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韓皎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嘴角掛著甜甜的笑意,他只想香香地睡一覺。
然而,謝奪的聊天需求比平日一下子高了幾百倍。
韓皎也可以理解,畢竟之前兩次的表現,嚴重影響了戰神的技術風評,這一次完美的表現自然會讓謝奪迫切尋求誇獎。
事實上,韓皎從被抱回臥房,就一直在誇他。
但謝奪的要求很嚴格,他需要更加細節的誇獎,比如在某一刻,他的某個小動作,是不是被韓皎捕捉到了,是不是神來之筆,是不是天賦異稟。
而這樣細緻的談論,會讓韓皎想挖地洞,所以他直接閉上眼,摟住謝奪的腰,假裝睡死了過去。
很顯然,謝奪內心深處並不想放棄這次重要的事後總結,雖然嘴上說“累了就快睡吧”,實際上一會兒把韓皎抱到自己左邊,一會兒又抱到右邊,就跟床板上有釘子似的,一刻都閒不下來。
他可能是希望小神童先生把他剛剛的表現,以十萬字策論的形式,跟他詳細探討一下。
“謝!奪!”韓皎忍無可忍一瞪眼:“你再鬧我,可就記不得你剛剛的出色表現了,你得讓我舒舒服服睡完一覺才算完整達成目標,現在還在考核時間內。”
謝奪立即不動了,把韓皎抱回床的裡側,輕輕給他蓋上被子,自己輕手輕腳在一旁躺下了。
臥房裡安靜下來,韓皎快要睡著前,迷迷糊糊抬頭看一眼,發現謝奪還一臉迫不及待地盯著他,一副要等著他睡醒再談事的表情。
“你也睡。”韓皎命令道:“不是說要跟我保持同步嗎?”
謝奪覺得他強人所難,但轉念一想,為了完美達成目標,還是乖了,往前挪了挪,輕輕抱住小神童,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照理說,謝奪這種情緒下,根本不可能睡著,奇怪的是,小神童身上的溫度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謝奪一閉上眼,就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識。
睜開眼時,謝奪站在一條空巷中央,似乎是昨夜下過雪,積雪已經被鏟去了巷子一邊,牆頭屋簷上還被白雪覆蓋。
謝奪只穿著天青色春夏常服,卻感覺不到冬日的嚴寒。
意識有些迷糊,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認不出這是什麼地方。
看見不遠處有一座府邸,謝奪漫無目的地走過去,仰頭一看,正門上掛著“敕造太師府”的牌匾。
太師?
當朝有在世的文官被授予太師銜的麼?
沒有。
謝奪蹙眉注視著古怪的牌匾,正迷糊著,大門內忽然傳來爭吵聲。
“老爺……老爺!您消消氣兒,那家鋪子不肯退貨啊!”
“老夫穿都沒穿過一次,為何不能退?”
“老爺!算小的求求您了!您位列三公,成日穿棉布粗衣,就算不怕外人嚼舌根,也要顧及君上的體面啊!外頭都有人議論,是朝廷奸黨排擠您這位大公為民的宰輔,民怨都快燒到君上腳跟了!”
“別再老夫跟前危言聳聽,百姓知老夫習性,君上更不會為此汗顏。”
大門猛地被推開,一個花白頭髮的清瘦老者,帶著中年隨從,走出門。
一股說不出的熟悉感,讓謝奪怔愣一瞬。
那老人相貌清癯,眉目湛然,端的是一副神仙風骨,雖年事已高,卻絲毫沒有佝僂之態,只是眉宇間深刻的川字紋,讓老人看起來異常嚴厲苛刻。
謝奪尚未開口搭話,就見那老人與侍從彷彿看不見他一般,氣勢洶洶下了階梯,朝他走來,逼得謝奪主動側身讓路。
這二人邊走邊爭執,看都沒看謝奪一眼。
謝奪更加疑惑了。
這太師究竟是誰?好奇心讓他不動聲色地尾隨二人,一路聽他們爭吵,直到二人停在街市上一間成衣鋪子前。
那老太師冷哼一聲,腰桿筆直,捧著手裡嶄新的綢衣,大步走進店鋪。
謝奪也輕步跟著走進店裡看熱鬧。
“客官,咱們這鋪子可都是依照尺寸定製的成衣,一經出貨,概不退貨,您的管家沒告訴您嗎?”店掌櫃一臉不耐。
老太師橫眉豎目:“在定貨單上按手印的人是老夫,誰允許你們中途給我改換用料了?若是不需要經過老夫同意,豈不是誰都能冒充我府上管家,憑白增加花銷,讓你找來我府上收賬?”
