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
就連陳平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待上七年。
其間他曾試圖離開這個世界,可當他遠離青禾書院後,一切,便都成了一片白霧。
失去靈力的他除了腰間的啟明劍,別無一物,更別說做其他嘗試。
但陳平相信,王姨既然送自己來到這個地方,那一切就都還在正軌上。
他需要的,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變化的產生。
第八年,兩位訪客打破了青禾書院的寧靜。
八年前那位唐家主如今已是滿頭白發,似乎被什麼積勞磨損著,他的身後,跟著一名明眸皓齒的少女。
何青禾將那位唐家主請入後堂議事,在書院外的草地上,唐洛遇見了那名摘著鮮花的少女。
“我叫唐心媚,你叫什麼名字呀?”少女巧笑倩兮,宛若陽光明媚。
“唐,唐洛。”
拘謹的少年看著漫山開遍的花海,目光卻只剩最燦爛的那一朵鮮花。
那一年,唐洛十三歲。
之後每隔一段時間,唐心媚都會來書院一趟。
聽說唐家主不知為何,將這位最疼愛的女兒送到了不遠處的一處唐傢俬院,極為隱秘。
“先生,您不插手一二嗎?”
書院內,陳平看了眼窗外和唐洛嬉笑打鬧的唐心媚,有些不忍。
“兒女情長,為何要插手?”何青禾咳嗽了幾聲,抬眼露出揶揄。
“天師一脈,需要守陽蓄道,先生莫非忘了?”
“守陽蓄道……若不過情關,談何‘守’意?”何青禾搖了搖頭,看向窗外的唐洛。
“況且我這弟子,心中的志向,可要‘沉重’得多。”
何青禾擺了擺手,走進書院深處。
第九年。
東海的妖氣愈發濃郁,整片天都被妖氣所籠罩。
陳平從偶爾經過的山夫口中知曉,似乎有幾郡供妖的世家反了,引起妖物暴怒,屠戮四野。
妖氣濃郁,連帶著他們這間避世的書院,偶爾也有小妖滋生。
好在,名為唐心媚的少女,依舊如以往那樣來到,出入平安……
第十年。
傍晚。
緊閉的門窗,燈燭之下,何青禾和唐洛對坐著看書,不發一言。
牆角,陳平扶著劍閉目,感受著啟明劍內流轉的靈性。
外界,風聲驟響。
書桌前,唐洛偏過頭,眼中流過淡淡的金意,忽然開口。
“先生,有妖怪。”
“嗯。”何青禾翻著書頁,只是嗯了一聲,沒有理會。
唐洛無奈,又站起身,走向陳平,恭敬地近身喚了聲:“二先生,有妖怪。”
牆角邊,陳平有些無奈地睜開眼。
雖然他已經糾正了自己師父很多次,但方正的唐洛依舊堅持用二先生稱呼常年跟隨在何青禾身邊的自己。
“有妖怪,就去把燈點著吧,先生不是教過你了嗎?”
“是。”
唐洛回應一聲,這才從牆邊拾起一盞貼滿靈符的紅燈籠,推門走出了書院。
在門邊,他輕輕掛起這盞燈籠。
很快,妖風漸漸平息下來,似乎繞過書院而去。
唐洛點了點頭,正要回去。
“嘿!”
清脆的女聲陡然在身後響起。
唐洛緊張得回頭,看到身後捂嘴偷笑的唐心媚後,神情才放鬆下來。
“心媚,你怎麼來了?時候可不早了。”
“我想你啦,就來見見你咯。”唐心媚嬉笑一聲,繞著唐洛蹦蹦跳跳。
“喂,唐洛,陪我出去玩好不好,父親總是不讓我回家,我一個在大房子裡,可無聊了!”
“心媚。”唐洛搖了搖頭,“最近外面妖怪很多,很不安全,等白天我再陪你,好不好?”
“少騙我,白天你肯定又要讀書。”唐心媚嘟了嘟嘴,很是不滿。
在唐洛的幾番安撫下,最後少女還是重拾笑容,蹦蹦跳跳地離去了。
書院內,陳平和何青禾不知何時,俱是抬頭看向窗外,沉吟不語……
三個月後,風雨交加。
窗外陣陣妖風呼嘯,瘋狂地拍擊著窗戶。
唐洛皺了皺眉,拾起手邊的燈籠往門外去,忽然,響起了少女的呼救聲。
“唐洛!唐洛你在哪?!”
唐洛神情輕變,快步推門而出,門邊,渾身溼漉漉的少女雙眼通紅,看到唐洛後便一頭栽進了對方的懷抱中。
“心媚,發生什麼了?”唐洛輕輕安撫著少女,追問道。
“我……我不知道……唐家,唐家沒了,父親母親也沒了……”唐心媚哽咽著,抬起梨花帶雨的面龐。
“什麼?!”唐洛心神震動,接著眼中露出一抹悲哀。
唐家終究還是被滅門了,在這東妖十三郡內,也只有妖物才能做到。
這麼多年,唐洛早就猜測到父母,乃至整個唐家將自己這些人送來是為了什麼。
在和何青禾搭上關係的那一刻,整個唐家便已經等同於背叛了東海的妖物,掀起了反旗。
雖然不知道唐家主還做了什麼,但如今看來,沒能成功……
那麼,等待唐家滿門的,便只有滅亡一途。
眼下的問題在於,懷中的少女,為何還活著?
