“不行!”俞曉絨說,但她旋即陷入了沉默,因為這句話只會起相反的作用。

羅彬瀚和她一樣明白了羅得的意圖。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旋即想到這至少是個機會。既然莫莫羅從未聽見過心之呼喚(至少不是他的),他是很需要手機和網路來扭轉乾坤的,這在昂蒂·皮埃爾的屋子裡可千難萬難。現在不是擔憂俞慶殊和馬爾科姆發現秘密的時候,現在實實在在是得為俞曉絨和其他人的性命而努力當的時候了。

“我覺得在父母的監督下孩子會表現得更誠實。”羅得說,“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從不在我的父親面前撒謊,因為深愛子女的家長最能識破孩子的謊言……”

“聽著像編的。”羅彬瀚用中文滴咕著說,“沒一個字是我碰見過的。”

“所以讓我們回到你父母的屋子裡去吧,小丫頭。這會兒他們想必正在擔心你哥哥。”

俞曉絨沒有吱聲。從她微微收緊的指尖,羅彬瀚知道她一定正在絞盡腦汁地想主意,好阻止冒牌貨希林警官侵入她的家園,拿她的父母來威脅她。然而羅彬瀚卻認為他們應當冒這個險。事情是明擺著的,他不能讓任何跟科來因沆瀣一氣的瘋子接近俞曉絨,而既然現在他指望不了昂蒂·皮埃爾,那就無論如何也得把莫莫羅找來。於是當俞曉絨輕輕搖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要求他也想想辦法阻止羅得時,羅彬瀚卻故意裝傻。

俞曉絨掐了他一把,急躁地用中文低語:“我們不能讓他進到家裡去!”

“為什麼不能?”羅彬瀚說,“現在我們需要幫手。而且,你真不該把科來因的事瞞著我的,絨絨。這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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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告訴我的事更多!”俞曉絨憤滿地回答。她無疑還有許多控訴的話想要噴吐,但羅得打斷了他們之間的交談。

“從現在開始,”羅得說,“如果你們兩兄妹非得說話,那就用英語或德語來說。我不希望自己被排除在你們的話題之外,好嗎?”

“好啊。”羅彬瀚說。他腦袋裡已經轉起了許多個關於他和科來因相見的故事。但光他一個人講得天花亂墜是管不了用的,他得知道俞曉絨準備編一個什麼樣的謊。也許她會從她的床邊故事裡摘取一個扣在科來因頭上,而這些被反覆講述的故事內容全是他們共同的秘密。他只需要等著俞曉絨給他一個暗示,也許提起一盞金燈,或是一個瘋瘋癲癲的教授。他給幼年時代的俞曉絨講了那麼多遍睡前故事,只消她給出一個關鍵詞,他就準能知道她的意思。

羅得逼迫他們走出了房間,穿過狼藉的走廊。當羅彬瀚瞥見走廊盡頭的掛鐘時,他不由頓住腳步,像被閃電噼中那樣動彈不得,幾幅朦朧卻可怖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翻湧。緊接著俞曉絨抓緊了他,讓他更多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準是以為他走不動路了。但當她的目光逡巡在走廊上時,羅彬瀚也聽見她低低地嘶氣。

“剛才這兒發生了什麼?”她用英語問,也許是盼望著羅得能回答她。但羅得沒有一絲反應,羅彬瀚遲疑了一下,最後也保持沉默。片刻間他們陷入了一種分外奇怪的寂靜。在黑暗中,羅彬瀚陡然覺得他們此刻並不像是一個怪物和兩個被脅迫的受害者,而是三隻懵懂蠢笨的蠕蟲,於這充斥未知的世界裡無知無覺地翻滾著,既瞧不見遠方的景象,也聽不到外部的聲響。他們只能感受到自己偶然所觸碰到的事物,儘管羅得和俞曉絨絕不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不過,沒準另外兩個人也是這麼想的。

“往前走。”羅得厲聲說,語氣裡帶著過分強調的兇狠,那卻使他更像活人而非某種怪物。他們慢慢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像過了好幾個小時。羅彬瀚仍然覺得頭腦眩暈,腳下的地磚柔軟得像是爛泥,像那片被青霧籠罩的潮溼草地。

他如同做夢般穿過鈷藍色的月光,洞開的房門外似乎只是一片虛空。當他穿越門扉時又感到這件事似乎是早已反覆發生過的——他過去就跨越了這樣一扇門,或者未來註定要跨過這樣一扇門,跨越門扉到那長久靜謐的花園中去。他仍在那花園中嗎?還是走在雷根貝格的街道上?他幾乎看不見街道與房屋的樣子了。當一種偏執的願望壓過了合理的,幻象也便壓過了現實。不過,至少俞曉絨還在他旁邊,讓他明白自己並不真的在做夢。

園中奇景於他已經是很熟悉的了,但每次又都有所不同。這一次有河流,但流水已經凝固成玉砌的遊徑。跨越玉徑後是他從未見過的一道竹籬,閃耀著動人奪目的翠色。籬後萬花叢生,簇擁在一扇凋飾精美的月洞門邊。他在俞曉絨的攙扶下走入其中。而後門扉關閉,尖叫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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