店掌櫃一愣,轉頭看向那管家,又回頭看向老頭,疑惑道:“我們幾時去您府上要賬了?您的府邸在哪兒咱都不知道!改換布料所需的銀兩,您管家已經同我們結了賬,否則我們也不敢隨意變更布料啊!”
老太師臉上憤怒的表情一滯,轉頭看向自己的侍從。
那侍從低著頭,支吾良久,顫聲道:“老爺恕罪,銀子是小的自己添的,就是想讓你穿舒坦些的料子……”
一陣無言。
氣勢洶洶的老太師抱著那嶄新的綢衣走出店門,一言不發地大步離開。
侍從追上前勸慰:“老爺,下個月就是您的六十大壽了,您既無妻兒,又無雙親在世,就當是小的為您敬一點孝心,您就收下罷!”
那神色古板的老太師沉聲回答:“老夫就喜歡穿棉布料,這衣裳拿去別家鋪子,照你的尺寸改,你自己享用。”
“老爺!”那侍從停下腳步,發狠的一跺腳:“這衣裳您不要,就扔了罷!小的沒臉穿比老爺更好的衣裳!”
老太師轉身嚴厲瞪向他:“你跟隨老夫的第一日,老夫便有言在先,在我府上辦差,決不能有半分攀比之心。”
“和誰比?和誰比啊我的元翁大人!”那侍從似乎已經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斥道:“您都這把歲數了,安享晚年,還有誰會說您一句不成?君上的賞賜您一件不肯收,學生的孝敬,送一次被您罵回去一次,每日粗布麻衣醃菜配白米,您何止是辜負了君上的心意,天下百姓也捨不得您這麼糟踐自己!翎君倉每年經營所得,堪比一省稅收,哪怕九牛一毛的收入也夠您……”
“慎言!”老太師厲聲喝止:“翎君倉,是用來賑濟百姓的,老夫畢生心血都花在建立監管和賬目公開上,到頭來,你竟想讓老夫監守自盜!”
侍從不服道:“那貨倉本錢,都是您出的,收入自然也歸您,拿自己的何來偷盜之說?”
“誰說本錢是老夫出的?老夫那點俸祿,哪裡拿得出那筆鉅額本錢?”老太師冷聲道:“那些本錢,是老夫已故的舊友所贈,為的是造福百姓,不是給老夫獨自享福用的。”
“那您自己的那點俸祿,不也都捐了嗎?那些也不該您自個兒享用?”
老太師蹙眉道:“錢財夠吃飽穿暖就足夠了,老夫如今既無高堂要孝敬,又無子嗣要幫扶,留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有用,讓我們這些心疼老爺的人心裡過得去,讓君上和老百姓們心裡過得去,別讓後世人以為,這就是好官的晚景。”
老太師搖頭嘆息道:“老夫自個兒過得好好的,真不明白你們究竟為何總是意難平。”
侍從抹了把眼淚,上前接過老太師手裡的衣裳,往地上一摔:“好!小的也陪老爺一起過的好!”