“唐洛,你帶我走好不好,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眼中流轉起些許紫光,唐心媚撫摸著唐洛的面龐,祈求著。
“不,抱歉。”
唐洛後退了幾步,看著身前的少女,似乎看出了什麼,痛苦地搖了搖頭。
“心媚,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我是天師,我要守護黎明蒼生,而非你一人。”
看著淚如雨下的唐心媚,唐洛終究沒有把事實說破。
“什麼天師,什麼蒼生……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少女擦拭著通紅的眼角,“父親母親已經不在了,就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對不起。”唐洛沉默著,卻不知道該對眼前的“人”說些什麼。
“我恨你,唐洛,我恨你!”
哭喊著,少女再次跑入雨中,消失不見。
“那少女,很久之前便已死去……”
“留下的,只是一道死靈罷了。”
書院內,在陳平複雜的眼神中,何青禾輕嘆一聲。
“我知道……”門邊,唐洛衣衫盡溼,失魂落魄地走了進來。
有些憐憫地看著唐洛,何青禾開口了。
“十年前,為師曾問你一個問題,今日,我再問一次。”
“你的願望,是什麼?”
“是……”嘴唇哆嗦著,唐洛似乎明白如今的答案意味著什麼。
唐家,父母,書院裡夥伴的面孔在心頭一一閃過,最後,是那張帶著恨意的面孔。
眼淚自臉龐流下,唐洛睜開了雙眼。
“是,為了結束這……荒謬的時代。”
眼中,金意璀璨。
……
“他天資、心性、能力都遠遠超乎了我最初收弟子時的預期,只可惜他給自己揹負的實在太多了。”
“他會成為一塊璞玉,只是他還需要時間。”
書院內,讓唐洛回去休息後,何青禾對陳平說道。
“先生既然願意花費十年時間教出一位天師,師……您的弟子尚且年輕,又何必在意?”
何青禾捂著嘴,再次咳嗽了幾聲。
這咳嗽沒有像以往那般淺淺止下,反而像外面的風雨一樣,愈演愈烈。
陳平神色微變。
“因為,需要時間的,不止他一個人啊。”抬起頭來,何青禾苦笑一聲。
“陳平,你知道天師一脈只傳一人,為何卻能在這麼漫長的時光裡未曾斷絕嗎?”在陳平的攙扶下,何青禾慢慢站起。
目光穿透牆壁,看著遠處臥室內縮在被窩裡偷偷哭泣的唐洛,何青禾眼中露出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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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然需要時間,那我便給他。”
……
“唐洛,為師給你一個選擇。”
“你天師之法已融匯貫通,但以你的修為,還不足以支撐起天師的責任,更無法實現你的願望。”
“這需要漫長時間的積累,為師也是那般從幾百年前走來,如今的你,同樣如此。”
“先生,可是有他法?”
“對,我天師一脈有薪火相傳之術,為師可將一身修為傳授於你,但以你之資質,依舊需要時間沉寂,在人世間沉睡。”
“敢問先生,需要多久?”
“人世間,百年……”
“弟子……謹遵師命。”
就像觀看了一場輪迴一般,陳平久久無法從中脫離,最後,在書院的門外,唐洛朝何青禾伏下了頭顱。
“今後的路,為師可就陪不了你了。”
一縷縷溫柔的道韻自何青禾體內逸散,將身下啜泣的唐洛漸漸包裹。
兩人漸漸,化作一尊石雕。
看著唐洛徹底沉睡在石雕之內,陳平朝整個身體大半都在漸漸石化的何青禾走去。
“說起來,我還沒有給你結下這十年的教習費?”
轉過頭,何青禾笑了笑。
“那一劍,足矣。”拍了拍劍鞘,陳平指的是當日何青禾斬天裂地般的那驚天一劍。
“可惜我劍修衣缽已經傳下,不然,定也將你收作弟子。”
“不敢。”
直到最後,何青禾仍不忘開幾句玩笑。
身軀繼續石化著,只剩下他的一顆頭顱還能活動。
“看起來,你已經找到了答案?”何青禾看向了陳平腰間的劍,那裡一股初生的靈性醞釀而成,只等長劍出鞘的那一天。
“沒錯。”
“後生可畏。”何青禾感慨一聲,忽然看向身下的石雕。
“別學你師父,他這一生,都活得太累了。”
陳平沉默。
“謹遵師祖之言。”
“善,天果真不亡我天師一脈。”
陳平又扭頭看向遠方,“那道死靈,最終可會化妖?”
“若放不下執念,那便只能成妖了,不管了,不管了……接下來的爛攤子,還是交給徒弟徒孫們管吧。”
何青禾長笑一聲,惋惜著嘆了口氣,看向遠方有些落寞。
“終歸,是虧欠了唐家啊……”
“好了,你走吧,想必現在以你的劍心,已經能斬斷她對你體內‘時間’種下的鎖。”
“這一次,可要徹底結束...東妖十三郡……的‘過去’啊。”
聲音逐漸乾澀,最終,何青禾也化作了一尊石雕。
青禾書院寂靜無人,唯獨門邊的石雕,醞釀著生機。陳平知道,待得百年之後,一位比肩何青禾的天師將從這石雕內破出。
屆時,一人一劍,他將獨面東妖十三郡的大妖,以及……那過去化作的妖影。
他為,人間第一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