說著就要抬腳去踩那衣裳。
老太師一把拉住侍從,急忙撿起衣裳,撣掉灰塵,無奈道:“好了好了!老夫收下了還不成嗎?你啊……”
主僕倆這才停止了爭吵,那侍從志得意滿的抱著綢衣,跟在老太師身後,屁顛屁顛地回府。
謝奪也這麼漫無目的地跟在這二人身後。
走到一家鋪子前,老太師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一眼店鋪招牌,沒怎麼猶豫,便撩起袍角,踏進門檻。
是一家糖鋪。
謝奪居然認出了這家糖鋪,此前每次送韓皎回家,都會路過這家糖鋪,給韓皎和他弟弟買兩根糖葫蘆。
雖然店掌櫃不是他見過的那人,可這店裡的擺設,幾乎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
謝奪正詫異,就見那一毛不拔的老太師,向店小二要了兩根糖葫蘆,付了銅板便轉身出門了。
轉身的時候,是謝奪第二次與這位老者正對。
這一次,謝奪眼裡閃過莫名的惶恐。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想要拉住老太師的胳膊,問他一些話。
可抓上老者手臂的手指,彷彿穿過了空氣,什麼都沒能觸碰。
老太師嘴角掛著罕見的笑意,眯著眼,穿過謝奪仿若無形的身體,走出店門。
老人笑起來的時候,那雙蒼老的眼眸下,微微凸現的臥蠶,讓謝奪的心臟瞬間收緊。
“韓皎?你是韓皎?”謝奪震驚地喊出聲。
然而,周圍人一片默然,彷彿沒聽見他的驚呼,繼續做著自己手頭的活計。
而那神似韓皎的老者已經走出門,謝奪顧不上多想,趕忙邁步追了出去。
一路上,謝奪都在嘗試與那老人對話,可不論他如何貼在耳邊大聲呼喊,老人與侍從,都渾然不覺。
就這麼回到了太師府。
謝奪已經放棄了交流的可能,只好奇地跟在這個神似韓皎的老者身旁,看著老者拿著糖葫蘆走進書房關上門,抬手搬開書架上的幾本書,按下了書架內部一塊大理石。
緊接著,老者竟然推開了那座書架,書架內部,一間狹小的密室,顯露在眼前。
謝奪驚異地跟著老者走進密室,一眼就瞧見燭光中,密室裡唯一一張桌案上,擺著一塊靈位牌。
老者快步走到靈位前,把一根糖葫蘆擺在了靈位牌前,緊接著,一屁股坐在蒲團上,剝開另一根糖葫蘆,自己吃起來。
“奸商跟貪官一樣可恨。”老太師邊吃邊對著靈牌抱怨:“那綢緞我一摸就知道是三等的料子,也就陳福那老小子不識貨才上當了,那料子做出來的衣裳直二兩銀子嗎?愚不可及!還不讓我退貨,哼。”
“當初跟你的時候,我什麼好東西沒受用過?那料子不用摸,我都知道是假的。”老太師一臉自豪:“得花力氣整治整治這些奸商,‘假一罰十’不能只讓他們嘴裡喊一喊,得建立朝廷的鑑定衙門,不能讓老百姓訴冤無門!”
一旁的謝奪根本無心聽他抱怨,因為,他已經看清了牌位上寫的那一列字跡——“故友謝奪之靈位”。
腦中轟鳴一片。
他已經猜到自己又陷入了那場可怕的夢裡。
而此刻夢境中的自己已故多年,身旁這個穿著棉布粗衫,每日粗茶淡飯的瘦削老者,就是他捧在手心都怕碎了的小神童。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謝奪不再敢低頭去看那老人,他不明白韓皎為什麼要如此苛待自己。
是在報復他的離開嗎?
沒有他的守護,小神童對待自己像對待仇敵般殘忍。
而年邁得韓皎並沒有聽見身旁人心碎的聲音,仍舊喋喋不休地嘀咕著。
直到吃完糖葫蘆,韓皎才站起身,取出帕子,擦了擦謝奪的牌位,輕聲開口:“再過三年,翎君倉就能自行運作了,謝奪,你要是還在,就再等幾年。”
頓了頓,他又改口道:“隨便你,不想等,就先去投胎,我就在奈何橋等著,等你下下輩子來也成,反正我沒什麼要緊的事,閒著也是閒著。”
“我還要去檢查那群小兔崽子的策論,先走了。”韓皎拍了拍靈牌,轉身離開,卻又頓住腳步,沒回頭,只低聲撒嬌般懇求:“就在等我三年罷,謝奪,我想你了。”
謝奪衝上前去,想要把他拉進懷裡,可雙手不斷穿過韓皎的身體,始終無法觸碰。
他絕望地跟在韓皎身邊走,跟隨他來到一座私塾模樣的學堂。
一進前院,就瞧見一群民間少年正在玩蹴鞠。
一看見韓皎進門,少年們全部立正站好。
“又偷懶!”韓皎氣勢洶洶走上前,瞪著眼睛,一個一個看過去:“每回都讓老夫抓到你們玩蹴鞠,天天踢天天踢,技藝也不見長。”
一個少年聞言有些不服氣,小聲質疑:“先生也懂蹴鞠嗎?”
“哼。”韓皎側頭斜瞪那少年一眼,沉聲道:“把球踢給老夫。”
一群孩子頓時激動起來,那個質疑的少年臉上掛著壞笑,似乎想讓先生出點糗,猛地一腳,踢歪了球。
卻沒料到年邁的先生竟然三兩步上前,肩膀一頂,追上兩步,一腳把球勾了起來,開始了一頓行雲流水的花式蹴鞠,看得少年們驚呼連連!
少年們拿出比學習文章高漲十倍的熱情圍住韓皎:“先生好厲害的技藝!這一招怎麼練的?”
韓皎笑道:“老夫也是跟旁人學習練就。”
“先生跟何人所學?那人的蹴鞠技藝一定很厲害吧?”
韓皎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沉聲道:“厲害?他可是大楚第一蹴鞠高手。”
“究竟是誰?我們也想拜師學藝!”
“你們安心學習,老夫便親自教你們幾招。”說著,韓皎便退後兩步,想要再顯擺顯擺,做了一個高難度動作,卻忽視了自己的年紀,一個後仰,把腰給閃了……
“哎……哎……”韓皎一手撐住腰。
“先生!”
“先生!”
“怎麼了?”謝奪也在人群裡,試圖扶住他。
一個少年跑到韓皎面前背身蹲下:“先生,我背您去涼亭裡歇息一下罷。”
一聽這話,謝奪醋勁頓時上來了,轉身一腳踹向那人屁股:“用不著你代勞!我自己會抱他去。”
然而,這一腳踹了個空。
他才想起,自己根本無法觸碰韓皎。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少年笨手笨腳抱著韓皎坐去了涼亭。
這一刻,謝奪才真切的意識到,這麼些年,韓皎需要他的這些年,他的缺席,意味著什麼。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韓皎身旁坐下來。
少年們都被韓皎打發去學堂裡唸書了,安靜地前院裡,只剩下他倆坐在涼亭裡。
韓皎揉了好半會兒痠痛的腰,才稍微緩和了一些,無力地趴在石桌上歇息。
忽然間,感覺右手彷彿被溫暖的掌心包裹住了。
韓皎嚇得猛地直起身,收回手,看向周圍。
空蕩蕩的。
他皺了皺眉,疑惑地四處張望,依舊沒有人。
可是,剛剛那掌心的溫度,讓他感到熟悉。
猶豫許久,韓皎莫名地,緩緩伸出手,嘗試著擺到剛剛的位置,隨後,沉默地等待著什麼。
不多時,韓皎眼裡忽然亮起驚喜的光澤,他猛地轉頭看向身旁空無一人的石凳,臉上露出燦爛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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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彷彿全都消退了,變回了十九歲那年天真陽光的模樣……
“謝奪?謝奪你醒醒,怎麼了?你醒醒啊!”韓皎拼命搖晃著身旁泣不成聲的男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謝奪猛然睜開眼,終於從惡夢中醒來!
韓皎伸手去抹他眼角淚痕,卻被謝奪一把抓住了手。
像是抓住了失而復得的寶貝,謝奪驚慌地看著韓皎的手,又抬眼看向韓皎,口中喃喃道:“我抓到你了!我抓到你了!我就在這裡,看見我了嗎?”
韓皎茫然看著他:“你又做奇怪的夢了嗎?”